那么多血,那么多眼泪。
李凌寒怎么也擦不干净。
玉佛将奄奄一息的百里轻舟带走。李凌寒追出数里,靴子底被磨破,脚掌磨在粗粝的砂石上,磨出血泡,可他浑然不觉。
直到下人抱着孩子匆匆追来,他才回过魂儿。他执意给那孩子取名无灾,不遵从家里的辈数,为此背上不孝的骂名。
天子得知此事后召见李凌寒,让他将李无灾交给国师处置,妖女之子,留不得。
他为此整宿枯坐,一夜间长满白发。翌日,他让心腹将李无灾送走,去哪儿都好,隐姓埋名,去做一个平凡人。
天子得知此事后震怒。李凌寒自请辞官,保住府中上下数百人的命,却也因此彻底失去自由——
天子怕他心有不甘,起兵造反,便将他困在京城。明面上赏他府邸,其实是赏赐一座囚牢。
好在心腹重情重义,四处打听得知骆山会有仙人化神,便将李无灾扔在骆山,自己乔装打扮,守在山下,一守便是十多年。
这些事,松晏以前都不知道。
他问李凌寒,送他去骆山那人现在在何处,李凌寒眼中有泪滚落:“他年事已高,前不久走了。”
有人忌惮李凌寒,也有人对李凌寒尽忠,从生至死。
松晏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是这般爱着他。
可也是因为他,百里轻舟的身份才会暴露,李凌寒才会被困在京城,大展宏图的凌云壮志就此磨灭,相濡以沫的爱就此不知归途。
而他不争气,生来便是个短命鬼,往后只怕还要叫李凌寒白发人送黑发人。
好像从一开始,他便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松晏垂着眼静静地站在那儿,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他在那浪里窒息,死了一遭,又一遭。
没人察觉他的异样。应绥扫视屋内密密麻麻站着不动的人,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应柳儿与李凌寒相视,叹气道:“应该是玉佛的信徒。”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四处找玉佛的下落,找......轻舟的下落。”应柳儿负手而立,“前不久我听说在南边有玉佛的踪迹。玉佛杀了人,杀人的地方便聚起很多人,人们都说玉佛恨将他捧上神位的人,所以要他们看着他杀人,他要将信奉他的人全都逼疯。”
她说了许多,松晏却只听清前半句:“你是说......我娘她、她有可能还活着?”
“无灾。”李凌寒轻揉松晏发顶。
他不想让松晏生有无望的念头,那种苦寻未果的痛苦他一人承受便已足够。
应柳儿未作声,头一次与李凌寒想到一处。
但松晏双眼潮湿,执拗地问:“她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答案藏起来。
松晏神情激动,声音嘶哑:“我娘她是不是还活着?你们说话啊!”
“松晏。”步重与单舟横一道回来,大步流星地上前。
单舟横脸上挂彩。
应绥见了,顿时皱起眉,警惕地看向步重。
松晏在这喊声里红着眼睛转身,看见步重时忍不住落泪。
步重脚步一顿。他陪着松晏长大,这么些年来见过松晏哭鼻子的次数数不胜数,贪玩被师父罚了要哭,和兔子精抢酒喝没抢过要哭......但松晏没有一次,是如现在这般不出声地掉眼泪。
这一回,松晏是真的疼了。
单舟横朝应绥一笑,示意他放心,而后手肘子一拐,撞在步重身上:“你哄哄呗。”
步重冷冷瞥他,心说我又不是观御那王八蛋,怎么哄的住。但即使心里这般想着,他还是朝着松晏走了过去,笨拙地将一块帕子递给他:“嗯......你擦擦眼泪。”
松晏哽着声朝他道谢。
步重想了想,迟疑着开口:“那什么,我昨夜去抓鬼,遇到了......”
他纠结起来,话虽起了头却又不大愿意往下说。
松晏擦掉脸上的泪水,用力吸吸鼻子:“沈万霄。”
“你怎么知道?”步重讶异。
松晏半低下头,胸前的长命锁隐隐有些发烫。他眨眨眼,伸手握住长命锁,道:“他一直都在。”
闻言,步重气得挑眉。观御那混蛋明明答应过他以后不纠缠松晏的。但他对着松晏撒不出气来,只好咬牙切齿道:“嗯,一直都在。”
单舟横敏锐地察觉到步重的怒气,于是两三步挪到应绥身边,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先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人醒过来吧,就这么搁这儿站着我老觉得瘆得慌。”
松晏点头,目光落到李凌寒身边时悚然一惊。先前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子,此时已没了踪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住地摇头:“不对,不对......这儿的人呢?”
应绥跟着他上前,闻言拧紧眉头:“这儿一直都没人。”
“不可能!”松晏难以置信地抬头,“这里刚才明明就有个人,他穿着黑衣裳,就站在这儿!”
除了步重,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片刻,李凌寒道:“无灾,兴许是你看错了,我方才一直在此处,并未见到你说的那个人。”
刹那间一股凉意顺着脚跟爬上松晏的身体,他睁大眼,迷茫地看向单舟横。而单舟横一摊手,摇头道:“我也没看见。”
闻言,松晏又扭头看向应柳儿。可应柳儿与他们一样,都是摇头叹气:“无灾,那儿确实没人。”
松晏浑身发冷,他退后几步,几乎挨着步重:“可我真的看见他了。”
步重伸手扶上他的肩:“兴许是那人使了什么妖术......松晏是妖,你们几个都是凡人,说不定只有他能看见。”
单舟横和应绥颔首。松晏这才松了一口气,眉头紧皱。
步重双手撑在脑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笑道:“雕虫小技。”
李凌寒欲言又止。
步重弯腰捻起窗边薄薄一层香灰,道:“这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怎么可能?”单舟横瞪眼,“若是障眼法,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松晏亦是不解,抬头只见步重轻轻一吹,将那层香灰吹散。
骤然间天旋地转,电光火石间屋内呆立着的人尽数消散。步重这才满意地点头,他拍干净手上的灰,道:“你凡胎肉体自然看不出来,这是天界的法术,又不是人间的法术。”
单舟横一愣,听他接着道:“玉佛被罚下界数年,天界的狱官都在找他。他施这障眼法,便是想掩盖事实。”
松晏幡然醒悟,扬手再次将床帘掀开,只见那帘子里两具枯骨并肩而卧,骨头里长满绿油油的海草。
见状,众人不由诧异。尤其是李凌寒,满目震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步重挑眉:“这两人已死去多时,看来这障眼法布下的时间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你是说,”松晏皱眉道,“玉佛以前在此处杀了人,但为了不让人察觉,他设下了障眼法。直到今日,不知是什么缘故,障眼法变了样,反而显出了他杀人时的情景。”
步重颔首。
松晏紧跟着问道:“可又会是谁倒转了他的法术,让旧景重现?”
片刻的沉默后,单舟横勾唇一笑:“若我没记错,玉佛身在神位时曾与桃山一位散仙交好,当年的真相,兴许只有他知道。”
步重闻言警惕地扫视他,先前他同单舟横打过一架,探他本相却没看出端倪。但他若只是一个凡人,又怎会知晓这么多天界的事?就连玉佛曾与桃山那位交好这种鲜有人知的秘闻,他都知晓......
注意到步重怀疑的目光,单舟横心下微微叹气,出声解释说:“这些事都是我一个好友告诉我的,他虽不在神位,但好歹也是个仙,天界那些事,他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少。”
“你说的朋友,”步重注视着他,问道,“是谁?”
单舟横笑道:“依我看,这人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步重蹙眉,依旧紧盯着单舟横。
单舟横只好耸肩道:“容殊,章尾山的兔仙。”
容殊,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松晏仔细回想着,但他还未想起来,便见步重脸色陡然一变,继而微微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一言未发。
单舟横好似早就料到步重反应,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道:“早说了这人你最好是不要打听,这回你信我了吧?”
松晏猜不出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应绥也看不彻底,两人云里雾里,但谁都没多问。
步重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他攥紧拳,心里五味杂陈:“他在哪儿?”
单舟横理理衣袖:“这些年来容殊云游四海,来无影去无踪,我又怎知他会在何处?”
步重知他不会多说,便没再多问,只是脸上多出些许失落。说到底,容殊与他自相逢起便是错。
他颇为自嘲地发笑,目光流转间落在松晏身上,而后神情微变。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容殊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蛛丝马迹,却是容殊有意留下的。而容殊想做的事,始终与他相悖。
千年前如此,而今亦是如此。
李凌寒差人将那两具枯骨从榻上搬下来,打算查清身份后好生安葬。
但相隔的时间太长,要找出这两具尸体的身份颇为困难。松晏思来想去,终还是决定同单舟横去一趟桃山,去找当年与玉佛交好的神仙,将当年发生的事问个清楚。
步重原先不打算让松晏跟去,但拗不过松晏,再加上单舟横一个劲儿地捣乱,便只好妥协着随他一起前去。心想至少人在眼前,容殊也不会那么快就朝他下手。
顾念着松晏旧伤未愈,三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三日后,方至桃山脚下。
桃山,顾名思义是一座种满桃树的仙山。
松晏等人在山门前驻足,仰首只见眼前的山岳高耸入云,怪石嶙峋。
山上确实种着不少桃树,但大多已经枯死腐朽,满地枯枝败叶。夏风一吹,便胡乱裹着黄土往脸上扑,呛得松晏直咳嗽。
山间天地灵气尽散,无生灵,无人迹。
单舟横彩绸一挥,在三人身旁画下结界,挡住扑面而来的煞气怨灵,语气不算轻松:“看来桃山出事了。”
松晏接过步重递来的水,缓过些许,抬头只见结界外尘土飞扬,一团又一团黑雾接二连三地撞在结界上,随后散成黑漆漆的墨,又在眨眼间消散。
他忍着嗓子里的痒,沙哑道:“这些都是邪灵......桃山死了不少人。”
步重颔首,捏诀在结界上又添一层神力:“这山脚下有封印,将这些邪灵困在山上,这才没让它们下山祸害人。”
“封印还没消失,那这么说来,”松晏眸光一闪,“桃山上的神仙应该还在这儿。”
步重:“嗯,上去看看。”
语罢,三人便顺着狭小蜿蜒的山路往上走。头顶枯枝交错在一起,间或掉下些枯黄的叶子,但脚下的泥土却松软潮湿,丝毫不像是缺水的样子。
“崽崽......”
松晏忽然驻足,耳边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呼唤。这声音夹杂在穿林而过的风声里,十分模糊。他顿了顿,只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但再想细听时周遭已没了声响。
步重回头,见他站在原地发愣,便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神,疾走两步追上两人的步伐。
“在想什么?”步重咬着不知从何捡来的狗尾巴草,斜斜扫他一眼。
“我刚才好像......”松晏思索片刻,慢吞吞道,“听到有人在喊‘崽崽’。”
闻言,步重甩着狗尾巴草的手动作一停。他咬着狗尾巴草末端,含糊不清地说:“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人到这儿来找小孩,你肯定是听错了。”
松晏怔怔地发呆,想反驳几句但最终没说出口,因为那声音实在像是......沈万霄。
单舟横走在最前头,他这一路似乎没留意身后两人的对话,只是招招手让两人上前。
步重往松晏肩上一拍,推着松晏便往前走:“别想那么多了,先过去看看。”
待两人走近,单舟横皱着眉不满地抱怨起来:“怎么磨磨蹭蹭的,这鬼地方可不好多待,咱们还是快去快回吧。”
松晏应声,步重咬着狗尾巴草不屑于看他。
单舟横倒也没计较步重的无礼,只是伸手往面前一棵枯树上一指,下巴稍抬:“喏,你们看,这树被烧过。”
闻言,步重吐出狗尾巴草,与松晏一起凑上前去。果真见那树上乌漆嘛黑的一团,但又不像是整棵树都被烧过,而是只有那一块地方曾受过灼烧。
“奇怪,”步重兀自嘟囔,纳闷不已,“这树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像是......”
他退后几步,将那棵树全部纳入眼底:“吊死的人?”
松晏打量着焦痕,指尖碰到被烧得发黑的树皮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挺直腰板:“这是裂——”
“裂云树——不好!快过来!”步重猛然想起,这歪脖子树是长在生死两界边缘的裂云树,会将人拖进上一个死在树下的人的记忆里,直到记忆终止,一切烟消云散。
但他记起来的太晚,是以即便是马上朝着松晏伸手,也没来得及抓住松晏。只好眼睁睁看着松晏与单舟横被树干里长出的漩涡吞噬。
“松晏!”没拉住松晏,步重抬脚愤愤踹在裂云树上,火冒三丈,“你这王八羔子!一个个都欺软怕硬的!有种来拖小爷啊!非逮着他不放......”
裂云树被他踹的东倒西歪,却没倒下,甚至冲他摇动干枯的树干,仿佛在挑衅他。
他怒意更甚,当即朝着裂云树挥鞭子:“你他娘的!”
凤羽鞭忽然被攥住。
步重抬眸,见是沈万霄,脸色顿时更差:“你来干什么?”
沈万霄扫他一眼,捏诀使业火烧上裂云树。
火舌舔舐过焦黑的树皮,裂云树顿时呜咽不已,颤着枝条遁地欲逃。
沈万霄却先一步划下火圈拦住它的去路,声音发冷:“打开。”
“你疯了吧?”步重见他与裂云树说话,不由瞪大双眼,“这家伙连灵智都未长全,怎么可能会听......”
步重讪讪闭嘴,蓦地想起业火是天河里真佛的尸骨所化,而这裂云树是真佛剥离的七情六欲所化,两者间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果不其然,面前的裂云树嚎啕大哭,树干上张开一个又一个巴掌大的漩涡。
不知脑袋磕到何处,松晏只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整个人便被拖进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他咬牙挨过脑后的疼,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像是海浪,将他扑倒在起伏的海水之中。他奋力蹬腿,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耳边寒冷的风呼啸而过,吹乱他的发髻。
大抵是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松晏在强风里勉强睁开眼睛,但目光所及皆是黑暗。
“单舟横!”下坠中,松晏竭力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却只有虚无缥缈的回声,单舟横不知是落到了何处。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一切都变得十分缓慢。恍惚间,松晏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劲风刮在脸上的刺痛又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炷香的功夫,又或者是一眨眼的功夫,再或者是一个时辰、一天、三天......松晏在飞鸟不知所云的叫声里醒来,咸涩的海水几乎没过他的胸膛。
松晏呛了几口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头顶白灿灿的日光几乎要将大地吞噬。
——这是一片乌黑的海,压抑、阴暗。而海边雪白的沙粒之中开满鲜红的花,夺目、绚烂。
花香浓郁,扑面而来时熏得他只想打喷嚏。
身上的衣裳已然湿透,胸前还未好全的伤口浸入咸水,钻心的疼。
松晏捂着伤口摇摇晃晃地往岸上走。他的双唇干裂,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而疯狂渗出的冷汗,还是那片乌黑的海里冰凉的海水。
“松晏!”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松晏转头,见单舟横不知从何处找了件布衣穿上,而原先的锦衣不见踪影。
“松晏!”单舟横大步冲他跑来,踩碎一地艳红如血的花。
松晏如释重负般地朝他笑了笑,趔趄着朝他走去:“单舟横。”
单舟横急忙扶住他,被他胸前一滩血迹吓了一跳,连忙问:“你怎么样?能撑住吗?”
松晏粗声喘着气,周身冰凉。他浑身都在发抖,五脏六腑又疼又冷,一张脸更是毫无血色,惨白如雪。不等单舟横再开口,他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松晏又梦见了那个手持青灯的人。
他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一如既往地睥睨苍生。
眼看着他徐徐走来,松晏听见自己清晰无比的心跳声,混杂着难以忍受的哽咽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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