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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一步、两步.......
他在松晏面前驻足,停顿数秒后缓缓蹲下身。他青绿的衣角铺在地上,仿若那日佛前莲池里的一片绿叶。
松晏泪眼朦胧,甚至不敢抬头望他。
“......我会剜去你的神骨,送你去人间......”
他说了很多话,但松晏什么都听不清楚。
泪眼朦胧中,松晏只知道那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最后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满怀的桃花香刹那间充斥鼻腔。
下意识的,松晏回抱他。但下一瞬,身后脊骨里炸裂开的疼痛逼他不得不松开手。
在这疼痛里,松晏仿佛窥见匕首刺进后背的那一瞬间——冰凉的刀子划开肌肤,血珠子一滴接一滴地渗出来,薄刃紧接着往下割去,划开血肉,露出森白的骨骼。
“不、不要、不要......不要!”
松晏骤然坐起身,那把滴血的匕首的影子似乎还徘徊在眼前。他惊出一身冷汗, 迷迷瞪瞪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着。
“松晏。”沈万霄将一杯温水递给他。
松晏怔怔地转头。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有惊惧,也有茫然。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看清楚眼前的人,随后猛地抱住沈万霄,止不住抽噎。
沈万霄握着杯子的手一颤,杯中温热的水洒在地上,开出一朵朵不知名的花。
“松晏。”沈万霄伸手擒住松晏胳膊,想要将他推开。
但刚分开一点,松晏又重新缠了上来。
沈万霄垂眸,轻声唤他的名字:“松晏。”
目光触及他发红的眼圈时,沈万霄推拒的手渐渐失力,纵容他紧紧抱着。
松晏什么话都不说。他一直在哭,眼泪全抹在沈万霄的衣襟上。
沈万霄心下叹气,近乎宠溺地揉他的头发,放纵自己环住他的腰身,低声地哄:“没事了,我在这儿,没事......”
“这什么破地方,有海却没有鱼!我腿都跑断了,也不见有人卖......”恰在这时,单舟横猛地推门而入,看清屋内景象时他身子一僵,急匆匆背过身逃也似的飞奔离去,“呃,刚才好像有个老婆婆卖着,我再去看看。”
单舟横的到来让松晏一个激灵彻底醒透。
他趴在沈万霄怀里抬头怔怔望了沈万霄片刻,舌头打结:“我、我……抱歉。”
他一边胡乱说着理不清条理的话,一边急匆匆地推开沈万霄,扯过被子将自己捂得严实。
怀里一空,沈万霄伸手摸了摸颈间的潮湿,而后强行将松晏蒙过头的被子拨开,垂眼道:“别这么闷着,醒了先把药喝了。”
松晏缩在里侧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他臊得慌,心说怎么做了个梦醒来见人就抱,要说是步重便也就罢了,可偏偏是沈万霄。这要是让沈万霄找的那只狐狸看见,还不得误会,指不定要一剑劈死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万霄眼底隐隐有些笑意,但转瞬即逝。外头刮起强风,他便起身将窗合上:“这里是无妄界,姬如的记忆里。”
“姬如?”松晏揪着被角探头,“你是说大周的太子姬如?”
沈万霄将一碗汤药递给他:“嗯。”
“我一会儿再喝,”松晏蹙眉,推开他的手:“苦死了......”
沈万霄定定地望着他。
他往被子里缩了又缩,声如蚊吟:“你别这么看我...本来就苦,成天不是喝这药就是喝那药,我都快成药罐子了......”
“松晏,”沈万霄见他如此抗拒,不由皱眉,“你身子骨差,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最好还是用药养着。”
“怎么一定要喝药?”松晏脑子一抽,掀开被子道,“那你的血不也一样可以止疼么?”
话音一落,屋内寂静无声。
松晏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蠢话,顿时恨不能把嘴缝上。他颇为尴尬地蹭着床单,抬头偷瞄沈万霄时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更想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瞧瞧、瞧瞧,这说的什么话?哪有人眼巴巴叫着要喝人血的?
松晏涨红了脸,不再敢看沈万霄。他接过沈万霄手里那碗药闷头喝了个干净,随后往被子里一缩,两眼一闭打算装死。
沈万霄并没有什么动静。
松晏屏气凝神仔细听着,俄顷,听见沈万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关门声。
“呼......”他松了口气,转身拉下被褥睁开双眼,对上沈万霄沉静如深海的眸子心跳猛然一乱。
沈万霄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将没缠着绷带的那只手凑到他嘴边,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咬吧。”

松晏最后还是没敢下口,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
见状,沈万霄缩回手,随后剥开一块蜜糖塞到他嘴里。
松晏咬着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舌头卷着蜜糖绕了一圈又一圈。
步重也会在他吃完药后塞一块糖给他,但从来没有任何一块蜜糖比沈万霄今日给的这一块甜。
房门颇有节奏地响了三声。沈万霄拉开门,见单舟横去而复返。
松晏潦草地扫视单舟横几眼,见他两手空空,不禁怀疑刚才他并没有走远。再一想到方才的事,松晏顿时感到一阵热意涌上脸。
偏偏单舟横是个坏心眼的,明知故问:“你这是还烧着呢?脸这么红。”
松晏瞪他,凶巴巴地说:“要你管。”
“那肯定不用我管,”单舟横拖来椅子,打趣道,“这不有人在这儿管着呢,再怎么说也轮不到我。”
松晏脸烧得更加厉害。他不想再搭理单舟横,余光偷偷瞥向沈万霄,见他抱剑倚在床架上,始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心里顿时长出名为不平衡的藤蔓来。
只有他脸皮薄,一个劲儿地在乎别人怎么说,沈万霄压根儿就不在乎。
松晏忽然有些难过。他扭头望向窗外,嘴里咬着的蜜糖也不甜了,甚至可以说是食之无味。
“哎,松晏。”单舟横叫他,见他抬头,才嬉皮笑脸地说,“你想不想养个小娃娃?”
“啊?”
见松晏愣住,单舟横一抬手掀开窗子。
——一个巴掌大的纸人倒吊在窗上,冲着屋里的人咧嘴一笑。
松晏身子一僵,面前这惨白着一张小脸,唇瓣艳红的纸娃娃让他不由得想起先前在姻缘山遇到的纸人。虽然那些纸人没伤到他一分一毫,但鬼娘抢占他身体一事始终令他难以忘却。
沈万霄屈指碰碰他的耳朵,莫名地让人安心下来:“它叫小白,不咬人。”
纸鬼怕神。沈万霄身上神力太重,于是小白本来张牙舞爪要扑向松晏的动作尽数收回,哭丧着脸缩到单舟横身后,但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却始终盯着松晏。
“啧,”单舟横将小白从身后拽出来,“你别老往我这儿躲啊,你躲松晏那儿去,他更不敢对你动手。”
小白不敢,哭哭啼啼地扒拉单舟横的手。
许是因它害怕得紧,松晏忽然便不害怕了。他微微抿唇,试探着朝小白伸出手:“小...白?”
兴许是装的,小白一见他伸手,立刻撒开单舟横的手,跳进他的掌心里,双手抱住他的拇指,亲昵地蹭了蹭他,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松晏难掩满心的欢喜,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白,眼神都明亮不少:“它在说什么啊?”
沈万霄同单舟横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笑嘻嘻地摊手:“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能看出来,它蛮喜欢你的。”
小白顺着松晏的手一路爬到他肩膀上,在他扭头时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上。
见状,三人皆是一愣。随后单舟横便大笑起来,捧着肚子眼角都笑出了泪。
松晏捏捏耳朵。他羞赧地笑一笑,耳根子红了又红,伸手将小白从肩上提溜下来,欲盖弥彰似的咳了几声,但没能止住单舟横的笑。
亲到想亲的人,小白心满意足地在松晏手背上盘膝而坐。
三人中只有沈万霄面色有些生冷,连语气都生硬不少:“说正事。”
单舟横好似没听见,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发笑,而目光在小白和沈万霄身上来回逡巡。
松晏琢磨不出他笑得这般厉害的缘故,眼看着他没有半分停下的趋势,便伸手轻拽沈万霄的袖子。
沈万霄低头,正对上松晏携着笑意亮晶晶的眸子。
他这副神情,与得到心爱的玩具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与成功偷吃到鱼的小猫也没什么区别。
在这晃眼的笑意里沈万霄脸上的冰霜被揉碎,紧接着在单舟横的笑声里松晏摇着他的袖子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松晏知道单舟横是与他一起被裂云树吞进来的。而沈万霄起初并不在两人身边,如今却也出现在此地,松晏难免觉得疑惑。
“他啊,”单舟横捂着笑到发酸的肚子,抢先替沈万霄作出回答,“他找人来了。”
“找人?”松晏怔然。
沈万霄不置可否。
松晏垂下眼,纠结之下松开抓着沈万霄衣袖的手:“他也在无妄界么?”
单舟横止住笑,正欲开口,沈万霄先朝着松晏颔首。
松晏半垂下眼,也跟着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小白:“那挺好的。你都找了那么久了,能有他的消息总归是好的。”
他一边说着好,一边又不自知地露出难过的神情。
沈万霄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单舟横扬眉,似是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又在沈万霄沉冷的目光里将话咽回肚里,连叹气都没叹出声。
无妄界不属三界之中,但与三界无异,有天地山水,有虫鱼走兽,有风花雪月......也有存在于世的任何一个人。
松晏在小屋里休养了两三日,单舟横便百无聊赖地陪了他两三日。
自那日晌午起,沈万霄便没了踪迹。他神出鬼没的,若不是小白常常黏在松晏身边,松晏甚至怀疑先前种种只是伤后睡得迷迷糊糊时一枕槐安。
松晏能察觉出单舟横知道沈万霄的去向,但每次问起都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便也就没再多问,只当是沈万霄不愿让自己知晓,不想让旁人掺和太多他与那只狐狸的事。
单舟横盯得紧,松晏便只好按时吃药,按时用膳,按时歇息,少了偷偷倒药的机会,伤好的便还算快,只是刀伤难愈,即便愈合也会在心口留下一道丑陋的疤。
这几日里他提起过几次步重,但单舟横也不太清楚步重此时在无妄界外如何,他便只好默默将人记挂在心里,巴望着步重别出什么事。
这日风朗气晴,天蒙蒙亮,松晏便起来了,顺带将趴在脖颈上睡得天昏地暗的小白叫醒,披衣便去小厨弄些吃食。
他们借住的院子临着那片乌泱泱的海。院子里除了三人再没其他人,单舟横说院子是江笑雨江姑娘的,但这么几日下来松晏从未见过这位江姑娘。
江笑雨就像雾气一般,时有时无,以至于松晏端着面条转身瞧见一个脸色阴沉沉的少女时险些大叫着将碗掀翻。
江笑雨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古怪的眼睛眼白占了大半,只剩下芝麻大小的瞳孔。
出于礼貌,松晏没有一直盯着她怪异的眼睛看,只当作遇到常人,饶是惊魂未定也笑着同她打招呼。
但江笑雨并没有理会他,冰冷怨毒的眸子直看得松晏心里发毛。
小白坐在松晏肩上揪他的头发玩,发梢扫过脖颈出奇的痒,松晏便腾手将那缕头发从小白手里抢出来。他低声呵斥小白几句,再抬头时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
松晏微微叹气,端着面去找单舟横。等他回到屋中,才发现沈万霄也在,宽肩窄腰,气质出众。
见是松晏,单舟横便只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招呼他进来。
沈万霄站在窗边,偷溜进来的风撩动他额前几缕长发,又去扑他的衣角。细碎的晨光穿透薄雾,照在他颀长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金光。
没由来的,松晏想起梦里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直到小白疑惑不解地戳他的额头,他才回魂儿似的抬脚走进去。
“昨日揉的的面还剩一些,我便一并煮了。”松晏将碗搁下,转身正对上沈万霄雾一样难以摸清情绪的目光。
四目相对,沈万霄先移开了视线。他低头朝蹲在地上的单舟横说了句什么,随后抬脚朝松晏走来。
走近了,松晏才问:“你去哪儿了?”
他的语气里掺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沈万霄扫了一眼桌上的面条,之后目光落回他身上:“皇宫。”
松晏想问他去皇宫做什么,但旋即想到他是来找那只狐狸的,便及时将问题咬碎了吞进肚子里,不想自讨苦吃,于是换了句话说:“我没找着鸡蛋。”
“嗯。”沈万霄在桌边坐下,一时间没摸清楚松晏的想法。
“但吃起来有鸡蛋和没鸡蛋好像没什么区别。”松晏把桌上那碗满满当当的面条往沈万霄那边推了推,碗里摆着嫩绿的小青菜。
沈万霄抬眸。他不动,松晏便也没动,只有不通人情的小白噌噌噌跑上桌,费力地推着那碗面想推回给松晏。
单舟横最后检查了一遍地上死尸的伤口,擦净手一步三回头地朝着两人走来:“这和京城那些孩童尸体上的伤口一模一样,虽然看起来像是子母鬼杀的,但实际上是——”
他稀奇地看了看沈万霄,又看了看松晏,最后目光落回桌上那碗面上,笑道:“你们这是比谁眼睛大呢?再不吃这面都坨了。”
松晏胸口有些发堵。但其实沈万霄去哪儿,去做什么,和谁去都与他无关。知会他一声是情分,一言不发也没什么错。
方才他问沈万霄去了哪儿,沈万霄若是不回答,他猜想自己大概会幼稚地发脾气。可即便沈万霄没有丝毫犹豫地告知他前几日的去向,他也高兴不起来。
而沈万霄对他煮的面没什么想吃的欲望。
意识到这一点,松晏更加不爽,于是执拗地站在沈万霄面前,好似这样就能让沈万霄产生一点想吃的念头。
小白推不动碗,迈着短腿去拉松晏的手。
沈万霄一直在看松晏,终是将松晏别扭的心思猜了个透。
可他追到无妄界前答应过步重,解开这一重迷雾便将松晏毫发无损地带出去,之后山山水水再不相见。他不想让松晏越陷越深,尽管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和纵容已经助长了松晏对他毫不自知的依赖。但在松晏无可自拔地动心以前,尚还有挽救的余地。
他一人深陷其中已经足够痛苦,不能再将松晏拉入这不见底的深渊。
单舟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没让他们再僵持下去:“哎呀都别耗着了,松晏你快些吃吧,我跟他昨夜一宿没睡,前不久刚吃过,还不饿。”
小白艰难地举起筷子,塞进松晏手里。
松晏耷拉下眼皮,无精打采地握住筷子,眼睛有些潮湿。
真没出息。
他暗暗咬唇,想将眼泪憋回去,低着头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但适得其反。
沈万霄脸色微变。不等单舟横出声说些什么,他先夺下了松晏手里的筷子,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冷了,别吃了。”
“可是我饿。”松晏幼稚地竖起一身的刺,和他犟,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见状,单舟横心道不妙,急忙打哈哈道:“没事没事,松晏你别理他,这面虽然有点冷了,但还是能吃的,咱饿了就多吃点啊,不够我再给你煮一碗去。”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胳膊肘撞沈万霄。
沈万霄心下叹气,上前将碗收走。
松晏按住他的手,金豆子不争气地往下掉:“你怎么能这样?”

直到沈万霄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面前,松晏都没从羞愧、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听见沈万霄叹气,紧接着用一种又无奈又宠溺的语气说:“冷了不好吃,过来,我给你下馄饨。”
单舟横长舒一口气,笑嘻嘻地打趣道:“还哭鼻子呢?这天底下能吃上咱们太子殿下亲手做的馄饨的人可没几个。”
馄饨的热气扑在脸颊上。松晏抹干净眼泪,夹起一个便往嘴里塞,结果被烫的直哈气。
沈万霄倒水给他:“慢点吃。”
松晏并不敢看沈万霄,只低声说句谢谢。
他原是想问沈万霄为何会煮馄饨的,照理说这种人间的吃食他堂堂天界太子应当是连听都未曾听说过。可转念一想,兴许是有人喜欢吃,他便特意去学了。
而这样子的答案,松晏宁愿不要。
或许是沈万霄有意收敛一身神意的缘故,小白并不像是起初见他时那般惧怕,甚至暗戳戳爬进他的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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