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时候,咳嗽声终于小了一些,裴渊松了一口气。
前日,那个友人终于回信了,虽然线索不多,但是聊胜于无,信上说这药是那个商队路过龟兹,和一个游医以物易物换来的,过去太久踪迹难寻,他还得再打听一番才能再回信。
裴渊思考着退敌之后他便带着顾长安立即动身往西去,希望到时候能顺利一些找到那位游医。
还没想完,窗外忽然火光大盛,通天战鼓轰隆隆擂起来,城里传来嘈杂呼啸,众人都手忙脚乱呼喊起来。
敌军趁着夜深进攻了。
裴渊立刻翻身下床,穿好甲胄,顾长安的门也打开了。
那人本就没睡,此刻衣衫整齐站在门口,镇定看着他:“要平安回来。”
严肃地像是命令,裴渊知道顾长安什么意思。那是师命,他不敢不从。
虽然准备了许多,可是打仗本就凶险,没有绝对能胜一说,顾长安的心高悬起来,但他要给裴渊鼓气,他迎着月光直立着,桀骜像一株竹——他很少露出这样的锋芒,语气铮然:“我等你凯旋!”千万平安回来。
裴渊怀里抱着头盔,正准备往营里跑,已经抬起的脚顿了一下,外面山呼海啸叫喊着敌袭,脑子里一根弦绷断了,他忽然转向西厢房,大步走到顾长安身边。
疾风卷着白日里没散尽的暑气和男人身上原本就有的火热直直扑向顾长安,顾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股大力按进怀里。
生死关头,裴渊终于顾不上藏匿,胆大包天做了忤逆的事情。
“此战,我必胜!”他沉着嗓子在顾长安耳边许诺:“裴渊誓死护卫城池和老师!”
顾长安愣了一下,他先是想着裴渊怎么忽然这样,正要推开,又听到裴渊珍重的允诺,他全然没了分寸,不知道裴渊现在的行为算不算正常。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强调这一点越界,可兵临城下,能不能活过明天都还未知。
最终顾长安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他只是轻声道:“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冬青揉着眼睛五迷三道冲出房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看见拥在一起的裴渊顾长安,他吃惊的张大嘴:“将……将军?”
裴渊扣的更紧,又用力抱了顾长安一下才松手看着顾长安,他们目光相接,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有没有没掩饰住的汹涌感情泛滥,总之他们都没有再闪避。
顾长安忘记推开裴渊,也忘记质问他为何失仪,裴渊更是一心只有身后城邦和眼前月亮,忘了该解释一下他此刻这个异常的拥抱。
他仅仅望着顾长安,浑身都是坚毅和必胜的信念。
“我让冬青留下来陪你!”
顾长安果断拒绝:“不用,他与你同去还能帮你几分。”
不必多言,顾长安的意思裴渊明白了,他点点头,只想着这一战只有胜。
“愣着干什么,随你家将军杀敌去!”裴渊喝了一声,冬青还没从震惊里回神,只知道傻愣愣点头跟上。
顾长安站在那里 看裴渊迈开腿一脚踏进了夜色再没回头。
人都跟着裴渊去前线了,顾长安来到前院书房,将屋子里的烛火都点起来,照的灯火通明,他镇定坐在案几后面一动不动,开始梳理起他脑子里演练了数千遍的战术,力求没有遗漏,尽可能万无一失。
外面越来越吵嚷,金石相撞的声音,血肉之躯的厮杀,种种喧嚣隔着老远,顾长安却觉得似乎就在耳边,他闭着眼睛复盘每一个细节。
夜色中,夜风吹来一阵阵血腥,战马嘶鸣着,敌军似乎就在眼前,顾长安尽力静下心,不去刻意在意那些湮灭在沙场的生命。
他似乎冷静等着外面的山呼海啸静寂下来,等着几个时辰前大步跨出门的人全须全尾又踏进将军府,壮志凌云说自己大胜。
不能有一点错漏!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有成百上千人因此丧命,不能有一点!裴渊和碎叶经不住一点点差错!
先是三两声爆炸声,碎叶火药不多,顾长安想,再过不到半个时辰,火药大约就要用完了。
紧接着,城外传来惊雷般的轰隆声,一下一下颇有规律,顾长安知道,是敌军准备攻城,撞门的声音。
西面燃起冲天火光,他不在当场,但这样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夜空,窗外亮如白昼,顾长安闭着眼推演战事到了什么程度,他似乎看到了大火燃起,敌军被大火扰乱,猝不及防落入陷阱。
那是给他们准备好的埋骨地。
若阵型变换得当,敌军前锋将全数埋骨于此。
不信鬼神的顾长安心里忽然有了些虔诚想法,他心说:“这是顾涟第一次求神佛,以往都是他人求顾涟安好,求顾涟受诸君庇佑,这次顾涟愿意信奉诸位,若天有神明,千万要让秋生所向披靡,顾涟能还的东西不多,旁人或许拿寿命来求,可顾涟寿数不多,说出来怕也是不够抵,我只愿裴渊能安然回来,碎叶能渡过难关,若达成所愿,顾涟愿意用来生来抵。”
若有来生,裴渊所负的杀业,此生欠下的祈愿,便都加诸我一人身上,今世之苦来世我可以接着受,我只求此战大捷。
在最在意的人和事身上,顾长安最初的自信也不复存在,他初来时信誓旦旦说凭他在便能保碎叶无虞的话,他此刻全然不敢想——一步都不能错,不敢错。
大火烧了很久,久到热气从城西扑来城东,血腥味和焦臭味越来越重。
东方既明,顾长安缓缓起身,拖着僵直的腿脚缓缓出门。
城中大门皆紧闭,萧索地像是没有人烟,顾长安慢慢往西门走,沿路走过去,血腥味越来越重。
昨夜的山呼海啸此刻都消失了,此刻万籁俱寂。
他慢慢往前走,既是因为坐了一夜腰腿僵直,也是不敢太快去见证最后的尸横遍野。
碎叶必定赢了,可输赢几何他不知晓?
战乱哪有不输的一方?若是可以,谁愿意拿着命出去随意砍杀挥霍?
没有胜者,双方只不过立场不同,顾长安不能为西域人担责而已,若是他将自己的悲悯也分给吐谷浑,那么横尸城外的每一个人都曾是活生生的苍生。
他只不过不能让裴渊输,他只不过先是大梁的人。
走到城西,忽然一个大门打开,里面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儿头颅,他瞧见顾长安,便期待着问:“大人,我们赢了吗?”
屋子里的大人听见自家小孩的话,将他拎回屋子里,然后自己探头出来。
“顾大人?我们赢了是吧?”
在战争面前,成人与稚子的心愿皆是一样。
顾长安用力点头,肯定道:“碎叶赢了!”
四周的门渐次打开,里面探出一个接一个脑袋,大家互相看着,均是劫后余生的大喜。
一月前,谁敢想碎叶能赢?若不是家园难弃,他们守着最后的希望不愿意颠沛流离,恐怕这里早在当初便成了一座空城。
空荡的街道瞬间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欢呼喝彩,顾长安被拥堵在人群里,费劲地往城外走。
这是碎叶百姓的大胜,他还没见到自己的大胜。
他要裴渊安然无恙,他可以用一切来换。
前方的人群忽然分开,一队浑身血污的骑兵先映入眼帘,别的人自发让开了道,只有顾长安站在街道中央一动不动。
裴渊的副将见到顾长安翻身下马行礼,道:“顾大人。”
顾长安扫了一个来回,他们身上都负了伤,且人群中没有裴渊。
他忽然失声,想问裴渊下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场围城之战中,很多人倒在了城外,生还的人除了战胜的喜悦还有沉重与悲戚留在脸上,故而大家神情都很严肃。
这样严肃的表情在顾长安看来不吝于一场凌迟。
“裴渊呢?”
他声音小的几乎要听不到了。
林副将啊了一声。彻夜的轰炸让他耳朵里全是没散尽的轰鸣,何况顾长安问的太怯弱。
“我说……”
“老师!”
远处一声略有些嘶哑的声音传来,顾长安立刻扭头去看。
裴渊头发散乱,铠甲也破破烂烂,满脸都是污血,不知道是谁的。
强自镇定了一夜的顾长安忽然热泪盈眶,他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眼泪却越流越多,还好,裴渊回来了,可他身上怎么这么多血?他受伤了吗?
裴渊大步走到顾长安面前,带着没散尽的硝烟和浓重的血腥味儿,那是他人的性命,是险些夺取裴渊性命之人的鲜血。
裴渊激动大喊:“老师,碎叶大胜!我们赢了!”他呼出来的气也带着火油和火药的味道。
靠近了本想趁着劫后余生再抱顾长安一次,但是第一次还能说是临别,这次要怎么解释才不算突兀?想多了就容易退缩,且他看着自己一身脏污,和站在干净苍穹下洁净明朗的顾长安对比鲜明,他不敢弄脏月亮。
顾长安低着头抹眼泪,他在别的事情上从没这么软弱过,只有裴渊,一而再再而三让他跌破心防,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
裴渊以为顾长安是太过感触,他不能抱顾长安,只好掀开铠甲下摆要跪下去问安,还没行动,顾长安忽然拽着他破了一个窟窿的铠甲将他拥进怀里。
顾长安也神志不清了,他昨晚都能强忍着没给裴渊回应,但此刻却因为刚才那一点臆想的失去全然失去分寸。
他现在才知道后怕,要是前方没守住,敌军攻破碎叶,裴渊死在战场,自己和碎叶百姓一起被屠,他们便是死也没能死在一起——那多残忍?
他昨晚险些错失唯一一次抱裴渊的机会。
“顾……”裴渊怔然不知所措。
“还好。”顾长安轻声道,不知说什么还好。
裴渊自然认为顾长安说的是还好这仗打赢了,但实际上顾长安想的是:还好我们没有死在两处。
裴渊原本想着见到顾长安要意气扬扬告诉他:你看,我说了此战必胜。
他记得顾长安得意洋洋说自己无所不能的骄傲样子,也记得他自负说“就凭我是顾长安”,顾长安那么厉害,他是顾长安的弟子,当然不会给他丢人,所以他挺着胸大步阔斧走到顾长安面前,准备跟他邀功。
可顾长安忽然这样……
只有顾长安才能见的幼稚收起来,这次却换了他迟疑:该不该抬手回抱顾长安?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又看着顾长安被染上污糟的长袍,那些纷杂的念头都作罢。
满街百姓都在狂欢,可也有许多人在看这两人的不同寻常。
大梁没有这样抱在一起的师徒。
裴渊抿了抿嘴,道:“老师,我身上脏。”
抱够了,感受够了这人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听清楚了他胸腔里有力跳动的心脏,顾长安慌忙松手,推开他,退后一步。
“好……”顾长安别过头不敢看裴渊。
裴渊似乎察觉了一点什么,但他不敢多想。
街上百姓有人举着自己家中幼子,高举过头顶,大声笑着,庆今日大捷。
确认了裴渊除了一些小伤外一切都好的顾长安却似乎不大有与他们同庆的心,他垂着头站在喧闹人群里不发一言,仿佛与世人的喜怒哀乐都隔绝开了。
裴渊忽然也没了欢欣的心思,他也不想站在人群里和他们一起庆祝,他不想立在千万人间仰望月亮,他想站在月亮旁边。
“我们回家吧。”趁着四周喧闹,他说。因着不可与人道的私心他没叫‘老师’,他含糊着说‘回家’,好像这样浑水摸鱼他就能短暂窃来一段独属于他们的时间。
街上人越来越多,他们往回走要逆着人群,裴渊借此护着顾长安肩膀,不让他被喜极而奔的人群撞到,顾长安不知道是没发现裴渊的动作,还是默认了他此时的逾矩,总之他仍旧没有拒绝。
他就这样一点又一点退步,一点又一点纵容他们彼此快要无法遮掩的私心。
可这样走下去能走到哪里?
若裴渊那些纸条是山回路转,可世人指摘和他逐渐凋落的身体便是山回路转之后又一道悬崖。
这段路,从最开始便注定不会有善果。
即便惨胜,可是赢了就值得欢庆一场。
休整了一番之后,百姓和军营联合起来办了篝火晚宴庆功。
顾长安是这一仗最大的功臣,虽然他露面不多,但人人都知道他才是救世主,因此架子上烤全羊吱吱冒油的时候,人人都想来给顾长安敬一杯酒。
顾长安身体更加不好了,裴渊沉着脸不愿意让他多喝,可顾长安端着酒碗来者不拒,还温言对他说:“无妨,就今天一次,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不要扫兴!”
外人面前裴渊不好下顾长安的面子,因此只能拉着脸盯着顾长安侧脸。
可他也要被敬酒,这样的好日子他总不能一直拉着脸。
赫连桑拎着酒坛子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他家的小姑娘。
“顾大人,将军,我也来敬你们一杯!”
之前过来的人少有将他们二人带在一起敬酒的,裴渊恍惚了一下,脑子里忽然想到西域人成亲时,新人要一起挨桌祝酒,便是像这样一样。
顾长安喝的半醉,他抬起酒碗,学边关众人豪放的样子,不伦不类地豪迈道:“好!赫连大人,喝……”
裴渊无奈扶额——顾长安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再喝下去,顾相的一世英名恐怕就要毁于一旦,顾长安醉酒的样子他是见过的,虽然不出格,但……老实说,也不太能见人。
三人碰了碗,裴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顾长安还要添酒,被他一把夺过酒坛,他低声告诫顾长安:“不准喝了!”
赫连桑说了几句高兴的话,带着小姑娘正要走,忽然有喝醉了的士兵醉醺醺玩笑:“小古丽这次不跳舞了吗?”
此话一出,周边众人善意哄笑作一团。
有人起哄说跳,将军这次要跟小古丽一起跳。
小古丽红着脸往赫连桑身后藏了几分,裴渊下意识看了顾长安一眼,顾长安茫然看着哄笑的众人。
裴渊瞪了他们一眼,赫连桑也咳嗽几声。
“吵什么?吃肉还堵不上你们的嘴吗?”裴渊呵斥最先开口的人。
“跳什么舞?”顾长安懵懵问裴渊。
小古丽探出头对着笑得最大声那个人喊了一声:“我已经不喜欢将军了,你不要胡说!”
赫连桑更无奈,他看着被自己纵容到随时将喜欢挂在嘴边的不知羞女孩,咳嗽地更用力,小古丽只好悻悻缩回去。
裴渊含糊其辞,糊弄顾长安道:“没什么,老师吃醉了。”
顾长安是醉了又不是傻了,他听到了‘喜欢’两个字。
顾长安借着酒醉,问:“赫连小姐喜欢你吗?”
裴渊尴尬看了赫连桑一眼,赫连桑也觉得尴尬,带着自家女儿便要走,可小古丽忽然大声对着顾长安说:“我已经不喜欢了将军了,将军也不喜欢我,将军说他喜欢长安城里住在月亮上的仙人!”
裴渊的脸忽然爆红,赫连桑被胆大妄为的女儿闹得头顶生烟,他脸上青白交错,冲着顾长安和裴渊告了一声罪便带着古丽迅速走开。
顾长安茫然重复刚才小姑娘的话:“长安城,月亮上的仙人?”
他看着裴渊,问:“是谁啊?”
裴渊疑心自己也喝醉了,他觉得酒气上涌,烧的像是整个人快被点着了。
他磕巴着:“没……没谁……”
嘴上囫囵敷衍着,脑子里想着要怎么解释,古丽方才一句话将他的心事抖落了一个底朝天,他只盼着顾长安醉得厉害,明日酒醒什么也不记得。
他现在后悔极了,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跟个小姑娘说了实话?
其实也不怪裴渊,实在是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想到顾长安能出现在碎叶,能听到这句话。
当初傅东夷来碎叶,他给傅东夷接风,也办了酒宴,赫连家的小姑娘跑上来说要给自己跳舞,西域姑娘胆子大,这话就等于是当众表白了。
他无心于她,可是不好当着众人扫小姑娘的面子,只好将她带到一旁,语重心长,兄长般,说中原人重礼节,女儿家是不能随意给旁人跳舞的,可是小古丽一根筋,直白说西域姑娘也不会随意与旁人跳舞,她喜欢他才想跟他一起跳舞。
裴渊愕然,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勇气,他一时惭愧,又想着要断了她的念想,于是便同她说自己有个心悦的人。
小姑娘问他是谁,他对着大漠里同样高悬的月亮,只说是长安城里住在月亮上的仙人。
谁知道当初随口一句,居然酿下今日祸端。
“仙人,是谁?”顾长安蒙着酒雾的眼睛里水波潋滟,他用力打了一个哈欠:“何处有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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