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愧对,原本没打算再见的人。
可是走到半途,听闻碎叶有难,顾长安便一股脑忘记那些不快,只想着他们师徒即便是死,也应该埋在一起,于是便抱着必死之心悲壮北上,贸然摸来碎叶。
他这一行,可谓是惨烈又荒唐。可他非来不可,他已经放弃了裴渊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看他安然无恙。
他想看清楚眼前的人,于是用力眯眼。看数年过去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吃苦?战乱不断,他可有受伤?
“裴渊啊。”最终是一声千回百转的低叹,秋生变了许多,一点都不像从前了。
来的路上想了千百字,腹稿打了几百遍,一肚子的关心和责问都准备好了,可最后,只有一句叹息。
顾长安这一声,勾的裴渊也百感交集起来。
顾长安茫然——该说什么呢?照理,该问问彼此,分别后的许多年过的好不好?但是这样寻常的闲话家常,想开口也得鼓足勇气。他赤足走过八千里黄沙,千辛万苦才赶到碎叶,人到跟前,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秋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还是顾长安先开了口。
“学生一切都好,老师好吗?”裴渊蹲下去,跪坐塌前,独挡一方的大将军像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一样,抬头望着他浑身带着柔光的师长。
就这么仰望着他,敬仰他,侍奉他好了——这便是五年前裴秋生的想法,五年后也还是没变。
“我……咳咳!”顾长安刚想说自己也一切都好,胸腔吸进去一口气,呛得他心肝脾肺都快要咳出来。
裴渊连忙给他倒水顺气:“老师,你没事吧?”
顾长安尽力平复,接过水:“没,没事……我也一切都好。”
裴渊暗自咬牙,心道:骗子,险些送命,还叫一切都好。
大将军已经掉过眼泪了,这原本是很丢人的事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没法子克制。
是顾长安来了啊!是顾长安,叹息着喊他:“裴渊啊——”
是顾长安慈爱问他:“秋生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怎么能无动于衷?这个人只要出现,便该是他欢欣鼓舞,载欣载奔的日子。
可他拖着这么一副病体说自己也一切都好,裴渊无声哽咽,说出来的话也难免怨怼:“老师明明不好,若不是赫连大人告诉我城门外有人自称是我的老师,老师不知道要在牢里待到什么时候,老师骗我!”
顾长安想笑,却实在没多余的力气。
裴渊咬牙切齿,气愤不平,顾长安瞬间记起了从前的裴渊,他没忍住,失笑道:“我身子原本就这样子了,说不上好不好,我不曾骗你,除了身体,我一切都好。”
好不好只有顾长安自己知道。他骤然得知自己被信任的人骗了那么久,一怒之下愤而辞官,又冒死穿过万里黄沙走到这里,其实很艰难。
可这些不必告诉裴渊,裴渊才是这桩事情里最大的苦主,他和赵承钰都对不起裴渊,赵承钰错在偏信他人谗言陷害裴渊,自己则是错在不该过于相信赵承钰的单纯。他们都亏欠了裴渊。
他此刻便是来补偿他受了委屈的秋生,因此裴渊不必知道自己过得好不好——这次无关天下,他只要裴渊过得好。
顾长安醒过来便又是高坐明台的菩萨了。
前一夜窝在自己怀里撒娇的顾涟,只是在他心无防备的时候,不小心放出来的少年顾长安。
裴渊又坐回塌下,看着眼前的顾相。方才的亲近收敛起来,裴渊恪守礼法界限,退到了师生的位置。
裴渊问:“老师怎么会孤身一人来碎叶?”
顾长安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浑身无力,这会儿精力不济,但是他又舍不得打发走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于是扶着床,靠着床头给自己一点支撑,才有力气继续说话。
只见他面色寻常道:“我辞官了。”
“辞官?”裴渊原本还在感慨,顾长安忽然一句辞官,惊得他没回过神:“长安出什么事情了?老师怎么会辞官?陛下肯放您走?”
顾长安堂堂丞相,辞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这么突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咳咳……咳咳……”顾长安掩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咳得脸都红了,淡淡道:“没什么,长安没什么事情,我只是心力不济,做不动事了。”
裴渊脑子里千回百转想了一通,心里电光火石——傅东夷前不久来过碎叶,他说他离开长安的时候,赵承钰和顾长安之间不知为何剑拔弩张了好一段时日。且他上个月才收到一封在路上辗转了三四个月的信,是春天的时候顾长安写的。
那信上说:“过往问候之语众多,然秋生未回一言。”
顾长安说他过去的五年“问候之语众多”,质问裴渊一封信都没回过,但裴渊一封信都没见到。
唯一收到的一封信,不是官驿送来的,是从行商手里捎来的。
若不是傅东夷代陛下行赏,带了顾长安几句话,之后又有行商送来的一封信,那他和顾长安这五年,便是从头到尾杳无音讯。
顾长安说写了,便必定是有,那么信必定在半路被人拦截了——放眼天下,是谁敢拦截顾相的信件呢?
裴渊一点都没留情面,直呼天子之名,语气不善径直便问:“可是赵承钰做了什么事情?”
按理说也不应该,赵承钰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赶走自己好独占顾长安,怎么会逼顾长安辞官?
“放肆!咳咳……怎可,怎可直呼陛下姓名。”顾长安斥了一句,但是语气虚浮,丝毫没有严厉的感觉,语气是不愿提起:“陛下……”
原本想要维护赵承钰,只因为他是天子,他们是君臣——天子即便犯了错也不该被他们议论和指责。可他对着裴渊,粉饰太平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有没有,他们都心知肚明。
裴渊原本就是为赵承钰所害。
赵承钰不是小孩子了,裴渊和赵承钰都是自己的学生,为臣要忠君,为师却得公平,他如今先把自己摆在老师的位置上,没理由回护赵承钰。
沉默良久,顾长安出声:“我今年才知道,那年科举舞弊,与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关系……对不起,秋生,是老师昏聩,没及时查明真相,叫你白白蒙冤这么多年。”
裴渊因为这一点迟来的谅解,确实有了一点动容,但其实他并不在意那年的冤案,他被发配到碎叶来守这一片黄沙,也是他自愿的。
就算赵承钰没有借故将他驱逐,他也会自请离京,因为他怕,怕自己满腔的野火烧的太旺,终有一天会铸下大错——他必须离开长安,远离他心向往之却不敢沾染的因果。
况且就算是要道歉,顾长安又凭什么道歉?构陷自己的人明明还恬不知耻坐在龙椅上。
“你受委屈了。”顾长安又说。
那人爱怜又愧疚地坐在面前,轻轻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抚摸自己,但他的手只伸出一半,便又缩回去了,仍是愧疚。
“不委屈。”裴渊克制住扣住顾长安手的想法,语气莫名:“老师肯原谅学生就好。”
原谅我不辞而别,原谅我动不该有的心思。
“你没做错,何须我原谅?你在碎叶这么些年,为大梁征战,你是大梁的功臣,要说原谅,也应该是你原谅我……怪我偏信承钰……”
顾长安越说越自责,裴渊并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情,又见他因此如此自责,便岔开话题,道:“傅东夷上次来碎叶,捎来了老师的东西,老师赠我的长安春色,我很喜欢。”裴渊说着从腰上解下平安符,交还到顾长安手里:“老师给我的平安符也很有用,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多谢老师挂念。”
顾长安拿着送出去又回到自己手里的平安符滋味万千,上面的针脚已经很旧了,这是傅东夷要来碎叶的时候,他便托傅东夷带给裴渊的。
他摩梭着平安符褪色的锦缎外壳,有些怀恋:“已经送你了,怎么又给我还回来了?”
裴渊注视着顾长安苍白的脸,仰视神明。
像是祈愿一般,裴渊道:“我如今一切顺遂,老师也要平安顺遂。”他在求神明,也在求顾长安。
“……裴渊啊。”顾长安叹着气不知如何作答。
他怎么总是这么叫人心疼?
顾长安心想,若是可以,他自然是想平安下去,可他这辈子,注定短寿,该怎么答复呢?
最终顾长安默不作声收起平安符,温言问道:“战事如何了?”
裴渊顿了一会:“都好,我们很快就要打赢了,老师不必担心,好好修养身体便是。”
他不想让顾长安为战事担忧,因此隐去实情,希望顾长安能安心。
可顾长安又叹了一声。
顾长安说:“我这一路走来,边关局势如何,你被逼到什么境地,并不是一点没听说……即便不是丞相我也还没眼瞎耳聋到这种地步。你以为我不辞辛劳赶来碎叶,是来叫你给我养老送终吗?”
裴渊哑然:“我……”
顾长安打断他的话:“还要蒙骗我吗?你是打算要我自己出去看吗?”
裴渊不死心,仍旧道:“老师既然辞官了,这大梁如何都与你无关,老师何必再过问这些?”
顾长安气的语结:“你……我辞官了,便不是大梁子民?百姓的生死我便不能插手,只能袖手旁观了吗?”
“学生没那么说,但……”裴渊握紧拳头,不知道要怎么办,顾长安固执,要是打定了注意,恐怕自己再怎么劝说也没用。可他还是想跟顾长安讲讲道理:“您现在身体这个样子,便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么一场病,要不是我及时听到消息,恐怕……”
裴渊没说完,他不敢,也不想。他不想让顾长安和那个字沾染上一点关系。
顾长安气恼:“你……咳咳咳……你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来了也没用是吗?”
“学生不敢。但学生说的都是实话,老师身体不好,边关艰苦,气候也不好,等老师身体好一点,我便派人送你回长安。”裴渊温和独断给顾长安安排好了去处。
“那我幸苦跋涉这几千里,是为了什么呢?”顾长安反问裴渊,目光摄人。
不过两人说了太久的话,顾长安精力不济,其实已经虚弱到只能靠气声说话了。
顾长安缓了缓,又道:“我冒死走了八千里,这路上沙匪横行,风暴肆虐,野兽穿行,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同我说:‘你来了没用,我送你回去’吗?”顾长安气的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将路上艰辛和盘托出,他死盯着不敢正视自己的裴渊,要他回答自己。
裴渊听得心惊胆战,却还梗着脖子死硬着嘴:“老师既说你知晓碎叶如今是什么情况,若是老师笃定我打不赢这一仗,老师又凭何自信,自己留下就有用?”
“裴秋生!你是我的学生,你能不能赢,胜算有几分?你我心知肚明,可我来,我便是有信心能赢!”顾长安用力咳嗽着,明明话都说不连贯了,可他自信满满:“你问我凭何自信?就凭我是顾长安!”
“即便身体破败至此,可我还是顾长安,陛下舍弃了碎叶不派援兵,能救这座城的人,只有我。”顾长安虚弱说出掷地有声的话。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却猖狂到没有边际。
但裴渊知道,顾长安不是在说大话。
他这么自信,叫他终于想起来,这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自己面前的,是十六岁出使南蛮,少年封相,扶持幼帝登基,一己之力平定朝局的顾长安。
他的老师有底气自信满满说就凭他是顾长安,顾长安这三个字放在这里,他便是有了胜算。
这一天,顾长安像是找回了年少气盛的狂傲,走了八千里就为了用这副残破之躯铮铮傲骨站在裴渊面前说出这一句话:“裴秋生,我来了。”
我来了,你便不是碎叶城最高的脊梁了,你的头顶有我,背后有依靠了,我会给你遮挡风雨。
我来了,这里的土地,一寸都不会敌军被践踏。
还有,我来了。
顾长安的话里有千百重意思,裴渊都听明白了,顾长安意志坚定,不走就是不走,能赢就是能赢。
他不再说拒绝的话,退开一些,脑袋俯下去,在开阔的地面上跟顾长安叩首,长长地叩拜他的师长:“老师,我替碎叶的百姓和我营里的兄弟们,多谢您!”
地上这人背负着城里数万人的性命,也守住过了碎叶往中原这一道上最要紧的关门,他有他不能回避的责任,顾长安也有。
他辞官之前,天下、百姓、大梁,这些原本也是他的责任,他辞官后,天下便与他无关了,他仅仅是牵挂着离家数年的孩子,他仅仅,是要帮自己的学生斩尽敌手,看他余生再无忧患。
顾长安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毕生所学甚多,若有几分能救裴渊于为难,能帮裴渊功成名就,他身上这最后一点余温,便是散尽了也值得。
顾长安安然坐着,坦然接受了这一拜。裴渊是他学生,他受这一礼,天经地义。
而裴渊,他心里的想法则是:顾长安在这里,碎叶的百姓也在这里,这原本是一场需要死守的仗,现在便成了必须要赢的仗。
碎叶不能丢,顾长安不能死!
顾长安话说得容易,可如今最艰难的并不是商讨出退敌之法,而是克服他越来越衰败的身体。
几场大病熬干了他,他的身体支持不了他出门,且他身份特殊不便露面,因此只能在背后出力。
这天晚上,裴渊从营里回来,已经傍晚了,大漠里霞光一照便是千万里,裴渊院子里都被霞光映成了红色,晚上营里烤了羊,他带了一块烤的最好的回来给顾长安,谁料一回家就看到顾长安在院子里吹风。
裴渊板着脸训顾长安:“顾大人又不听话。”
叫的是‘顾大人’,没几分恭敬,分明是算账。
“放肆!”顾长安含笑转身:“才几天,便又开始没大没小起来了?不许对着我大呼小叫!”
虽然是夏天,风也是热的,但是顾长安的身子骨太娇贵了,根本不能见一点风,况且戈壁滩上晚上温度降得快,不知不觉就着凉了。
“顾大人不叫我说,我偏要说,你又不听话!不是说了,让你今日好好休息吗?”裴渊努力板着脸,可顾长安对着他笑他便绷不住破功了,他也笑起来,问:“老师今日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了,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图纸做出来了?东西好用吗?”顾长安一连几问。
“老师要我先回答哪个问题?”裴渊拿过桌子上的披风给顾长安拢在身上,缓缓道:“今日事少,营里宰了羊,我趁着热给你带回来一块烤羊肉。”裴渊扬了扬手里的纸包,“老师趁热尝一尝?”
他解下笨重甲胄丢到石凳上,坐下打开还冒着热气的纸包:“老师尝尝,长安没有这么地道的烤羊肉。”
顾长安跟着坐下,一阵风带着空气里甜蜜蜜的味道拂过鼻尖混进烤羊肉的味道里,甜的醉人,是头顶的树上传来的味道:“这是什么树?看叶子像柳树,可是柳叶要更加细长一些,也没这么甜蜜的味道。”站在树底下就跟泡在蜜罐子里一样,他喜欢这种甜蜜到梦幻的味道欢喜得紧。
裴渊招呼冬青从厨房拿一副碗筷,顺口答道:“是西域很常见的树,这树叫沙柳,也有人叫沙枣,秋天的时候会结小果子,到时候我给你摘一些。”
“秋天啊。”顾长安轻轻咳嗽了两声,想着来日,期待着:“好……碎叶树长得好,风景也好,若非有战乱,能在这里终老也是一桩幸事。”
日出日落都好看的很,每天都能看见雄伟壮丽的霞光,顾长安人生过去二十多年里见过的朝霞晚霞都没在这里几天见过的多。
看过了这里才知道,出了戈壁的霞光根本算不上霞光,那么一点点颜色,比在大漠日出日落时分根本不足为人道。在沙漠里见一回日落,仅这样一次漫天的辉煌就能让人永生难忘。
冬青捧着碗筷过来,放在了石桌上。
“老师觉得好看,等仗打完了,我带着老师好好去看看,城外三十里的鸿雁山上景色也好,鸿雁山往东有一处绿洲,西面是跑马场,等老师好一些,我带着老师去鸿雁山下跑马!”
裴渊寥寥几字便形容出顾长安从前没尝试过的肆意,他想了一下那场景,仅是想想就觉得快意。
可惜人生短短二十多年,他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长安城,耗完了最有力气的年华。
于是他向往着:“好啊,等仗打完了,等我好一些……”声音低低地,像是叹息,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亦或是与谁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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