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活人又怎么会轻易踏入生死的界限,来到恶鬼丛生的另一世界?”
江月鹿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神让琼第一次产生了惧怕。
“因为他是被抓进来的。”
琼震颤起来,他好像在听恶魔的低语。
再听下去……绝非我能承受。
但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双脚,让他一动也不动,只能硬着头皮听江月鹿说下去。
“是的。威尔在很早之前就成名了,他造船的好手艺传过了尸体的耳朵,来到了死人的鬼蜮。这里的都主终日无所事事,某一天更是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人间地狱他都已畅行无阻,唯独高空还没有被他的恶爪染指。”
“天上——居住着神明。”
“连那群巫师都要低头叩拜的地方,为什么他们不敢去呢?”江月鹿重复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神明已死。”
他的话重击了童眠和冷问寒,两个人仿佛遭受八百遍雷霆重击,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天空,生怕忽然降下来一个雷崩子砸死江月鹿。
但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细想起来却无比苦涩。
神明是快要消亡了。
从遍地都是灵气,四野八荒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出现神灵,到后面人间烟火开遍大地,神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人间的庙宇再也听不到祂们的声音。
到后来,只剩下一位苍老的神。
祂在学院成立初期就开始护佑着巫师们,童家、冷家、孔家的各位祖神也是沾染了他的神力才能延续。但是孔院长在很久之前就说过,祂老了,疲倦了,进入了漫长的休息期,至今已经有几十年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恐怕再过不久,他们连族神的声音都不会听不到了。
江月鹿看着那张他找到的图纸材料,其实只有一半绘制着图纸,另一半记录的都是疯狂的文字。
“神快死了……祂说对了。”
“祂是万能的主宰,不可形容的所在,祂将在某一天降临,复活……总会有人看到。感恩您给了我接近您、供奉您的机会。感恩你……我献上我丑陋的灵魂……”
他默念着这些混乱的话语。
“这里的都主在某一天得以醒悟,他将要背负起某种使命。”
“而这个使命的第一步,就是修建出一条通天之船。它会像古时通神的巨树一般逼近神的居所。”根据历史对于巫师的记载,他们在很久之前是可以直接听到神谕的,远远不像今天需要念咒通神一般繁琐,仿佛拜访上门一般简单。
在那个时代,人、神、巫师之间甚至也没有多么明晰的划分,各种族群热闹地繁衍生活在一起,形成一幅野蛮而又繁盛的长卷。
江月鹿道:“而在这个时候,都主恰好知道有一对夫妇拥有这种神奇的能力。”
“他们一个拥有造船的技术,另一个则拥有一只木头。”
冷问寒轻声:“木头?”
楼上的德雷克也重复:“……木头。”
“威尔的妻子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姑娘,她来自古老的雪村,是信仰树神一族的子民。由于某些原因,这一族本该在很久之前都死光了,没有死干净的子民也只能像纪红茶和秦雪那样以鬼的形态苟活。”
“但是很巧,这位姓江的姑娘却逃了出去,活了下来,还阴差阳错碰到了威尔,和这个异国的青年日益生情,结婚生子。如果持续下去,这将是一个圆满的喜剧结局。但是这位江姑娘,却被鬼都都主发现了。”
“或许就是在纪红茶和秦雪出现在鬼都的时间,让都主得以发现这个神奇的族群,他抓来了威尔夫妇,逼迫他们为自己修建通天之船。”
“修船而已,木头而已,比起生命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威尔就是一个痴迷造船的家伙,说修也就修了,没准鬼蜮的修船经历还符合他的冒险定位。但为什么他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肯修建,还非要抗拒都主,想逃出去?”
在场的人都听入迷了。
二楼的德雷克忍不住喃喃一句“为什么”,被回过神来的古里安用力揍了一拳。
江月鹿道:“人在什么时候会不再忘我,从痴迷的爱好上收回眼神?那必然是其他心爱之物受到了威胁的时候了。”
童眠:“你是说……”
德雷克:“他家人的命受到了威胁?”
完全把考场变成了自己主持的抢答节目,江月鹿摇了摇头,“他的家人,也包括他自己,性命都受到了威胁。”
童眠:“可是都主需要他们建船啊。船没修好的话,他们的安全也可以得到保证吧。先说好相信鬼的道德是我不对。”
他的话让楼上楼下的鬼都膝盖中了一枪。
江月鹿:“造船只要木头和手艺吗?”
他的话点醒了全部人。
“难道——不会吧!难道要血祭?!”
古往今来,与神交换都伴随着血淋淋的代价。无论祈雨祝安还是平息洪水,都会实行残忍的活体祭祀。有时,甚至包括许多活人。
但是这只通天之船,还要更特殊一些。
江月鹿低声道:“它像是一只早就苏醒过来的野兽,已经暗中挑好了自己的美餐。除了许多人头和鲜血,它最渴望的是这条船建造者——那一支代代相传的手艺人自由真挚的灵魂,没有这些灵魂,那些遨游在海洋中的船只怎么会如此忘情快乐。这样的快乐,野兽迫不及待想要品尝。”
“所以他选中了威尔。”
江月鹿低下头,傻眼的琼早就瘫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或者,你。”
潜意识告诉他,江月鹿说的话是真的。
一栋楼、一座桥在修成之后,有时需要请来法师做完最后的祭祀仪式,这样才算修建完成。某种意义上,船只就如同建筑,一些品味奇特人士私人订制的船也需要请来巫师做法,父亲那时就是这么做的。
或许对建船一窍不通的人才能反驳他……琼可悲地想。
他讥笑起来,“它没有选择我,难道不是因为威尔比我更适合血祭吗?他多强啊,人人都喜欢他,胜过喜欢我,那他顺其自然去死不也是很合理?”
童眠听不下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屁话啊。”
江月鹿却没有生气,摇头道:“它不是人,无法分辨出人能力、品德的优劣,谁都看得出来威尔比你强太多,但是很遗憾,吃掉你的野兽只在意你们是不是相同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你身上有,在他女儿和儿子身上也有。”
琼低声:“女儿,儿子……”
“他可以选择自保,带着家人远走高飞。眼前无解的局面似乎只用牺牲一个你就可以完美化解,但他还是拒绝了你。在你看来侮辱的拒绝其实是哥哥拼命为你留下的保护伞,知道这一切的你会觉得恶心,还是生气?”
“是什么重要吗……”
琼低笑一声,“反正我快要死了。”
他的身体在缓慢地消散着,钉穿胸口的桃木阻绝了他转世投胎的可能,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是鬼,更不会是人,他会消失在天地之中,成为不复存在的空气。
“做鬼真不好啊。”
他仰起头来,“鬼蜮又冷又潮湿,没有一点阳光。我想念波光粼粼的大海,我们一家会坐着父亲修好的大船出行,我喜欢看海水里的奇怪生物,威尔更喜欢看遇到的船上的人……我们的喜好在最开始就不同。”
“说我喜欢修船吗,其实也不见得。我只是习惯了凡事跟他争个高低,但我忘了,我的哥哥,他从来都没有……”
如释重负的话语从虚影的口中说出。
“从来都没有抢过我的东西啊。”
在完全消失之前,琼将一缕轻风递送到江月鹿的耳边,“知道吗,你身旁那个叫蓉蓉的小家伙,她其实……”
声音消失了,尘埃落定。
至此,这个古老的造船家族,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次死别。江月鹿静静站着,不知道心里是何感觉,许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
童眠走了过来,“他走了?”
对于这种死后的鬼魂,总不好说是再死一次,因此他们巫师通常都会说送走离魂。不过,琼的情况更特殊一点。
江月鹿点了点头,“嗯。”
童眠刚要说话,楼上就传来了掌声,“哎,原本该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可惜,稍微有点老套。”
话音落下,古里安从二楼一跃而下,走到了江月鹿面前。
童眠恨得牙痒:“什么,老套?”
古里安道:“是啊。对你们这些新来的来说,可能是听着比较新奇吧。但是你说的大半故事,我们其实都听老爹说过了。”
德雷克大吼:“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多话。”金从后面说道。他推着摇椅平稳地走了下来,像个忠诚的仆从跟随在老爹身旁。
这一行人走到面前,不怒自威,均带着逼人气势。
和落单的船主不一样,他们这队没有损兵折将,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非常团结。这几人被名为忠诚的穿绳牢牢系在了一起,为了保护老爹,为了实现老爹的愿望,他们这群孩子舍弃魂魄也在所不惜,可以披荆斩棘迎往最后的胜利。
蓝眼睛的小婴儿望着江月鹿,“我们又见面了,言。”
他的心智沉淀远超孩童外表,在这片汪洋之上,也难以找到比他年岁还要漫长的生物。和他唯一能较之高下的,或许只有那位神秘的鬼王大人。凭借着血缘、力量和离奇的境遇超过了其他十位都主,坐上了王的宝座——那个名为“翼”的少年。
也许正因为此,他才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分外惊讶。
“或者,我该叫你真正的名字。被鬼王大人发出黑色悬赏令缉拿的一个人类,学院的巫师,江月鹿。”
德雷克慢慢张大了嘴巴,“他……是江月鹿?”
古里安哼笑:“人类可是比鬼还会骗人呢,德雷克,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
“不要训斥他,古里安。”
“我们不应该对招惹到鬼王的人类抱有轻视之心。”
婴儿淡淡道:“在我和鬼王大人浅薄的交情里,我只得出了一个印象。顽石恶劣,恶鬼难渡,忿怨难消。他这块许多年来恨天恨地的石头,怎么有朝一日忽然突发奇想,对一个巫师有了兴趣?”
江月鹿知道,现如今否认已无必要。
他干脆地承认了这回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婴儿道:“事到如今还是很镇定啊,江巫师。你知道人在鬼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也许你该看看威尔一家。”
江月鹿道:“那你知道鬼在巫师面前会有什么下场吗?我建议你去看看学院的历史书。”
童眠发出一阵夸张的爆笑。
他推了冷问寒一把,“喂,他好幽默啊!”
可是冷问寒没理他,白瞳有一丝若隐若无的担忧。
听了江月鹿的话,婴儿笑了笑:“牙尖嘴利。但没关系,你大可以继续嘴硬,我不是琼那个傻蛋,我的孩子们也不会像乔。虽然我对这场无聊的比赛并没有多少兴趣,但如果那位所谓的都主真的想要分出胜负,我只会是最后的赢家。”
江月鹿道:“咦,好熟悉的话。好像不久之前,就听琼说过呢。”
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婴儿不在意地微笑,那种凌驾于一切、超脱于生死之外的神秘笑容又出现在了他稚嫩的脸上,“你应该知道我们之前一直在做什么吧?”
“知道啊。”童眠没好气,“你们不是在公馆里找威尔夫妻贴身使用的物品,想要召唤他们回来吗?不好意思啊,被我们捷足先登了。听到刚刚的宣告没?我们才是游戏真正的赢家。”
婴儿:“哦?敢问你们赢的是什么游戏?”
童眠:“你不是小孩吗,怎么跟老头子一样健忘?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就说了,我们要找到蓉蓉的父母,谁先把她的父母找回来,谁就赢——”
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由于太小,他就像是在模仿成人的笑声,有种故意捏着嗓子的恶心感和怪异。
童眠怒道:“你笑毛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太让人想笑了。”婴儿笑得流出了眼泪,“不是你说的话有多么可笑,而是我从中看到了你我之间遥远的差距,天啊,同样都在一片土壤上成人,感受着相同的空气和阳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什么还是会这么大呢?”
他说得太长了,童眠没怎么听完整,但是他感觉得出来:“你他妈在骂我啊。”
“早就想收拾你了,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专剪小鬼刀……”童眠心想“还以为哥是从前那个弱比呢”,撸起袖子就打算过去干,却被婴儿一句话给拦了下来,“在冲过来挨揍之前,先去看看你的好队长,他恐怕已经撑不住了。”
童眠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江月鹿。
江月鹿怎么了?
……他好像是有一会没有说话了。
童眠疑神疑鬼地转过身,本来还提防着背后这群鬼耍阴招,但在看见江月鹿以后完全傻眼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月鹿就站在他身后,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和之前一样,但是他的浑身上下,都有种童眠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江月鹿低声道:“离我远一点。”
“到底怎么了……我靠,你别吓我啊江月鹿……”
他还在念叨着,但是下一幕出现的景象让他完全闭嘴。江月鹿的右腿嘎吱嘎吱发出声响,忽然倒转了一百八十度,最恐怖的是,他的肢体都已经扭曲成这种程度,还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江月鹿冷汗淋漓,痛觉让他的大脑都要麻痹了,他咬牙道:“离我……远——”话未说完,一股离奇的外力就扯着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踝,像是被拎起来的提线木偶,被残忍的主人一个关节接着一个关节破坏。
“嘎吱、嘎吱”的声响连续不断,切割着童眠和冷问寒的心脏。
他们想要上前帮忙按住,但是好像不管按到哪一个地方江月鹿都会痛到暴毙,他的肢体已经完全扭曲了。骨头像是有了精神力一般在他的体内游走弹跳,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时就会刺出血骨。
婴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明明自诩为巫师,却不清楚交换的代价。你不会以为过运秤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催动的东西吧?”
童眠不由得跪倒在江月鹿身边,“过运秤……”
难怪……
难怪他一直能感觉到江月鹿的痛苦!
冷问寒的脸白得像纸,他一把拉住童眠,“想想办法!”
童眠喃喃:“没有办法,上一次考试他就把身体全搞没了,只有一个面具保住了头。我舅舅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勉强缝了一个身体,如果这个也没有了……他……他一定……一定会……”
冷问寒大吼:“一定会什么?!”
童眠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一定会魂飞魄散的。”
第116章 衔尾船34
婴儿叹了口气:“作为绅士,好像应该等你们完全做好准备再动手,但谁叫我们是道德败坏的恶鬼呢。只好先得罪了。”
不用他呼唤,他忠诚的孩子们已然行动起来。
阿金手中的巨伞怦然绽开,跳到空中继续旋转,不时迸溅惊人的火花。古里安紧随其后,掏出了一柄比他个头还要巨大的斩刀,“砰!”一声扎进地面,激起来的碎尘瞬间就激荡到了童眠等人身前。
冷问寒完全睁开白瞳。
仿佛在面前撑开了一幕无形的罩壳,粉尘和火花都被挡在外面,发出了连续的“砰砰”撞击声。
古里安的声音嬉笑着传来:“小子,看在你我同游过衔尾船的份上,我可以在老爹面前保你们一命。只要你交出那个瘫痪的江月鹿,咱们的旧账就可以一笔勾销,怎么样?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你们都知道他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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