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什么时候?江月鹿心想。
距离山崖那一天过去了多久?她怎么会判若两人?
“不错。那就是恶鬼的气息。”
秦雪打碎了她的最后希望,“他没有走,他还在缠着你。”
徐娉婷愕然,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
“他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夫君已经被他杀了。像杀他一样给我个痛快也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了……秦巫师,我不想每天醒过来都看到东西不一样……”
这里也不对。
江月鹿就像做着批注,徐娉婷的话听起来像是完全不记得“共生之法”这回事了,她默认自己的丈夫已经死去。
是没有复活?
不,南镇全都是复活的人。
那就是秦雪抹去了这段记忆?
徐娉婷失魂落魄地坐着。
她好像又看到了。
恶鬼从门外溜进来。恶鬼在房间走来走去。恶鬼在喝水。恶鬼走到床头附身看着她。浓墨化不开的脸淹没了五官,闪烁着戏谑和血腥的鬼眸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品尝着她的恐惧、愤怒……看她日益疯癫却无法奈他何的痛苦挣扎。
秦雪巫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见过,她见过他是怎么杀了山贼救了他们的,他一定会有办法!
“抱歉。如今镇中全都是恶鬼。”秦雪困倦的脸说起这种事不关己的话最是适合,让人很难想象他当初为什么会做出杀掉山贼救人的举动。
“除了每夜保你们,我已经做不到其他了。”
撒谎。江月鹿心想。
和后来他欺骗人的话术一样,他在撒谎。根本没有恶鬼。
徐娉婷绝望了,她无力地坐着,连着一个月的惊恐让她变成一个连怨恨都做不到的废物,也许给她一刀、面对面和鬼对峙都不会害怕。
她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变质了。
如果没有这些恶鬼就好了……
她无意识地想着,话却说出了口。
“要是没杀他们就……”
听到她无意识的自言自语,秦雪转头,严厉道:“你说什么?”
徐娉婷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浑身冒出冷汗。愧疚、羞耻和恨意向内攻击,扭住她的肠子,把她从内到外都要扯碎了。
“你想说没杀他们就好了?”
秦雪义正言辞,“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那死去的夫君要是知道了,在地下不会委屈大哭吗?”
“他们是屠杀了你们镇子的凶手,你不杀他们,只想着保你们的太平,这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你和杀你夫君的人没区别!”
秦雪说一句话,徐娉婷的头就垂得更低。
等一番话说完,她已经无颜见人,“我失心疯了,秦巫师。我疯了才会说这种该死的话。我该死,我该死啊!”
“你太害怕了。人在害怕时会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言不由衷……”
“你忘了他们是怎么砍掉你夫君的头,洋洋得意拎到你面前的?”
我没有忘!
她在心中大叫。
“你忘了我杀掉他们以后,是怎么让你记住他的脸的吗?”
我没忘!死人的脸第一次贴着她的眼睛,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这样的血海深仇,难道你全忘了?”
秦雪讥讽道:“就因为你没睡好了几天。”
“我没有忘,我没忘!”她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话。
“没忘就好。”
秦雪看了一眼她,似乎在斟酌什么:“最近我想到一个法子。”
“多亏你们镇子福泽深厚,还有一棵宝树……好了,你先休息,明天来祠堂,我会将一切解决。”
秦雪走后,一天很快过去。
夜深了,徐娉婷辗转反侧很久终于睡去,室内只亮着一盏油灯,毕毕地燃烧出声响,很快,连灯芯也烧尽,一声噼啪响后,室内再无光亮。
江月鹿坐在桌前,他站得有些累了。
猛然进入黑暗,双眼很久才适应,等周围的东西再次从暗影中脱出轮廓,江月鹿忽然看到自己对面坐了一个人。
门没有响,证明这个人不是从门外进来的。
现在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有谁呢?
她的脸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下,一直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
“她”从收好的柜子里拿起水杯,为自己倒了盏茶喝了。“她”从门后拿起扫把,又将白天扫过一遍的地再扫一遍。“她”拿出叠好的外衫,再一次放在了床头。
如果徐娉婷明天醒来,一定又会看到变了位置的茶杯、扫把、外衣。但她不会想起做了这些事的人就是自己。
因为现在“她”不是徐娉婷。
门吱嘎一声响了。深夜的来客是白天才来过的秦雪。
他见到醒来的“徐娉婷”没有惊讶,却在听到她说话时微微一愣,露出喜悦的神情。江月鹿站在一旁,盯看着他的脸,和白天的秦雪相比,这个人的气质有了些变化。
“娉婷、娉婷……”
秦雪端详着双目呆滞、肢体僵硬的“徐婆婆”,就像在看一件刚刚完成的器物,点头称赞:“比张虎家的完成度高,这个都会说话了啊。”
他观察别人的时候,江月鹿也在观察他。他很快知道秦雪哪里变了。
自信。他现在十分自信。
低声为人讲述“共生法”的秦雪,和站在尸堆里承诺镇民会复活死者的秦雪,全都垂着头,低着声说话,萎靡不振,没有任何积极感。但现在这个秦雪,扭着下巴观察人,笑着说话,尾音上扬,还有股得意洋洋的劲儿。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争气,我哪需要花这么大力气?七七四十九天,七七四十九天啊,我等了太久啦!”
“明天你们就可以从这具身体脱胎换骨。”
“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吧,这件事非你们不可。”
“事成之后你们还可以在一起长相厮守呀,只不过那一刻,恐怕要在十多年以后了。”
秦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缓缓抚摸徐娉婷的脸庞,这样的动作被他做出了奇异的媚态,放在一张白净的青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
“明天见~”他摆了摆手,身影隐入黑夜。
“徐娉婷”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回去睡下了。
她只会念自己的名字,还念得不是很流畅。女娲刚造出来的人,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先有了肉身,再从咿呀说话学起,后来才渐渐有了灵识?
江月鹿忽然想起醉仙楼的那几张画。
从白骨骷髅再到脱胎换骨,一个个“人”起死回生。但这世上真能让死人无所谓地复活吗?早知道死了还能活,那我何必又恐惧死亡呢?人如果丧失了对生命的敬畏心,那世界才会乱套。
所以秦雪骗了徐娉婷等人,是要拿他们的身体当心甘情愿的“生基坟”,日日夜夜提供营养,七七四十九天一到,他就将这些死魂剥离出来……
可有人对此毫无所觉。
一缕薄光射入窗内,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些细碎声响,好像是徐娉婷穿衣下地了。茶杯、外衣、扫把还摆放在她不熟悉的位置,“恶鬼”又在夜里来过。
一声尖叫刺穿了昼与夜的边界线。
烈日从地平线拔地而起。
天很快就要亮了。
-【第四个提示】
这一次出现在提示里的人,是朱大人。
前几个提示里,江月鹿也看到过他,但都站在比较边缘的位置。城镇出了大事,按理说该由父母官出面承担责任,但朱修远胆小怕事,来袭那一晚装成尸体倒在地上,才躲过一劫。
秦雪那番“让死人复活”的说辞,他也听到了。可他的妻子并非在屠杀里死去,再说他也不不愿意让她活过来。
不过,秦雪说之后那些人都会对他言听计从,这倒让他很感兴趣。
如今镇民们因为半夜出没的恶鬼惊惧非常,他作为第二知情人,对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屠杀夜之后,秦雪巫师果然如他所说叫回了大部分死人的魂魄,但那些魂魄大都破碎不堪,而且人鬼殊途,人是肯定活不了了,但还能维持成鬼态在阴暗的城里继续活着。
当秦雪巫师告诉自己这件事时,他几乎吓得半死。
“所以你是骗他们的?”
镇民们已经为死而复生而癫狂,如果被他们知道秦巫师是骗他们的……肯定会冲进来撕了他吧?而且他为什么要单独告诉自己……是想临死拉人下水吗?
秦巫师不屑道:“好了,你也太胆小。我说了他们不能活过来吗?不光魂魄修补需要时间,我不得再给他们另造一个身体?”
朱大人听出来了,“所以要时间?”
秦巫师有点赞赏,“你还算聪明。不错。我需要十年或者更久的时间,当然了,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所以要找一个帮手,替我看管这些人,不要搞出乱子。”
“……就是我?”
“只有你还是不够的。”秦雪得意地拍拍手掌,“我还替你另找了一位帮手,出来吧,见一见故人。”
从珠帘背后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她梳着高高的发髻。
看到她的脸,朱大人叫道:“宁宁!怎么会,你不是已经死了很久吗……”
朱夫人望着他笑弯了眼睛,美目风情万种,说了声好久不见就再次回到了秦雪身侧,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主人”。朱大人愣愣看着她眼中的憧憬与狂热。如今都给了另一个男人。
“你们也算老相识了,我就不再多做介绍。”秦雪话锋一转,“总而言之,不能让他们知道死人的魂魄已经回来,并且就在他们身边。”
朱大人问道:“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呢?就算是死魂,那些人也会对您非常感激……”
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呢?
知道了不是会更感恩戴德吗?
多好管理啊,都不需要两个傀儡一内一外一直监视了吧。
多此一举让他们忘记,让他们对共生仪式印象全无,只当亲人挚爱已经被屠杀致死,而那些被处死的山贼恶鬼还在身侧虎视眈眈……品尝着这样的绝望、痛苦、痛恨,能让你——秦雪好过是吗?
他低着头,听到秦雪在上方笑了起来,含着一丝虚弱的媚态,“我才不要感激。”
“幸福都是垃圾,痛苦才能长久。一年,两年,三年,我敢说他们一定不会记得这些死人了!”秦雪愤愤不平道:“然后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像是死人从没来过一样,完全搞不懂他们当初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痛,哈哈哈,屁话,屁话!”
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秦雪双手砰一下向外打开,做出全心全意拥抱的姿势。
“时间不会治愈的——就是恨啊!”
“一直恨,一直一直一直恨下去吧!”
这是巫师会说的话吗?甚至都不像人类会说的吧……残卷慢慢卷去了朱大人吃惊的神色。
-【第五个提示】
朱大人的思绪从回忆抽离,视线再次落在了徐婆婆身上。
那样固执倔强的女子,如今削瘦了大半,羸弱得像只兔子。
怪的是,他看着茫然挣扎的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歉疚,这些人一贯不怎么尊重自己这个外地派来的大人。如今他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迈脚他们才敢行动……心中滑过一丝异样的快感。
夫人……他的妻子。
现在应该在黑暗的某一处看着吧?
说好听点是夫妻配合,实际上就是被监视吧,他不被秦雪信任,所以才有了妻子——毕竟喊着“主人”的她可比自己听话多了。
真是听话啊!他腹诽道。
她活着的时候有这么乖顺过吗?没了孩子以后,她就像个失控的疯子。
朱大人摆了摆手,“秦巫师快到了,先拿上来。”
张虎等人一直等在门外,听了朱大人的话才拿着东西走了进来。他们双手捧着细长墨色的铁链,链条垂下,一侧用锁扣上锁,悬着小小的纸人——江月鹿在祠堂见过的纸人们,原来这里才是它们第一次出场。
它们现在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纸人,随风飘荡,没有人的动态神态,远不及后来鲜活。
张虎等人将铁链放在祠堂的供桌上,退到一旁。
时间就像算好一样,秦雪也推门而入。见到他,被折磨疯了的徐婆婆精神一振。
这次之后,恶鬼就会被锁在纸人里,再也害不了他们了。
秦雪道:“开始吧。”
徐娉婷第一个醒来。
她爬起身,发现自己昏睡在祠堂,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已经没有了太阳。她记得来到祠堂时还是下午,秦雪巫师说了仪式开始,点燃了香,然后他们就在念念有词中睡着……
现在是晚上?
徐娉婷惊出一身冷汗,到了夜里恶鬼就会出现啊!
“没关系了。”
上方传来秦雪巫师的声音,徐娉婷看向他,他指了指那张巨大的供桌,“那些恶鬼,已经被我压制进纸人之身,它们不会再在镇子里到处游荡。”
看着她的面孔浮上惊喜之色,秦雪巫师淡然地解释:“也不会再来惊扰你们,你们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
“真的?”
“你去看。”
徐娉婷蹲下身来,与那纸人对视。
先前躺在桌上的明明就是一张纸裁剪而出的小人,现在却悚然地直立起来,举着灵活的双膀双手。没有嘴巴,她却觉得对方是在呐喊着什么。
看到她的脸庞,纸人无声的呐喊声变得更强了,还不断试图拖动锁链向她跑来,吓得她往后退数步。
“秦巫师,秦巫师!”
“不用担心,它走不远。”
话音如同诅咒,空气中传来嘶嘶滑动的蛇行声,曲折盘绕在桌上的铁链随着纸人的动作快速绷直,不到一瞬,就给这段全力以赴的奔跑按下了绝望的刹车键。
回弹带来的冲力让纸人狠狠摔了个跟头,它原地滚了几圈,还是拼命伸着双膀和双臂朝徐娉婷够来——
“它在干吗啊?”诡异的动作让徐娉婷觉得很不解。
“恶鬼还能干吗,估计是贼心不死,还想害你吧。”
秦雪无所谓地说瞎话:“本来都快吓得你肝胆俱裂,本来在镇里横行无所顾忌,现在却功亏一篑,被压在小小铁链里无法行动,你猜它会有多恨?”
徐娉婷呸了一声,“它活该!”
说罢还不解气,又转过身去逼视着小小纸人,恨意如织奔涌而出:“你活该啊!这是你的报应!”
那纸人见她如此,畏惧地收起手,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从眼中流出。这样奇异的动作倒是让徐娉婷短暂地回想起自己的爱人,答应嫁给他的那天,他喜极而泣,哭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孩子气地摸着脸。
杀他的恶鬼反而露出和他一样的神情,这是何等的侮辱。
徐娉婷气得发抖,随手就捞起一条铁鞭,朝纸人打去。那纸人呆望着她的面容,避也不避,任由如雨的鞭子落在身上。
鞭打的声音惊醒了其他昏睡的人,徐娉婷将秦雪的话告诉他们,有人不敢相信,她便指着朝自己努力伸手的哆嗦纸人,“你看,他还想害我呢!”再次狠抽下去。
一番报复之后,人们不断道谢,一致决定将今天作为一年一度的“仪式之夜”,永远不忘仇人杀死至亲的痛楚,一年一年将这份痛还击回去。
等人走光之后,供桌上慢慢响起哭声。
黄玉生奄奄一息道:“你会遭报应的,恶有恶报。”
秦雪笑道:“我就是鬼呀,求之不得呢。”
他冷眼瞧着这群纸人的痛哭,“再说被谁报复呢?你们连僵尸都算不上,只能日复一日在这里腐朽下去,与亲人相见的那一天还要遭受鞭打,好可怜呀!恨也好爱也罢你们都不会记得,只会认为一切是受我恩惠,听从我仆从的建议,在这座暗不见底的城里永远活下去……谁会来救你们呀!”
黄玉生绝望地闭上眼。
江月鹿一旁看着。他似乎知道这十年里他们的痛了。
每一次醒来时,都能看见学院的巫师,那一刻恐怕也会涌起无限希望吧?可是十年里死了那么多巫师,他们还沦陷在无尽轮回里受苦。希望一次次变成绝望。
那一夜朝着徐娉婷伸出手的纸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会有人的。”
也许他听不见,但江月鹿还是说道:“十年之后,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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