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忙道对不住。
眼看着赵家老两口好说歹说将苗家一群人带进了门,似乎是要关起门来长谈,门口的宾客这才一窝蜂散了。
鬼头小五看见垂着头走回来的江月鹿,“我们走吗?”
“不走了,我要进去看看。”
“看什么。”小五不解。
江月鹿看了看赵家高高的院墙,笑了起来,“千年前的喜酒,你喝过没?我是没喝过,这不得进去看一看?”
鬼头小五觉得无聊,但他素来不爱思考。
而且他对眼前这个人还算有些好感。
第一是因为他钦佩的人与他相识,按他的思维逻辑,牛逼的人肯定都玩在一起。
只要他跟着江月鹿,早晚还会碰见那个把他挂在树上的人,到时候拜他为师也好,一较高下也罢,都是热血难耐的爽事。
再来,江月鹿不像别人那么啰嗦。
他的问题很少,也不会非得跟他说话。
鬼头小五不知道这是江月鹿和叛逆弟弟磨炼出来的相处模式,他却很习惯这一套。
江月鹿既然说要去看,又没说自己要做什么,那肯定不会带他进去。
喝喜酒哪有打架有意思,鬼头小五无聊摇头,目送江月鹿上树翻墙进了赵家,回过头看了一眼要死不活的莫知弦,盯着远处一个最暗的房子发起了呆。
现下已至傍晚,赵家办喜事迎亲的宾客都散了大半,整个吴家村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四处灯火通明,就显出那个唯一暗下去的地方格格不入。
一个黑灯瞎火的房子,倒也吸引不了鬼头小五。
可他却觉得哪里奇怪。
再看了一会,鬼头小五忽然一凛。
——是方位!
这样一个又黑又暗的房子,却修建在村里最中心的位置。
江月鹿顺顺利利进了赵家,一路畅通无阻。
宾客散了许多,赵家自己的人也去和苗家议事了,整栋院子空了大半,徒留一地红纸,灯笼幽幽地亮起,四处皆是红光,江月鹿一路寻找,像是误闯进了红雾蒸腾的妖怪洞。
他停了脚步,思索片刻。
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要找的人,混在苗家的队伍里,不确定对方有何急事要做,他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只跟在远处瞧一瞧,望一望。
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一间屋里传来争执的声音,江月鹿想应该是了,这便是苗家和赵家议事的地方,刚要抬脚走去,却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从门里走出来的姑娘,正是给苗小姐递手帕的人,她出来时悄无声息,脚步放到最轻,屋内无人发觉,只有在屋外紧盯着这扇门的江月鹿看见了。
青衣姑娘轻手轻脚合门,按了按自己的头发,转过身查看无误,才朝另一个无人的方向走去。江月鹿见她身影快要消失,立刻紧随其后,还好他最近手脚格外轻盈,那姑娘虽然一路谨慎,还是叫他跟住了。
约莫走了半晌,在拐过花园时,侍女姑娘忽然和一个赵家小厮打了一个照面。
那小厮喝道:“你是谁,上哪去?”
江月鹿藏在花园的树后,听见那姑娘回答:“我是今天才来的,我们小姐让我去瞧瞧姑爷。”
小厮了然道:“你是新娘子带来的?姑爷喝多了,身体不舒服,还在那屋睡着呢。你可千万别去打扰他。”
“我们小姐都打扰不得吗?”
“这……”
“哪个屋里?”姑娘说道:“你放心,有人要是怪起我就说是小姐提前问过姑爷的。”
那小厮觉得也是,人家今天之后都是夫妻了,什么话不能说呢?恐怕自己以后还得仰仗这位姑娘呢。
他便指了一个方向,被道谢后高兴得晕头转向,走过花园还魂不守舍,“我得告诉赵武去,我认识了一个超漂亮的姑娘!”
江月鹿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学坏了,都能不动声色骗人了。
小厮哪知道,此小姐非彼小姐,这赵乾乾说不定就在哪间屋里当缩头乌龟,要是被他知道你给苗家人透露了风声……江月鹿摇了摇头,又跟了上去,对这位“姑娘”的所作所为更琢磨不透。
他为什么要去找赵乾乾呢?
沿着小厮所指的方向走了有一会,出现了一个极为别致的院子,亭台楼阁,假石山水,比先前在赵家看到的任何一处都要精致。
但往里一走,就觉得这间院子极为恐怖。
每一扇窗户、每一扇门都被铁链紧紧缠着,最中间的屋子更是竖了十来根尖锐的铁栅栏。这些链子和铁棍将精致的院落围得如铁桶一般,江月鹿大为惊叹,这恐怕不是为了拦讨情债的人,更像是……
更像是让他们的儿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江月鹿心电一转,拿了腰间的鬼牙出来。
那枚牙似是某种兽的,磨刻成了弯弯的月牙,下方有一镂空小孔,中间用很精巧的机关设置了一枚转动小珠。
他按照小五教给自己的手法转了几下,就见白牙微微一亮,从中浮现出了字迹:“何事。”
这是临走之前,鬼头少年交给自己的法宝。他没有细说来源,但江月鹿看得出来,此物珍贵,应该是乌家独有的东西。
但在他眼里,这就是个只有发短信功能的手机。
因为没有立刻回复,那边秒发了了几个问号过来,江月鹿忙道:“你去看一看,苗家和赵家商量事的地方,有没有赵乾乾。”
“赵乾乾是谁?地方在哪?”
江月鹿给他回复了过去,还没打到一半,那边又抛来一连串问题。
“你去了好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莫知弦刚才又说不想活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打一个字,对方能打十个。这鬼头小五恐怕没日没夜都在玩这枚月牙牌手机,所以才能发得又快又多。
江月鹿只是没想到,他的话能这么多。
“如果我帮你办到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那个红衣鬼是怎么认识的?”
江月鹿的手一顿,“什么红衣鬼?”
“就是那次试炼,在山上把我吊起来的红衣鬼。他是谁?这次也会来吗?你们的关系怎么样,很好吗?”
江月鹿笑了,“你问他做什么?”
这回那边回复很慢,弯弯的月牙像是省略号一样浮现又被删去,江月鹿似乎感觉到了少年纠结的心态。
过了好一会,那边才道,“他武艺高强。”
江月鹿站在院门前不禁笑了,这一笑,连带着阴森可怖的气氛都散去不少。他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和这么遥远的人还能为自己带来快乐,不禁内心一动,朝后一望,看到的却是赵家矮矮的院墙和几苗翠绿的竹子。
远处山雾蒸腾,他们行进百里,早已不知江家老宅是何方位。
至于他想找的人,在这样一个满是谜团的地方更是无从找起。
只能先破解自己的谜啊……他叹了口气,让鬼头小五快去快回,自己则慢慢进了院子。
相比房屋上锁加链,院子外却是防守疏漏,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那位侍女也不见影踪,江月鹿走近了,听见拐角处传来“叩叩”的敲击声。
他慢慢侧身,看见那位“侍女”正在敲窗。
“谁?”
他不由苦笑,“果然瞒不过你的耳朵,问寒……”话音刚落,一柄匕首削铁如泥,直刺面中而来,幸好他有所防备,连退数步,到了院里方才站定,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江月鹿微微拧眉,“你不是冷问寒?”
仔细看去,标志性的白瞳变成了一黑一白,此刻白色的那颗眼珠微微颤动,冷问寒低声问道:“是你认识的人?”
这是神奇的一幕,因为他不是在跟江月鹿说话。
院子里也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回答。
但一身杀气的冷问寒已将匕首收了起来,“既然是你认识的人,就由你自己来说吧。”很快,左眼中的黑色溶化淡退,出现在面前的还是那个人,但周身的气质却让江月鹿知道,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冷问寒。
“刚刚那是什么?”
冷问寒很歉意地看着他,“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要救出童眠。”
“童眠也在这?”江月鹿看了看被锁成铁桶的屋子,“……该不会就是那个赵乾乾吧?”
“我过来后,听苗城一说他的朋友赵乾乾最近性格大变,就猜到或许是认识的人。想办法和他见了一面,才确定。”
江月鹿觉得不太对,“他的情况很糟糕吗?”
童眠应该不会傻到叫赵家人看出自己孩子被换了芯子。可赵家既然爱儿心切,又怎会造出一个铁笼子囚禁亲生骨肉?
这时,江月鹿手上的月牙牌手机传来消息:“有。”
冷问寒道:“有什么?”
“赵乾乾。”江月鹿快速解释了下,“好了,现在有两个赵乾乾了。”
冷问寒指着门里,“他绝对是真的。”
“我也绝对相信你。”江月鹿说道:“那就是赵家两口子将自己的孩子在大婚之日关了起来,生生造出个假儿子拜堂成亲,可这是为什么?为了特意去赶神明钦定的好姻缘和好日子?”
也不是不能理解。古时候人都很封建迷信,巫族人就更是了。
“那为什么要用一个假的,还把真的关了起来?”
冷问寒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像,脑子出了点问题。”
“……那可太巧了,我们这也有一个。”
“谁?”
冷问寒不知道莫知弦的事,江月鹿正要和他解释,门口却又乌泱泱进来一队人来,为首的手持黑杖,长袍银链,看起来就像异域法师。他身后的人也和他作相同装扮,只不过纹饰不如他华丽,地位也不比他尊贵。
此人来得极快,如同黑雾飘进院里,叫人猝不及防。
幸好有人一把扯住了黑杖法师的肩膀,叫他动作一滞,才给了江月鹿和冷问寒躲藏起来的时机。等他们藏好后,抬头一看,那拦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打过照面的赵爹赵娘,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脸色铁青的苗家人。
江月鹿丈二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一窝蜂全跑来了?”
月牙牌手机亮得正是时候,他往下划拉了几遍都没看完,全是亮起来的消息,冷问寒见过乌家这东西:“是鬼头小五吗?”
他笑了笑,“你也觉得奇怪?他用起自己家的东西来倒是得心应手,连话也变得多了。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冷问寒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被江月鹿打断了,“原来如此,我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了。”
“怎么?”
江月鹿摇了摇头,“这赵家人,也真是疯子。”
原来,鬼头小五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本来都打算走了,却在屋檐上看见一群面色不善的黑衣人进了赵家。
他们没来的时候,赵家人还在嘴硬,拉着那位“假新郎”给苗家人赔礼道歉,主打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但这群黑衣人一进门,赵家人就跪了,大声哭嚎说自己孩子病了,万万不能去参加什么祭祀仪式……
江月鹿朝外看去,“最近四处都发了灾,听说是百年难遇的大难,必须由巫族出面主持上古仪式才能化解。我只知道江家人不想去,却不知道连这些家族也不愿意去。”
冷问寒似有所感,看了看周围。
“怎么了?”
冷问寒:“不像巫族人。”
这倒也是……赵家的布局在风水堪舆上还有些讲究,可这院子里竟是看不出有任何地方像是巫家百年大族,说是某一方的富贵人家还有些道理。
“既然是和你们冷家一样的大家族,一定有它特殊的地方,只是我们这些外人看不懂,可能也看不了。”
冷问寒听了,点了点头。
“大人,大人!”那赵家爹娘拦在院外,死活不让黑衣人进去,“你们去给祭司大人求求情好吗,我们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一年没有恭恭敬敬给神明上供?我们比苗家还要多派一些孩子去祭坛伺候的!”
苗城一骂道:“废话!那些不是你亲儿子,你当然随便派过去了!”
“大人,我求求你了……”赵娘嚎啕大哭,“我就这一个孩子,你们这是在割我的肉撕我的心哪……要不然,要不然就让他去,让他去啊!”
被推出来的赵爹立刻点头,“是是是!求您老人家去给祭司大人回个话,就让我代替我儿子,行不行?”
那黑袍黑杖人一直冷冷听他们说完,看都不看道:“你们以为神明仪式是过家家游戏,谁都能替的吗?”
“神明既然要了你赵家的孩子,那就只能是他。活着是他,死了也得是他。”
铁面森森不肯通融,赵家两口软软倒地,失神道:“可我那孩子还病着,连婚礼都参加不了,怎么能参加仪式……”
说到这里,苗城一就冷哼一声。
要不是祭坛的人过来,他们还被“假新郎”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呢!
黑袍人发出指令,手下便都行动了起来,此时江月鹿才知道,这个铁桶不是为了囚禁他们的孩子,而是为了保护他。
坚不可摧的铁链像柔弱的稻草,很快就被毁去,黑衣人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头耷拉在一边,江月鹿一看,正是半睁着眼睛的童眠。
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和莫知弦如出一辙,在屋里明明醒着,能听到他和冷问寒在门口的一问一答,却一言不发,显然也是“不想活了”。
这到底是什么病?
黑袍人看了一眼,毫不惊讶,转头对心如死灰的赵家两口说道:“活着是他,死了也得是他。区区生病而已,怎么就不能通神。你们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先在神明面前发过什么誓,从身体到灵魂,皆可奉献于神。”
说完之后,他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苗家人,苗城一立马道:“我知道,我知道,到了我家的时间,我立刻就将妹妹送来……”
那黑袍人这才带人离去,很快,院子又恢复了冷清。
冷问寒:“怎么办?”
江月鹿想了想,“先去和小五碰头。”
进去时一人,出来时两人,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和少年解释,出来以后却看不见鬼头待在原来的位置。他不可能去人多显眼的地方,也不可能不告而别,江月鹿猜测应该是有其他事突然发生了。
那月牙牌手机也不见回应。
江月鹿想起来,“你如今这个身份,不回苗家有关系吗?”
冷问寒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摇头道:“我只是侍女,而且……她不会说出去的。”
看来主仆二人关系私下极好,江月鹿点头,刚想说我们沿着僻静地一路找寻,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口哨。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带着浓烈的煞气与不安。
江月鹿还没有从鬼头小五的身上嗅到如此混杂的气味,倘若能摘下鬼头面具,一定能看见少年此刻凝重的神情。
“莫知弦不见了。”他说。
气氛有片刻静默。
江月鹿一贯敏锐,又怎会看不出冷问寒和小五的情绪低落。他们两个连打招呼的兴致也无,各自牵挂着朋友。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考场,精神紧绷,一刻也不敢放松。好容易和队友汇合了,却接连病倒……江月鹿甚至觉得,会不会那句“我不想活了”就是传染源,它会逐渐将人心头的希望染灰、凋零。
他知道必须有人出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事不宜迟,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和鼓励都是多余,还不如直接的指令拨云散雾,让人看清看路来得安心。
他拍了拍冷问寒的肩,让小五走到身边来,三人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
“首先,这是一个考场。”
“就算它范围很大,就算它的规则和故事前所未有,那也只是一个考场。你们看,我们进来以后都有各自的身份,我的还是江月鹿。”
冷问寒道:“我是苗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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