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唯一能接触神的人类,他们的地位不言而喻,很快便成为了巫师一族的统领。其中,巫医一族,百毒不侵,似乎为神农氏之后。”
他笑着走到童眠面前。
“但是巫医并不是完全救死扶伤之人,他们也并非心慈手软的菩萨心肠。在巫师中,医者极擅制毒,你的先祖都是纵蛊的行家。因为对毒药千种格外了解,才有了起死回生的本事,算不算你们人类的一种讽刺呢?”
说着,他又幽幽叹了口气。
“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晚辈后生会成为非伤及残的家族,大多数都活不过十七八岁,当初应该会留有几分余地吧?”
“可惜他们并不是掌管数法的家族。”他朝远处走去,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越过这道虚白色的幻境之顶,看向鬼蜮。
“数理推演之术,触及占星秘法,可看到过去与未来,既是时,又是数。”
“二百年前极为鼎盛的家族,却因为出了叛徒逐渐没落,这些事谁又能想得到?恐怕连早先最擅占星的乌家孩子,都无法预料到自己的后人会背离巫师之道,前往鬼蜮与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鬼物为伍。”
“你知道,在我沉睡之际,对乌家的族长说了什么话吗?”
一片死寂。
童眠等人愣愣听着这些对他们来说从未听闻的先祖事迹。
那一缕神思不甚在意,继续轻声道:“身为凡人,即便触及到神明之地,也不要妄想推演生死轮回,那不是你们能碰的天道。”
夏翼冷嗤一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极为刺耳。
听到他的声音,“江月鹿”的脸色暗了下去,勉强将不悦压制。他们二者,一方为神,一方为鬼,难免彼此厌恶。
在夺取身体的控制权时,他作为一缕深思,不免也看到了二人问候的一幕,当时就很诧异。
年轻的鬼王应当早就领受了鬼之道的力量,如今又早已识破自己作为神祇一缕游魂,沉睡在江月鹿的体内。
神与鬼,恰比阴与阳,太阳和月亮,正极与负极,彼此排斥,两两相对才是正确的解法,为何他却能靠近他,接触他,眼神干干净净,并无一丝厌恶?
他只能深思一秒,再深想下去难免会被鬼道影响。
于是又隐隐笑着看向沉默的莫知弦。
“你的先祖,从前总会在我疲惫时送上悦耳的曲子。后来建木不在了,他也没有忘记,将这份手艺传给了后人,以“巫乐”命名,行的是悦神之责。”
“你们在地上一年一度弹奏乐曲,惶恐曲调无法传达至天上,你的先辈正是因此哭瞎了双眼,郁郁而终。”
他叹了口气,“但我又如何不能听闻呢?”
“建木不在了,人人都以为天地就此隔绝。可是作为神,我之存在亦在每一朵花、每一滴雨露中留影,你们奏响的乐曲,的确能上达天听啊。”
“念叨着‘无法取悦您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那样忠诚的先辈,如今也有了一滴叛逆的骨血吗?”
他柔和地笑着,那抹笑像极了刀刃。
“为何你会想要背叛我?”
话音落下,沉默不动的莫知弦不知遭受了什么重创,忽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地捏住了脖子,瞬间脸就憋得通红。
在旁的冷问寒和童眠大惊,纷纷想要前去帮忙,但是“江月鹿”并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缚,所以只能干看着,急得团团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知弦俊秀的五官变得扭曲,却还是挣扎着仰视他的眼睛。
“我想要……了解真相……这样……就是背叛……吗?”
“你也想要和乌家人一样,妄图窃听天机吗?”
“哈……不是……”
“江月鹿”微微发白的眼瞳充斥着漠然,扫过他,又扫过焦急的童眠和冷问寒,“你奏响的不是取悦神明的音符,而是躁动的、不协调的乱音,因为你不和谐的演奏,带着旁人也乱了阵脚。”
“苏醒之后第一声听到的就是这种乐曲,你们认为神明会开心吗?”
他高声冷道:“你应当感激我,趁我还是一缕神思时打断了这场不和谐的演奏!”
“礼乐崩坏,可悲可叹!看看如今的你们,在这巫之门内,有成千上万你们的先辈,他们是何等的虔诚!你们难道不会羞愧吗?”
“巫医,巫乐,落阴,时数,通通不成样子……唯独——”
他忽然柔和了语气,像对着最听话的孩子,“唯独巫礼一族,自散身躯以神侍我,如今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好了,出来罢。如今我在,你不必再怕他。”
空中划过一道粼粼波光,一个虚幻的熟悉影子落于地面,对着“江月鹿”臣服行礼。
童眠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之前被夏翼重创的系统。
她似乎还未完全恢复,周身的亮光不及之前一半,行礼之后一言不发,冷问寒注意到她面对夏翼的一侧身体都在隐隐发抖。
“青火的威力还真是……”盯着发抖的系统幻影许久,“江月鹿”才缓缓道出一句话,嘴角慢慢勾起奇异的笑容。
“真是让人羡慕啊……”
漠然的白瞳转向夏翼,仿佛投射而来的白刃。
“你说是吗?江家造出来的堕神。”
童眠大叫出声,表情惊恐地后退两步,“他是堕神?!”
他太震惊,冷问寒也一样,唯一比较淡定的就是莫知弦了。三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禁锢早就被解开,能够说话了。
莫知弦吞吐道:“在很早之前,我在一些古籍里翻到过……蛮荒的古代时期,神明数不尽数,任何生灵都有成神的可能。”
那是灵物盘踞天地的时代,人类只是其中渺小的一支。
“我们无法探知过去的神是如何成形的,窥探隐秘会让我们付出残酷的代价。唯一能掌握的,是神一般都会回应人类的祈愿。”
“说错了。”被占据了身体的美丽青年微微一笑,打断了莫知弦的科普,“不止人类。”
“如今的你们很难习惯吧,自己不是这片土地上的唯一霸主。”
“不用再受野兽的威胁,搬到了坚不可摧的建筑中,自以为掌握了天气,能够应变一切灾难。是住在离天空更近的房子里,带给你们错觉了吗?自比为地面的神,当然能够俯视其他渺小的生物?”
他轻笑一声。
“在我看来,你们还是非常脆弱,还是像过去仰望神明祈求恩赐和护佑的虫蚁一样……哎呀。”
“我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在提醒我呢,虫蚁这个称呼会冒犯到你们是吗?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无论是虫子还是蚂蚁,神听到呼唤以后都会一一回应,无论是你们还是他们,伟大的神都不分彼此。”
他的面孔上出现了很无辜的神情。
“你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三个人类巫师短暂沉默片刻,莫知弦才有些尴尬地开口,“这些说法,我没有在任何一本古籍里看到过。”
忽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那是你们人写的史书,怎么会有不利你们的因素。”
被夏翼打断了话,惊讶的不止是莫知弦。
连一直云淡风轻的“江月鹿”都微微吃惊,他下意识以为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因为实在符合他的心声。
但是更快的,鬼神本源相斥中的排他性即刻作祟,他很快就发现,这种该死的默契并非是自己和夏翼的。
他略有领悟地低下头,感受着身体内另一个轻盈的灵魂。
——那是江月鹿和夏翼才拥有的。
起初是惊诧,然后是厌恶。
他仿佛透过这一人一鬼看到了些许遗忘的往事,那时的人究竟为何要创造出新神,这是他到现在都无法理解的,所有的神思汇聚一处成为祂也无法洞察人类的心,那比超脱世外的世界还理解。
“……这些在今天也不重要了。”
莫知弦接二连三被打断,却很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对真相的渴望大过于他对巫师身份的认同。
“总而言之。成神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我们不知道究竟要符合什么条件才能成神。甚至于“成神”也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世界上本来就存在的事物,还要去创造一个出来?那又是谁才能创造祂呢?”
“在这个基础上,神与天地同生共死——是十分主流的看法。”
莫知弦看了一眼“江月鹿”和夏翼,这次他们都没有打断他。
微微松了口气,又继续道:“嗯……这些话说出来可能会被天打雷劈。童眠,如果你要告诉老师,我并无怨言。”
童眠无语:“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叮嘱这些干什么……靠,你为什么不提醒冷问寒啊!是觉得我会打小报告——”
察觉到一丝冰冷带有威胁的余光,童眠立刻闭嘴,把剩余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可不想再说不出来话了。
但是冷问寒还是能从他哀怨的表情中读出:呜呜呜江月鹿变得好可怕……
那缕神思忽而轻笑,“与天地同生共死……也许吧。但是你们人类更有意思不是么?”
“身为巫师,是最接近神明的人。在领教过那方风景之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妄想,渴求更多力量,渴求被神注视……贪心助长欲念,最终变成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想要变成神,拥有祂的力量’。”
“哈哈哈哈……”
寄存在人身上的神思爆发出低声的长笑,连身体都在抖动。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
“在祈求的甘霖终于从天而降?在第二年的丰收如期而至?还是在最爱的人起死回生的时刻?”
“神没有回应你们的愿望吗?没有宠爱你们如宠爱祂的孩子吗?为何在祂将一切承诺兑现的时候,你们想的反而是成为祂、取代祂?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人力物力,用最残酷的方式试验也罢,要造出一位新的天神?”
“一位新的‘神明’……呵呵。”
他轻蔑地瞥向不作声的鬼王,仍能想起数年前闻到他气息时的厌恶。
“你们想要一个神明,还是一具由你们操控的木偶,用来实现你们的愿望?很可惜。这样过分的要求连天也不容,你们想要的无所不能的神在诞生之时就死去了!不!更可怜——他刚降临,就从神堕落成了鬼物!!!”
“够了。”
两个字简洁有力,痛恨地截停了神思的发泄。
夏翼近乎漠然,他的眼瞳中倒映出的人影分明。
那张脸,那个人——
那张刚才还说出“好久不见”的面孔,变得眉梢飞扬,双目灼灼,奇异可怖的气息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面目可憎。
“不要用这张脸说这些。”夏翼说得很轻声。
他明明用最轻的语气在说这句话,但身上的威势却显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江月鹿”微微歪头,“为何不敢听呢,小小的鬼王。”
“能听到你诞生之前发生的事不该很高兴吗?这些事你从前不知道吧?”
仿佛知道仗着这具身体能够为所欲为,他无视了夏翼的话继续挑衅。
“让我想想,你降临在世的那时,江家已经不行了吧?那么庞大的家族,连尚未沉睡的神都有所耳闻,可谁知道,这样一个比之四巫的家族,却在后世的记载中销声匿迹了。”
“医,数,乐,礼。”
“人人都记得奉神的四个家族,他们继承荣光,绵延子息,纵使摆脱不掉巫师的诅咒,仍然活到了今天,还有了这么可爱的后辈孩子。”
他笑着瞥了眼童眠等人。
“唯独江家啊,连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都在多年前险些死去,要不是我下令救他一命,你以为他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他又怎么能回到学院?他的命是受神恩赐获得,身体由神享用有何不可?你们做鬼的别太不讲道理。”
不等夏翼开口,冷问寒便冷声道:“把他还回来!”
“哎呀呀。牙尖嘴利的小子,你以为自己在命令谁?呵呵……我说了这么一堆,你依旧对他深信不疑吗?”
冷问寒道:“我只相信我认识的江月鹿。”
“认识?荒谬。你真的认识他吗?他和这个鬼王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你真以为他只是一介误闯学院的凡人?”
“你就不疑惑他口口声声说的找亲人只是来到学院接近你们的理由?他从前可是和堕神认识啊!”
冷问寒道:“我不关心。换回来,快点。”
童眠在一旁连连点头,但被冷冷盯一眼后又立刻藏到了冷问寒身后,冒出一个头发尖叫嚣,“对,说得对!快把江月鹿换回来!”
莫知弦咳了一声,“据我所知,学院不会允许这种例子出现。”别有心思的人想要挤进学院,孔院长说什么都不会放过的。
但是他更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思考,因为他不像那两个人,和江月鹿没有那么熟。
再说了,理性也是他的武器,是他的特色。
冷静下来想想,江月鹿这个人身上的确背着数不清的疑点……想到这里,莫知弦忽然微微心热,他将江月鹿看成了一个巨大的知识点,未解的谜团缠绕着他数不胜数,像佳肴一般诱人前往。
他几乎瞬间下定决心,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着江月鹿走,一直到解开真相的尽头。
被无视的神思漠视半晌,终了一句:“不成体统……”
而后便又轻松随意起来,“不用着急。小鬼王带我来这里,不也是想要解决问题吗?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得到的答案,但是没错,我和他的劫正是应在了此处。”
他用一种感叹的目光看着莫知弦,又像是在越过他看着其他人。
“数百年前,正是你的先祖算出此刻的未来。”
“而他们,也将一把钥匙放在了这里……”
无垠的白色空间似乎回荡起了遥远的风声。
只言片语沿着风吹拂而来,像是安抚,又更像蛊惑的咒语。
“来吧,孩子们,你们,还有他,包括我,都要参与到最后一个游戏当中……这是往事,也是故事,孰真孰假,都已随风而逝,隐匿在故人和尘埃的身后。”
“但你们能随我一同亲历,再次见证那上古时期神恩布泽、万物灵生的时代……来吧,来吧,孩子们,从此刻起闭上双眼……我们很快就要……很快就要……”
单一苍茫的埙声响起,间杂着笑声和铃声,撕来了天外的光影。
斑驳的光影一直盘踞在巫之门外,像沉默的灰色眼瞳注视着一个个访客,他们和人类一样等待着自己的命数。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苍老的声音对他们说过,未来的一天,有一群年轻人会来到这里,其中一个是他们家族唯一的传人。
他会像最后一颗星星,闪烁在没有他们的夜空。
很多年又过去了,死去的魂灵再也无法思考,变成流动的空气,和历代巫师们流淌在一起。
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年轻人。
也听到了重启的那首旋律。
正值盛夏,村口的黄狗都晒得蔫吧,懒洋洋窝在树影里。
看它那模样,倒像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旁边的老爷子摇扇子讲故事,“据说很久以前,诸神遍地行走,与人和平相处,那山野戈壁里到处都是非凡的气泽,咱们凡人不小心掉进去滚一圈,说不定也能成神呢。”
“不对!”
他这么一说,立刻就叫人打断了。
有个盘腿坐着、聚精会神听得最认真的小孩一骨碌翻身而起,瞪着一双亮闪闪的眼鄙视道:“人不能成神,人和神之间隔着很长很长的距离,是不可……”
小孩半天也没想出来“逾越”怎么说,口吃半晌撂下一句,“反正就是不行!”
“嗐。”老头摇了摇扇子,不以为然,“那都是好早之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只许神造人,还不许人成神了?神没这么小气,咱们天天给祂上供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小孩气得脸通红,“不行就是不行,这是我老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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