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眠远远朝他喊道:“走了,进楼去。”
他应了一声,与他们汇合进楼,童眠道:“我们不等小五吗?”
莫知弦摇头,“不了,他想跟自然会跟着,而且现在的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童眠同情极了,“小五还真可怜啊。”
莫知弦古怪地看了一眼他,童眠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莫知弦没吭声。
不过一夜之间,童眠就以“小五”相称了,该说他是没心机单纯,还是毫无眼色呢?
一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迈进高深的门槛,一门相隔,殿内与殿外却像两个世界。众人不约而同感到了阵阵凉风,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奇妙的木头香气。
殿内塑了一尊雕像,乃是神明合目的一幕。望着那尊雕像时,无论多么复杂混乱的心境,都会慢慢变得和缓平静。众人只站了一小会,就像被拂去了烦恼忧愁般轻松。
童眠小声道:“这就是我们那位神明大人了吧?”
冷问寒沉默又复杂地注视着雕像。
莫知弦道:“据说学院内只留下了两尊雕像,其余的都在多年前那场巫鬼相争中尽数破碎了。现如今留下的,一尊的位置只有院长们知道,另一尊就是我们眼前的,安放在这个……隐秘的场所。”
童眠:“我说啊,既然是这么隐秘的地方,我们就这么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冷问寒:“我们犯的错还不够多吗?”
大家都一起沉默了。
忽然之间,童眠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慢慢止住了笑声,“我是没什么啦,反正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学渣。倒是你和冷问寒,一个两个都是老师家长寄予厚望的人,在这种犯了大错的时候……居然比我还要坦然。”
一口气说下来,童眠才顿了顿。
“其实跟你们胡闹一通,比当个书呆子只知读书写字好玩多了。”
莫知弦不留情面道:“我们过来可不是为了玩的,这个地方存放着学院的许多隐秘,放在平时我们绝对进不来。”
他用那种“你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的眼神谴责着童眠。
童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表达一下高兴的心情嘛,你别端出主席的架子训人,真是扫兴极了。”
莫知弦不再理他,径自加快了脚步。
童眠:“喂喂,你别走那么快啊!急什么!”
莫知弦还真是心里着急,他想来这个地方很久了。
他对这种“一次性可以查阅大量秘密情报”的古迹场所无法抗拒,江月鹿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其实就是这些年四处调查得到的。
但是,一般来说,他想了解的内情都是非公开的内容,在图书馆是无法调取的,而且如果被发觉有危险词条检索痕迹,很有可能会被系统报告给院长和各族长老。
一开始,他以为是院长们有意将这部分历史资料瞒死,也为此内心煎熬过很长时间。
一方面,他长久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厌恶长辈们不坦荡的行为,可另一方面,他又真情实感地想要了解背后被隐瞒的真相。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痛苦。
但后来,随着一封密信的到来,他困守的境遇就此改变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封信到来的夜晚。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学日,他结束了一天的巡查,疲惫地回到房间,温习完第二天的功课以后刚要倒头就睡,却听到一阵旷古悠远的吟唱从窗外飘荡而来,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沿着声音的踪迹一路来到窗边,看到清澈的月光照亮一封黑色的信。
起初他将信错认成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才发现,只是材质很相似,都泛出相同的木头香气,但是信封的大小完全不同,上面也没有学院的密文符咒。
打开来看,黑色的信纸上涂画着简洁的文字,他越看睡意越浅,那些记录涉及到他从小到大困惑了很久的矛盾之处,对方像经历过这些事一样,将每一段历史的隐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看过信之后,就谨慎地烧掉了。
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老师们照常上课,系统也没有提问他的名字,他逐渐确定写信人的直觉是对的。
对方没有提到看完后要将信烧掉,是他自己害怕学院发觉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没想到根本用不着这么做,一封来历不明的外来信件伴随着神秘的吟唱掉落在一个学生窗边……学院根本没有一个人发觉,连系统也一样。
寄信人知道会这样,所以才有恃无恐吗?
从那之后,一封接着一封的密信伴随明月来到他窗边,为他解开了许多学院的谜团。对方不提自己的名讳,也从未也信件上写出他的名字,对方似乎完全出于一种兴趣,在路过某地时随手一扬,便洒洒落落一地秘密,对方不理会这些秘密会带给学院多大的动荡。
那一定是一个很强的人,或者是一股很强的力量。莫知弦如此笃定。
当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否对学院有所图谋的时候,对方却送来一封密信,说他实在不该埋怨巫师学院的长辈,他们远比自己可怜。
“他们并非有意隐瞒这些真相,而是双眼逐渐蒙蔽,辨识不了真实是什么。在有意地控制下,他们逐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
“他”道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而这一切,皆因神明。”
从那之后,莫知弦不再痛恨院长们,反而觉得他们十分可怜。
“别再看了。”听了莫知弦的话,童眠终于转回了头,三步并做两步跟上来,“见到传说中的神像,哪有不看的道理。如果江月鹿在的话,他一定会说这和人世间的景点打卡是一回事。”
想起情况未知的江月鹿,童眠一时沉默了下去。
却听走在前方的莫知弦说:“你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神明夺取了神智,所以还是少看为妙。”
童眠:“骗人的吧,看一眼又不会怎样,那只是神像啊。”
莫知弦:“你又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清醒的?也许这种劝告自己没什么事的想法也不是出于你本人的,也许你本人的想法非常害怕,一点也不想看那尊神像呢?”
童眠都要笑了,“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事实正是如此,你可能还真的不知道。”莫知弦止住他,“也许你和我早晚有一天都会被伟大的神灵控制思想,所以珍惜这一时片刻的清醒吧,至少我此刻是不想和你争执这些的。”
他们二人说话时,冷问寒一声不吭,一直跟在昏暗的光影中。
不知走了多久,又往下延伸了多深,他们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扇小门。
那扇门极小,和周围庞大的黑墙相比,它仿佛一粒米白色的砂石。
它像是黑海里漂浮的白舟,又像是黑山中静立的白屋。
在远处看它和在近处看它的感觉完全不同,走了许久,一直凝视着小门,有个想法冷不丁从童眠心里冒出来。
也许那扇门是活的。
所以才会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动。
带着微妙的想法,他们慢慢走到了米白小门的旁边,旁边三尺忽地滚起冷光青火,待火焰熄灭下去之后,夏翼出现了。
冷问寒忽然道:“没有声音。”
童眠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冷问寒看着还未燃尽的火焰,“你不记得么,这些青火出现的时候始终伴随着声响,但是刚才我并未听到。”
童眠这才啊了一声,“我也没听到。”
莫知弦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几声,理应传来的敲击声也未出现。
一切声音似乎都被吞没去了别的地方,这里就像一个悬浮着真白之眼、米白之门的真空地带。
“那为什么我们还能说话呢?”童眠不明白。
夏翼的声音响起,“你们并没有说话。我刚才进来之前,你们三个人就像三个哑巴在表演哑剧。”
童眠:“这个地方也太奇怪了吧……”
夏翼嗤了一声:“奇怪吗?要真算起来,这还是你们童家的人造出来的东西。”
不等童眠回答,他便搂紧江月鹿,将那扇庄重森严、周身布满仙气的小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
门内是一片纯白之地。
空间仿佛没有任何界限,放眼望去是柔和不伤眼睛的淡淡白色,看久以后,更是会有云泽在其上流动的错觉。
没有墙壁的概念,也没有顶的概念。
他们三个站在其中,仿佛随手洒进的一把黑米。童眠和冷问寒更是感受到一种熟悉的联结之力,根深蒂固在血脉之中,仿佛此时才被唤醒。
“这是……我们在入学考试时感受到的力量。”童眠抬起手,想从掌纹线透过肌肤与血肉,看到更深处。
他的瞳孔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外轮廓蔓延一圈锈迹的墨绿色。
“我们在入学时会吟唱校歌,你还记得吗?”他问冷问寒道,“那首歌谣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讲述我们巫师诞生的起源。我们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在这千年间改变、更迭……和人间相处,磨合。”
冷问寒的瞳孔也散发出光泽,但却不是金色和墨绿,而是和霜雪一般寒冷的白,一点点覆盖了她的眼眶。
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似乎完全沉浸其中。
色泽逐渐蔓延至他们的眼眶和额头,淡淡的纹路出现在脸上,为他们增添了一份蛮荒古老的气泽,那更接近于非人。
莫知弦的额头也出现了类似的纹路,但他还能勉力支撑,“你们别去思考……跟巫师有关的东西……这里会……”
尾音逐渐消散,他也变成了和他们两人一样的古老“人类”。
不算是雕塑,因为他们还能动。
但是他们的内核都不再是自己,更像是被什么夺取了身体,或者,远远连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夏翼扶着江月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眼瞳深处有着极浅的厌恶。
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出现这种变化。
“……唔。”
怀中的人忽然发出响声,这种感觉让夏翼久远回想起曾经伴随自己不久的一只猫。他低头看去,见江月鹿睁开双眼。
他的双瞳倒映着茫茫的白色,这让夏翼分外不喜,他极为霸道地伸手,将江月鹿的脸转向自己,茫茫白雪中忽然出现一个黑影。
他终于高兴了。
好久了,江月鹿才一笑出声:“夏翼,好久不见。”
夏翼刚想说确实,但是江月鹿那种奇异的神情让他一顿。
那是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像越过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让他终于抵达到了今天,或者说,他的身边。
身体内部忽然颤抖起来,他体会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惧怕”的情绪。
“好久不见。夏翼。”
他又说了一遍,“当初为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想过,总会有一天,我会觉得它更加好听。”
“你看,隔着几百年再次叫出来,真的很动听不是吗。”
砰、砰、砰。
江月鹿咦了声:“是什么在响?”
夏翼伸手抚摸上空空如也的胸膛,“是我的……”
他想说什么,但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口,烫得他五指蜷缩。等到江月鹿慢慢挣脱他的双手,他才从胸腔空空的震动中回过神来。
“你要去哪?”
“不去哪,我看看他们。”
看他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夏翼才微微放下心。
江月鹿看到了发生异况的冷问寒三人,不由得一笑,“你是鬼王,我体内有那位,所以不受这里的影响。”
“但他们都是肉体凡胎,进了这巫之门,难免会和过去的巫师产生联结。唔……以前学过的,学院似乎称其为返祖现象。”
他回过头,还带着笑意,“你是讨厌他们吗?”
还未等到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你自然是讨厌他们的,而且还很讨厌这里。看到他们身上出现古老的神纹,赐予你力量的那位鬼大人想来也不会喜欢吧。”
“是吗?”
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很多年前,在那座江氏小阁楼里待着的二人。
那时的江月鹿总是对他——一个颓丧、失落、没有多少力量的“神明”有一堆问题。
他总是好奇地提出一个又一个,然后不等他开口,就用笃定的语气一个接一个自己回答了。
最后还要歪着头凑近,连连问是吗是吗。
“这样的事……”
夏翼的声音微微哑下去,“你不是最清楚了。”
“是的。我最清楚了。哪怕我什么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好久。”
江月鹿脸上顽皮的笑忽然消失,那股孩子的气质也随之消散,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夏翼心道不好,刚要按住他的眉心,就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晚了”。
夏翼迅速收手,转而去扣江月鹿的手腕,哪想到刚才还虚弱躺在他怀中的男人忽然灵活避开,转眼之间就退到了百步之外。
夏翼看着那抹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影子,咬牙切齿道:“又是你。”
“重新掌控这具身体还真是艰难啊,看来我沉睡太久,力量也有所不及了。”
“江月鹿”淡淡一笑,轻手一挥,就让童眠和冷问寒身上的神纹淡退,二人如呆滞的木偶瞳孔黯淡,纹路如海潮飞速褪去,眼神也渐渐清明起来。
“我得提醒你。”大约是看到夏翼还不死心,“江月鹿”又道:“在对我出手之前先想着些,我乃神思,不死不灭,可这具身体的主人却是一介凡人。”
“你若真惹恼了我,那我不如弃了这身子,再去找一个新的。”
夏翼冷笑:“你会甘愿放弃?笑话。早八百年你就盯上他了,怎么舍得放弃?”
对方不怒不恼,仍带着一抹神捻花蕊般的笑意:“那就不妨赌上一赌,看是你先出手,还是我先自毁。”
夏翼冷冷地盯着他。
三秒过后,“江月鹿”才满意笑道:“你若早一些配合,我也能早一些完成夙愿,脱离这具身体。岂不美事一桩?”
夏翼的表情明晃晃挂着一行字:多说无益,少来放屁。
“如今的人和鬼还真是不礼貌呀。”
对方轻声叹气,“我都有些怀念那个时代了……你们这些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的孩子,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先祖们经历着多么困苦艰险的环境?”
“他们为了一年的收成,为了一夜的平安,可是会将最好的食物和衣服奉献给我们……无私地爱着神,神自然也无私地爱着他们。”
“可是如今……”
回声轻轻响在巫界之门内,冷问寒三人眼部的最后一缕纹路消失。
在他们的眼神变得清明之前,“江月鹿”再次挥手,涟漪般的气息落在三人身上,很快就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用担心。只是想让你们安安静静听我说一些话。很有必要不是吗?你们都太无礼了。如果是那个时代的巫师,原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啊。”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人和神的故事实在太漫长了。”
他在广阔无垠的白色巫之门内信步闲游,如同一位到此造访的仙者,一丝丝淡白色的雾气缭绕在他腰身和指尖,仿佛前来迎客。
在这里,他是绝对的支配者。
他用力量胁迫着三个凡人巫师,又用情感胁迫着一位堕神鬼王。
从很早以前开始,这就是祂们最擅长的事了。
“你们身为学院的学生,应当从很早之前就学习过巫师的历史。知道自建木不在之后,最后一位神就彻底陷入了沉睡,而侍候在其身侧的四位神使成为了巫师一族的传话者,唔,你们凡人似乎对其有另外的称呼。”
“……祭祀。长老。是这么说的吧?”
虽然在笑着,却并没有询问冷问寒三人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走开了。
“古老的部族中,能够联通神明的人类被奉为尊贵之人,他们受到的礼遇与尊重堪称地上行走的神明。那时的人类还相信着鬼神之力,相信自己与星辰有着独一无二的链接,相信因果循环与报应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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