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它又这样喊我。
我脖子上的脉搏跳的有些急促,我张开嘴,牙齿去咬它的耳朵,脖子,念咒一般:“你只能爱我,只能喜欢我,你要是敢喜欢别人……”
我审视着它的脸,指腹划过它的眼睫,白日里自见到梁枝庭和他未婚妻之后就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山洪般爆发,我大拇指按着它的眼尾,尖锐的指尖快要刺进它的眼球里,我听见自己扭曲的嗓音,用恶狠狠的语气警告着它:“我会杀了你。”
它对我即将戳进它眼球里的指尖恍若未觉,定定注视我半天,伸舌,舌尖舔过我脸上的眼泪。
冰凉的,蛇一样。
它说了它的第二个词汇:“好。”
那张请柬被我收进了抽屉里,和梁枝庭的那方蓝手帕放在一起。
我虽然答应付倩说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我知道她只是顺嘴客套一提,我于付倩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谁会留意她的婚礼上有我还是没我。
我入不了她的眼,她说不定连我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而梁枝庭,——他那天的注意力肯定只会在他的新娘身上。
参加喜欢的人的婚礼,看他和别人双宿双飞步入婚姻的殿堂,这种行为与自虐无异。
我是下水道里见不得光的恶心老鼠,但我不是上赶着受虐的傻逼贱人。
在梁枝庭找我之前,我都没打算去的。
他们婚礼前一天,我留在公司加班。
不是我伤心难过得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全是因为我的一个白痴同事,他搞错了和甲方的定稿日期,导致我手上这张只完成了一半的设计稿不得不提前交稿,原本还算充裕的时间大大缩短,我不得不抓紧一切空闲时间来完成手上这张稿子,包括牺牲我的下班时间。
我头昏脑涨地完成粗略的成稿,发送给我上头的部门邮箱,空出了能供我自己修改的时间,这才如释负重松了口气。
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比我往常下班要晚了三个小时。
长时间盯着电脑,我眼睛酸胀不已,取下眼镜仰头滴眼药水。
我没想到梁枝庭会这个点来这里。
“南藜。”
夜深人静只有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有人叫你的名字,这无异于是光腚上厕所时,隔间下方的缝隙里伸出一个脑袋和你四目相对,不是人干的事。
我吓得手一颤,眼药水滴歪了,透明的水液从眼角滑下,滚落脸颊,手肘撞到了一旁开盖的水杯,水哗啦啦淹没了我桌面上的数位板。
我急忙扯过抽纸去擦,只顾着慌慌张张抢救我的工具,忘了应答。
梁枝庭可能是看我一脸惊慌的样子,没有在公司门口等,而是走了进来,直接来到了我的工位旁边。好在吃饭的家伙没事,我把数位板放到一边,专心擦我的桌子。
“南藜?”
我这才分辨出这道声音的归属人,喊我的是梁枝庭。我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戴眼镜,视线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声音带着些担忧:“你怎么了?”
我把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他的脸才清晰地映入我视线里。
“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梁枝庭道:“我有东西忘在公司了,回来取,看到你这一层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你在加班吗?”
“嗯,”我把电脑关机,起身,脖子上的工牌晃了晃,“已经好了,这就走。”
他欲言又止,一个劲盯着我的脸瞧。
“怎么了?”
梁枝庭扯过一张面纸,抵在我的脸颊上揉了揉,纸巾吸走了几滴深色的水印。
是我滴歪的眼药水。
等等……
梁枝庭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色,……他该不会以为我哭了吧?
我想解释,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万一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说多错多,反而使得场面更尴尬,算了,随他怎么想吧。
我沉默着没有吭声。
我的静默似乎让他确认了什么,他问道:“你在难过什么?”
难过?我一怔,心里积压着的情感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是啊,我当然难过。
不是因为夜晚独自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加班,也不是因为寂寞孤单,我难过的是——你马上就要属于别人。
这些话我当然不会和梁枝庭说,他见我低头不语,良久后叹了口气,手掌揉上了我的头发,放轻了语气:“这些天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太忙了,我脱不开身,真对不起。”
他反过头来居然和我道歉,是在和我解释这些天没来找我吃午饭的原因吗?
脑袋上的手掌和六年前那一天的手掌重叠起来,我像是做了一场转瞬即逝的黄粱美梦。
“我知道的。”
他没有义务和我解释,却仍是耐心告知我原由,他这样体贴,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人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他当然得上心。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我骑车就行。”
“这么晚了。”他指了指腕表。
我如果再三拒绝他的好意,倒显得是我不知好歹,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那麻烦你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出租屋的具体位置,只是叫他把我在小区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放下。
他把我送到目的地,我刚解开安全带,他喊住我:“南藜。”
“什么事?”我开门的手一僵,停住。
他从驾驶座旁的扶手箱里拿出一瓶香水递给我:“这是我一直用的香水,我看你好像挺喜欢这个味道的,送给你吧。”
我心脏猛地一跳,没接,不是不想,是不敢接。我猜不透他为什么要送我香水。
他看我不动,说道:“我买回来只用了几次,如果你要是嫌弃……”
“不,不是嫌弃,我……”我怕他误会,急着说话,结果又磕巴了,吞吞吐吐问道,“为什么要送我?我可以,自己买的。”也已经买了。
我以为他又要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这种话,但他接下来说的却和我想象的背道而驰,小孩子气的一句:“我想送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伸手去接,“谢谢。”
那瓶香水握在他手心,我去拿的时候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的指尖,我正要躲闪,他却一把反握住了我的手。
滚热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五指分开,他完全包裹住我整只手。
我条件反射想抽回来,没挣动。
他握得很紧。
手心立即出了汗,冰凉一片。我惶惶不安看向他,他露出一抹温柔的浅笑,撸起我的袖口,香水呲呲在我手腕处喷了两下。
苦涩的草木香在我和他极近的距离内蔓延开来。
他的指腹揉着我手腕处的香水,将那片潮湿的水液揉干净,彻底揉进我的皮肤里,和我融为一体。随后,他低下头,鼻子凑到我手腕处闻了闻。
他这个动作来的太突然,也太亲密了。
我手指蜷起,身体比死了千年的僵尸还要僵硬。
他的鼻尖在我手腕皮肤上轻碰了一下,钩子似的勾走了我的魂。
“梁……”
梁枝庭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听我出声,一双眼睛半抬起来,眼尾上扬,一眨不眨地望向我,从下往上的姿态,十足的勾人。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
我快要无法呼吸了。
“很香。”
他轻飘飘下了评价。
说话时的吐息喷在我手腕上,我六神无主,呼吸急促,视线不安慌乱地在车内乱瞟,就是不敢往他身上落。
“南藜,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的声音水雾似的钻进我耳朵里,我的视线跌跌撞撞追着这个声音而去,和他那双漂亮的墨黑色眼瞳对视。
我的嘴唇好干,喉咙里的水分被榨了个干净,说不出一个字。
逼仄密封的车厢里落针可闻,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还是我手腕上的,浓烈地交杂在一起。
安静半晌,他的眼睛弯起一道月牙,语气平淡地询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地动山摇,我的整个世界遽然崩塌,黑色的裂缝自我脚底下龟裂扩散,下一秒就要把我吞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皮肤下的血液沸腾烧得我快要魂飞魄散,身上却淌出了一层止不住的冷汗。
他看出来了。
他知道了。
我的演技拙劣,不堪入目,又怎么瞒得住聪慧机敏的他。
我早该想到的。
“对……对不起。”他将我隐藏多年的心意和盘托出,明明白白地搬到天光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对不起,被我这样的人喜欢,他肯定会觉得很恶心很耻辱吧。
“为什么道歉?”
他还握着我的手,我的每一丝颤抖都无法隐藏,在他的注视下,我的手指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笑出了声,和以往一样的音色:“抖什么呀?我很可怕吗?”
牙齿咬住了舌头,满嘴的血腥味叫我无法言语。
他见我抖得可怜,缓缓松开了手,我的手背上残留着他紧握的触感,香水的玻璃瓶被我的体温焐得滚烫。
我静静等待着他给我下最后通牒。
等待着他说出那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或者是‘你好恶心’之类的这种话。
梁枝庭单手扶着方向盘,食指轻轻敲打着,哒哒哒的声音,像我生命的倒计时。
我等来的不是厌恶和嫌弃,而是一句随口的问话:“你明天会来吗?”
我愣了愣,他是在问我明天去不去参加他的婚礼。
话题突然被他从天扯到地,我一头雾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会来的,是吗?”
我懂了。
他是想让我去他的婚礼,亲眼看着他结婚,亲眼看着他成为别人的丈夫,好让我断了对他的念想。
原来是这样。即便是这种时候,他还为了给我留面子,没有把话说绝。
无法明面上拒绝我,就用软刀子杀我。
他的态度明明白白,我又怎么能拒绝他的一番好意。
车厢内的香水味愈发苦涩,我低下头,“嗯”了一声,答应他我明天会去。
“好。”梁枝庭冲我笑,我也想回他一个笑,可惜扯不动嘴角。
“那我走了,今天……谢谢你。”我道完谢就要下车,他忽然俯身过来,骤不及防抱住我,我的脸贴在他肩膀处,鼻子下方是他的锁骨。
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怎么摆。
这又是……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断了思考能力,他紧紧抱住我两秒,随后松开,双手捧住我的脸抬起,盯着我看了会儿,说道,“我会等你来。”
“……”
我从梁枝庭车上下来,和他挥手道别。
等到他的车子从街角消失,我才过了马路,往小区里走。
一路上我都在回味梁枝庭的拥抱,钥匙转动,进门的那一瞬间,玄关空空荡荡。
人偶不在。
卧室里传来电影播放的声音,我走进去,床上空空如也。它也不在卧室里。
难道是出去了?可它不会开门。
能去哪里?
我回到客厅,开灯仔细一张望,这才在阳台窗户边上看到了它。
它隐在夜色里,站在掀开一道缝隙的窗帘边上,望着窗外。
刚才没有灯光,确实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在看什么?”
每日都会迎接我回家的人偶今天举动反常,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
我走到它旁边,顺着它看的方向看过去。
从阳台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我和梁枝庭分别的那个路口。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人脸上的表情,但做了什么,尽收眼底。
它是看到了什么吗?刚才梁枝庭没有下车,应该看不清吧。操,看到了又能怎么样?能有什么关系?它一个东西,还能有什么情绪吗。
我挥去心里莫名而来的惴惴不安,拉上窗帘阻挡住它的视线。
刚要离开窗边,一双手臂缠上我的腰,它自身后紧紧抱住了我,下巴枕在我肩头,鼻尖蹭着我颈侧跳动的筋脉。
“宝贝。”
我扭头看它,它苍白的唇瓣开合,下一秒开口说出的语调标准到和常人无异:“不可以。”
“……什么?”我茫然问道。
我反应不及,它手臂忽地用力一勒,强大的力道猛然死死挤压着我的胸腔,我好似迎面遭到一股重击,呼吸都停了一秒,直接痛得低叫出声,一直拿在手里的香水也没拿住,摔在了地上。
哐啷——碎片落了满地。
浓郁的草木香扑面逃窜,我却没闲心去捡,窒息感逼迫我仰起了头,我反手揪扯着它的头发想把它拉开,无果,指节惨白一片。
血液直冲大脑,眼睛都被血丝染红,我沙哑着声音痛斥:“你干……”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它低下头,张开了嘴,那张美丽精致的脸孔在我面前缓缓放大,冰凉的软物强硬地堵住了我齿间的痛呼。
是它那张刚刚学会说话的嘴。
不可以什么?
我眉头拧紧,烦躁不耐。什么东西,学会了点口头皮毛,尽说一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话。
嘴唇很痛。
我和它接吻也算是轻车熟路,以往每次由我主动引导,每次都很愉快。自从它来到我身边之后,它所有的一切,动作、接吻、语言,包括未来我期待发生却尚未发生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我手中。
可是此时此刻,我手上的缰绳脱手,阻止不了它的失控。它弄得我很痛,也很难受。
它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只有一个,——匍匐在我脚边,做一只听话忠诚的狗,对我俯首称臣。谁能想到我一口口将它喂熟了,这只狗却恃宠而骄,开始咬主人了。
我喜欢看这只狗对我摇尾乞怜,对我言听计从,给它一点甜头它就会永远效忠于我,我很享受这种相处之道,自然也就能为此容忍它偶尔一些不乖的行为。
容忍归容忍,底线摆在这里。
——这只狗永远不能骑到我头上来。
比如现在。
口腔里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乱动,你不知道它下一秒会是什么动作什么力道什么幅度,种种未知都让此时的感受变得滑腻恶心。
被强吻的滋味很差,如果说被人偶强吻也可以算作是强吻的话。
这阵子它的奇怪举动已经不止一次,我看在眼里,没有放在心上。小狗在长成大狗之前,主人总会对小狗的一些荒唐行为格外宽容。我也一样。
可我的仁慈并没有让它洗心革面,看来是时候给它一点教训。
犬只的恶习,得从幼时抓起。
梁枝庭送我的香水被打碎,明天还要亲眼见证他的婚礼,我心中烦闷,握紧了拳,腿上使力甩掉鞋子,赤脚踩上碎玻璃渣,细碎的玻璃片扎进我的脚底,鲜血汩汩而出。
气愤压过了疼痛,我急需找到一个宣泄口。
人偶没有五感,不会痛,它既然想亲,那就随它亲个够。
唇舌用了狠劲撕咬,我反客为主按住它的后脑,主动把自己送了上去。
从阳台一路纠缠到卧室,地板上留下一串新鲜的血渍。
我和它一起倒在床上,床单也被染红,折腾这么久,气喘吁吁的只有我。
我没有和它分开,一边亲着它,一边伸手摸向枕头底下,那里有一把剪子。
我睡眠不好的时候经常做噩梦,会梦到很多东西,有时是一片红彤彤的肉幕包裹着我,恶臭的脓水从我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还有无数指向我的谩骂声,有时会梦到一只巨大的蜈蚣,抖着它的毒牙张牙舞抓地冲向我,次次把我咬醒。后来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办法,说是枕头底下放一把剪子,这样就能够驱赶梦境里的恶鬼。
我就保留这个习惯一直到长大。
剪子捅进人偶的心口,在它完美的胸肌上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横向口子。它的身体在外力作用下顿了一秒,我趁机推开它,拔出剪子,一脚踹在它心口。
它被我踹得一个不稳,滚到了床下,没有急着站起来,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一样物品,没有体液,没有呼吸,没有生命,剪子捅进去也不会有血流出,它的心口上只留下了一道黑漆漆的缝隙裂口,以及我脚掌踢上去的血脚印。
它仰着脑袋,略显无辜懵懂地看着我。
我把剪子随手丢在地上,当啷一声,呲溜着滑到它腿边。
“如果还有下次,我直接拆了你。”
我的嘴唇火辣辣的,口腔里面还残留着被大力揉弄过的触感。
它似乎觉察到我在生气,膝行着慢慢爬了过来,跪在我脚边。
脚掌上的血啪嗒落在地板上。
它低下头,一下又一下舔去我脚掌上的血珠。它又变回了那只我熟识的乖狗,受了伤就用自己的口水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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