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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卦当真(册神不是吹)


他笑意盈盈,走到姜临身边,刚想嘚瑟地来一句:“怎么样,你大哥我厉害吧”,藏在袖子里的手猝不及防中,就被姜临不由分说地直接攥在了手里。
性格火热如太阳的人,连手也是炽热温暖的,但此时风澈的手却冰冷入骨,根根手指冰如寒玉玄冰,不带一丝温度。
姜临被这温度惊到了。
他不露声色地看向风澈,乌黑的瞳色滚动着复杂的情绪。
他抬起风澈的手,苍白的皮肤在低温下弥漫出了紫红的纹路,指尖却因为刚刚用力过度掐得泛白。
姜临嘴唇翼动了半天,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你的手……”
风澈沉默不语,脸上的笑缓缓褪去,剥掉脸上那层名为强颜欢笑的情绪,终于露出了真实的表情。
他上扬的眼尾耷拉下来,一贯自信张狂的笑再也无法维持,垂下的眼睫抖动着,唇被咬得发白:“陌陌,先生的问题……我答不出……”
“姜家,乔陌。”
风澈想要倾诉的情绪如涨潮的江水,那声音像闸,残忍果决地落下,斩断了江水的势头。
他的话戛然而止。
指尖刚刚回归的温度一点点散去,风澈的神色微不可查地暗淡了下来。茶色的眼眸里的星光被垂下的睫毛遮住,他松开了姜临的手,再抬起头时又笑得漫不经心:“到你啦,去啊。”
姜临欲言又止,回眸看他一眼,终是转头离开。
风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抬起指尖,只觉得手空落落的,刚才属于那个人的温度还在手背指尖残存,心间的温度却比手上的温度退得更快,血液回归到心房不能融化其中的寒气,再泵出的部分都是冷的,途经四肢百骸,冰冷入骨。
风澈苦笑一声。
他为什么觉得会难受呢,这本就是他应该承受的,他当年选择了这条路,已经注定了孑然一身,为什么还在奢求温暖呢?
姜临属于这盛世,而他,不过是偷了光阴的孤魂野鬼。
他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愿意倾听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苦衷?
鬼话而已。
他有些难受,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地上扒拉一下,捡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画圈。
那根树枝尖端细弱,他不敢用力划过沙石,只轻轻划入地表毫厘。
他在心里默念:刚刚学会的阵图需要复习一下,趁现在刚好无事。
仿佛这样可以麻痹自己。
他越画越觉得心烦意乱,原本流畅的笔触猝不及防地凝塞住,他泄气一般叹了口气。
姜临的传音就在这时传了过来。
他的指尖一抖,那树枝竟然直接不堪重负,折做半截,一截在他手里死命攥着,一截落在地上的圆圈里安详地躺着。
姜临的声音低沉磁性,透过传音法诀直接在脑海回响,如他本人亲临,伏在风澈耳后低语。
“风澈,我在。”
那一声似九天穹顶炸起的烟花,细碎的花火如坠落的星光,辉映着银河,缀着炫目的拖尾径直砸进了风澈的心里。
风澈听见流星坠入了自己死寂的心海,如水滴入海,“叮咚”一声激起涟漪。波纹越扩越大,弥漫了整片心海,蔚蓝银亮的光点自海底升腾而起,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他猛地站起,隔着人群与台上的姜临对视。
台上的小小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静似海,明明只有那双幽邃的眼尚存成年时的模样,风澈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身影。
是边城绝境上,视线模糊间,锐意无匹的剑芒;是漫天火雨中,灵力亏空时,握在腰间的手臂;是幽暗大殿内,光影斑驳间,勾人意动的脸庞……渐渐汇成完整的姜临的模样。
风澈只觉得他的视线灼热非常,弥漫了四肢百骸的寒气被逼出体外,甚至连同刚刚听了传音的双耳都开始跟着滚烫了起来。
台上赵承文的问题已经开始,台上姜临收了视线,传音却不受答题影响,跟着赵承文的声音一同传入了风澈的耳朵。
“风澈,管他世人如何分说,你只需记住,我信你。”
风澈站在人群中,四周的喧嚣仿佛退开隐去,他呼吸渐渐放轻,心跳却越来越重,在胸腔震如擂鼓,与传音共鸣。
他曾狂妄地以为,且不去管世人论他畏他辱他恨他,最后身归天地,魂入轮回,谁还不是大梦一场空。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爱恨与欢喜。
因为他选择的路,注定孑然一身。
然而他却被那句“我信你”乱了心神。
他惊异万分地感受到早已被他冰封千里的灵府震颤了一下,寸草不生的地面上竟抽根发芽,“啵”地一声,滋长出一朵动人的娇花。
风澈看着那朵数百年不曾在灵府内视到的生灵,心中汹涌的情绪一时控制不住,在灵府内化作了旋风,眼看就要席卷摧毁它。
他心念一动,强行终止躁动的旋风,那毁天灭地的府内天象戛然而止,在花瓣边际四散开来,变幻成温暖和煦的微风,轻而又轻地点过了花蕊。
原来他这么多年,尝尽世间万般苦楚,仅仅只需一句“我信你”,便得到了救赎。
他所思所盼所想所望的,竟然是他早在勾心斗角的算计中、虚伪狡诈的掩饰里弄丢的信任。
风澈再一回神,听见楚凝用轻柔的嗓音问道:“若你有一挚友,身死,世人唾骂其品行不堪,将其罪状载于史册,你该当如何?”
姜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空白的停顿于风澈而言格外漫长,急促的心跳似在催促姜临赶快回答。
他似乎,在期盼什么。
“待自身达到足够高度为其正名,改史书,修史册,让世人无一不晓挚友功德。”
楚凝疑惑道:“你怎确保他非品行不堪,而是功德无量呢?”
姜临清清凌凌的目光透着认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若是我认定的挚友知己,便不可能品行不堪。若举世非之,便是世人错了。”
他看向台下,轻飘飘的一眼扫过旁人,却重之极重地落在风澈身上,缓缓而坚定地重复:“因为,我信他。”
第二场考试结束后,孩子们被安排吃了午饭,午饭过后正式开始第三场考试。
这次竟然还是进入独立的考场中。
风澈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考场,等着先生们宣布考试开始。
四周庞大复杂的阵图绽放出耀眼的光华,那光束越聚越亮,逐渐覆盖了风澈视线。
他仿佛置身到海里,汹涌澎湃的浪潮冲刷着他的意识。
温和的考试提示音响在脑海,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明明是安抚考生不要害怕,避免产生反抗阵图的情绪,风澈却觉得那温和的声音化作了一根根细软的丝,趁他不备缠住要害,想要取他性命。
他不相信幻阵中的一切,以往血淋淋的教训逼着他拼命凝聚意识,抵抗那股想要将他包裹的灵力。
眼前往昔的场景疯狂流转,倾泻而出的庞大信息量虽然无一不来自他的脑海,但骤然接受的刹那让他头痛欲裂。
风澈的意识再也凝聚不全,清醒在他身上迅速流逝。
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拼命挣扎,意识中凝聚的自我眼眦欲裂,终是承受不住,眶内的眼球轰然碎裂成意识碎片,化作星光坠入识海深处。
他在碎裂前的刹那终于看见了划过眼前的最后的记忆碎片。

那时他还小,以至于记忆碎片泛着岁月的暗黄,连周围的场景都不甚清晰。
他躺在一个温软的怀里,厚重的被褥裹住他幼小的身躯,坐在一旁的风行舟温柔地揉着他的头。
母亲楚辞念浅浅的呼吸在颈间吐纳,珍重地落下一个带着清香和温热的吻。
风行舟笑了一声,楚辞念似嗔似怪地瞧他一眼,风行舟便将母子二人一同抱在了怀里。
风行舟看着他的眼睛,用一根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眼皮,他有些痒,伸出小手想要拽下父亲的手指,可惜因为胳膊太短没够到。
风行舟爱怜的声音带着笑:“澈儿,想斗过你爹还早呢。”
他修长温润的指腹在风澈的眼皮上轻轻一抹,眼皮下遮住的瞳色与风行舟眼眶中琉璃般的色泽如出一辙。
楚辞念感叹:“澈儿的眼睛,和你真像,一样的形状,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好看。”
风行舟松开手指,握住了风澈还在乱动的小手:“不一样的,他的眼睛,还是蓝色时好看些。”
楚辞念神色带上了一丝紧张:“行舟,澈儿这天赋,是不是太易招致祸端了……”
风行舟环住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当然不是。”
他温柔的目光重新看向怀中的孩童,语气中带着微不可查的狂热与激动:“他不是风家的祸端,是风家,乃至人族的希望。”
风澈近乎贪婪地看着记忆碎片中的场景,哪怕意识凝聚的自我已经开始飞速消散,灵魂深处的碎裂感在灵府里叫嚣,他却像感受不到痛苦一样,只是拼命地想要再看得清楚一点,清醒得久一点,记得深刻一点。
风行舟说,每个人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不经意的瞬间,哪怕是落叶在眼前飘落的小事,在记忆之海不会掀起一丝波澜,日后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一瞬间发生了何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将它永远忘却。
只要在生命中出现过,它终会化作记忆的碎片,将那一瞬间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念,储存起来,待有朝一日被自己发现。
这记忆碎片,取自他出生后不久,因为那时年龄过小,他并不记得这一幕。
眼前的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灼伤了他的心。
它越是温馨,越让风澈堕入无尽的悲哀中无法自拔。
他竟不知,父亲自自己出生起,就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期望。
他一直以为,父亲只希望自己健康顺遂平安喜乐而已。
他的天资可以问鼎风家不假,但毕竟晚于风瑾出生一个甲子。
少时的他,就算拼了命也追不上哥哥的修为。
自然,家主之位是风瑾的,他根本不用面对任何压力和期望,只要舒舒服服享受自在日子就是。
从小到大,风行舟对他的要求并不严苛,甚至称得上纵容,不然也不会让他养出风二世祖的名头。就连,十七岁那年出了那事,风行舟给他两条路让他选时,都用的是劝说的口吻。
风行舟想让他安安稳稳做好他的道子之位。
可多年骄横,他早就生出了反骨,对所谓的平稳一生不屑一顾。
他忘不了自己吼出:“我就是想走上这条路,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后悔”时,风行舟眼底的无奈与悲哀。
到头来,他不过是把这条路越走越糟,早在从炼心路便后了悔。
他哪里配称得上是风家和人族的希望。
他不过是一介罪人。
意识终于不堪重负,化作亿万星光沉寂在了识海,光芒渐渐淡去,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第三场开考后,先生们在水镜中挨个探查考场情况,逐一确认每个阵图没有出现问题。
本次考试采用幻阵,同时结合风家卜术,预测孩子们未来一角的场景和现阶段最恐惧之事构筑图景,克服所惧之事,稳定道心,方能判定考核成功。
赵承文翻看着水镜中孩子们奔走尖叫的狼狈模样,心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他刚刚好不容易从一个孩子的幻阵中抽离视线。
那幻阵中恶鬼吞食尸骨,咯吱咯吱嚼动骨头的声音听得他直牙酸,下一秒恶鬼嚼完了骨头,径直扑杀过来,血盆大口臭气熏天,直接扑在面前甚至可以看清它细细密密的牙齿缝隙间夹杂着骨头渣和碎肉。
他一介以文入道的书生,何德何能遇见想象力这么丰富的学生。
他哆嗦了一下,捋捋胡须,默念了一会儿用作镇静的草药名,才堪堪缓好。
赵承文扒拉了一下水镜,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看向下一个场景。
场景一片漆黑,赵承文生怕再来个恶鬼冤魂过来贴脸,小心翼翼地调动视角。
他慢慢半睁开眼,看见了一个孩子躺在地面上,半长的头发铺散在身后,蜷曲的身体微微起伏,场面一时静谧无声。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他本人所处的地方堪堪有一束光。
赵承文彻底把眼睛睁开了,因为他发现这阵图并未完全开启,八角的阵纹只亮了四角,正微弱地闪动着,维持着阵图正常运转。
看样子并不是阵图本身出了问题。
赵承文挠挠头,拉近水镜想看看那孩子干了什么,是不是阵图启动中发生了意外昏过去了。
然后他亲眼看见那孩子翻了个身,从侧卧改为平躺,四肢随着动作自然舒展开,小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嘴唇还时不时地嘟起来蠕动一会儿,就差流出满足的口水了。
他姿势像一张摊开的面饼,睡得却像一只死猪。
赵承文无语至极,拽来几位见过大风大浪的同袍们看看这旷世的奇葩。
众人看着这位睡眠质量异常优秀的考生都不禁陷入了沉思。
卫世安皱眉,声音忍不住拔高:“他这是什么?”
赵承文把水镜视角拉到最近,直接把那位考生的脸怼到屏幕正中央,连脸上的绒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眼睛即没有不安地滚动,也没有死寂地一动不动,如他们所见,他不可能是装晕或是昏过去,这孩子只是单纯地睡着了而已。
卫世安难以置信地确认了一下:“睡着了?”尾调可谓是上拐了一百零八弯,硬是把他低沉的男音逼出了尖锐感,足以突出他的震惊。
赵承文心累地点点头。
这孩子一看就是阵图开启时通知放缓心态平心静气,然后因为太放松,睡着了。更可怕的是,他心太大,居然一觉睡到了现在,连幻阵阵图都没能完全开启。
其他孩子都考了半天了,这货不会一觉睡到考试结束吧???
赵承文试图稳住自己同袍们参观游园里奇珍异兽的状态,企图说服他们:这孩子睡着了,说明什么呀,说明他心态好呀,一看就能成大事……
好吧,他编不下去了。
赵承文敲敲桌子:“各位道友,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这孩子叫醒考试啊。”
卫世安瞪圆眼睛:“考试期间睡觉,此事是考生自愿行为,就算他睡了整场,考试零分也怪不得我们。”
许一诺提议他去考场一趟叫一下这孩子。
楚凝觉得还是用传音比较好,监考官擅自进入考场不大合规矩。
众人在这边争论不休,好不容易敲定传音叫醒这位心大的考生。
然后他们就在水镜里看见躺在地上睡得挺香的小孩儿抻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懵懂地看着四周黑漆漆的一片,然后在众人以为要听见他因为睡过头而发出懊恼慌张的尖叫时,他全身懒洋洋地晃了晃,不紧不慢地揉了揉睡得生疼的脖颈,紧接着毫不紧张地打了个哈欠。
众人:“……”
散了吧,没意思,这孩子太气人。
风澈毕竟前世修为臻至空间界圆满,相当于半步渡劫期,再加上奇门为灵识修炼法门,故而神识远超同境界之人。
他就算神识碎裂成千万片,肉身灵府不灭,自然可以复原。
只是他复原时的状态实在与睡着无半点差别,被先生误会考试睡着,他真的很冤啊。
然而此时他还不知先生们把他当稀奇物种参观了半天,只知道再一睁眼,已经身处一处幽暗的场景,伸手不见五指。
他此刻回神过来,明白抵抗幻阵神识就会受损,于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再反抗,任由阵纹中的灵气裹住神识。
先生们虽然被这孩子不紧不慢的懒散劲气个够呛,但始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这个孩子心这般大,到他这儿的第三关,呈现的恐惧显形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才能吓住这熊孩子。
然后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镜看,只觉得别的孩子的乱七八糟的场景失去了吸引力,毕竟这边未知的才是最引人好奇的。
阵图检测到阵中人恢复了意识,位于八角的阵纹轮转着蔚蓝色,绽放了耀眼的光芒。遮住水镜大部分视野的黑暗渐渐凝聚成一团漆黑的浓墨,四周的空间像是被抽取了色彩,开始褪色发白,然而凝聚成一团的浓墨却越来越浓稠欲滴,在彻底开启阵图的刹那坠入了阵中心。
蔚蓝的阵纹染了墨汁,像是粼粼的湖水被水滴溅出涟漪,然而那涟漪最外围扩散到阵图边缘时突然爆发出盛大的气势,翻转而来的气浪从四面八方涌来,风澈一脸懵地看见自己的长发随着气浪倒卷到天上,再毫无气质地一股脑落下。
然而还没完,第二圈波纹就此成型,新的一轮气浪再次把风澈的头发卷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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