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住疫情是根本,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有利局面了,”负责人在回程的车上摇头叹息道,“幸亏那个德国记者跑得快,不然消息递不出来,他自己也未必有好下场。虽然说有国际法摆在那儿,但这里的政客跟土匪无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赖到家了。”
“嗯,辛苦了。”南弋目光落在车窗外灰蒙蒙的雾气中。
“你也不要太担心,”他伸手过来拍了拍南弋的肩膀,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这位负责人从香港办事处调过来不久,曾与南弋父母共事过不短的时间,也算看着他经历变故,成长成熟。他没跟南弋打官腔,“我能力有限,你要是执意非得加入……”
“不用了,”南弋摇头,“陈叔,之前是我太冲动,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疫情防控不在他专业范畴之内,这样严肃的事情也容不得任何个体任性干扰。
“道什么歉,我倒是希望你偶尔冲动一点,才有个年轻人的样子嘛。”
南弋苦笑,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否认“年轻”这个定义。
回到基地之后,他来不及休整,直接奔赴医疗队驻扎地。计划中的两天休假意外延长,助理小于已经尽量帮他协调,还是有几个手术非他不可,等不及。这也是他差点儿提前启动预案的原因之一,他的思想和身体好像被撕成了两半,身处疫区的邵禹和他的病人,哪一头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却又力不从心。
对,力不从心,就是这个词……自己手术后卧床的时候,他即便焦虑,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仿佛握紧了拳心也什么都抓不住似的。巨大的恐慌如潜伏在心底的怪兽,一旦让它抬起头来,就会吞噬掉仅剩的热乎气。
“南哥,你要不要多休息半天,病人的手术可以安排到明天早一点。”小于试探着问道。他跟了南弋这么久,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样焦急失态。他曾经有一度认为,自己的这位上司就是那种传闻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勇士。毕竟,他刚来没多久,就遇到南弋给一位HIV病毒携带者手术,术中由于配合的护士过于紧张导致擦伤。在陪南弋检测和等待窗口期的过程中,他情绪既紧张又低落,反而需要南弋开玩笑疏导。现在,虽然明面上南弋已然恢复正常工作节奏,投入术前筹备会议的状态严谨专业,但小于了解他,能够从蛛丝马迹中分辨出不同来。
南弋坚持得有些勉强,他眼眸里常常能够感染别人的光芒被一层隐约的雾气盖住了。
而很快,小于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南弋让他提交申请,顺利完成手里的几个手术之后,他要求返回基地调整一段时间。
其实,这里的医生大多不是常驻的,基本上最多参与为期两年左右三到四个项目就会离开,像南弋这种植根于此,连休假都吝惜的外科专家凤毛麟角。
以前小于问过他,这么高强度高危险性的工作,他是怎么保持旺盛精力的。当时南弋很淡然地半开玩笑地回答他,趁年轻多走多做一些,等老了干不动了,强度自然就下来了。
“如果是休假的话,基地条件有限,不如回总部……”小于建议,“总部那边消息也会更灵通一些。”
南弋直言不讳,“这边离得近,万一出状况,方便一点。”
小于想到了南弋转给他的那些合同内容,吐了吐舌头,但愿别再出什么状况。
“基地那边有好几个实验项目,你要是回去的话,恐怕脱不开身。”
南弋顿了一息,“有点事做也好。”
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这至多只能当做旁观者的聊以自慰,根本无法安抚当事人的牵肠挂肚。南弋一直和国内的汪霖保持着联系互通有无,他通过温格尔教授搭线到WHO那边询问消息,也利用自己的资源试图找到当地的联络途径。
但是,短期之内,疫情控制区严格执行只进不出的政策,没有一点风吹草动透出来。他能得到的有价值的信息寥寥无几,且严重滞后。
被多方证实的第一条讯息,便是个十足的坏消息。
由资深病毒学专家带队的疫情防控小组进驻之后的第一轮筛查,确认了十六个感染病例,其中包括一位“无国界医生”组织成员。仅此而已,再无更具体的细节,而这已经是一周以前的状况。
回到基地十天,南弋白天在实验室和会议室之间往返忙碌,除了翻看手机通讯的频率高一些之外,看不出太多异样。每个夜晚来临,他严重失眠,药物调节效果有限。
睡不着的漫漫长夜,总是忍不住千丝万缕的遐想。三十多年人生中,他面临过许多岔路,但凡有一个选择变更,大概都会避开如今的局面。他宁可没有回国,没有遇到过邵禹,但又忍不住回想从相识到他离开,不过短暂的时光。南弋分不清,到底是那段磕磕绊绊的相处本身早已在他心中刻下未曾意识到的深切痕迹,还是现在的状况加深加重了原本的分量。
但无论如何,两个人的情感瓜葛,赔上一条生命的价值,是不值得的。
他私下决断,这次要是侥幸无恙的话,他不管想什么办法,都要把邵禹送回国内。或者,不用他煞费苦心,在经历了这样一番劫后余生之后,但凡是个理智的正常人,都该后怕,亟需回归到至少安全稳定的生活中去。
届时,他大抵会有些不可避免的失落与矛盾吧,人性的软弱与自私他也不能够免俗。但与此时此刻心头无法承受的重量相比,再多的失落也是能够忍耐的。
今天下午的多方视频会议严重超时,南弋没有赶上食堂的晚饭。左右他也没什么食欲,就在宿舍楼下的自动售卖机买了个面包拎上楼去。楼道的感应灯时好时坏,他拐到门前了还没亮,以至于被黑乎乎的一团人影吓了一跳。
“南,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住在宿舍呢。”从外派任务匆忙赶回来的Oberon大呼小叫,“我刚刚给于打了电话,他让我在这里等,没有错。”
基地作为中转站,驻扎人员没有多少,流动性很大,所以宿舍大部分是空着的。不然就按他这大嗓门,半栋楼的人都得被喊出来了。
南弋无语地摇了摇头,“进来吧。”
他把面包放到桌子上,取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了白开水递过去,“只有这个,凑合吧。”
Oberon盯着他观察了片刻,南弋半垂着眼帘,看不情神色。
“你的朋友,邵,的事情,我听说了。”难为Oberon小心翼翼,“我联系了在WHO工作的师兄,他说有消息会尽快的告诉我。”
“谢谢。”南弋点头。
“南,”Oberon犹犹豫豫,“……”
南弋突兀地打断他,“Oberon,你明天有工作吗?”
Oberon愣愣地,“没有,我有三天假期。”
“那陪我喝两杯吧。”南弋起身,从柜子里拎出一瓶二锅头,这还是中秋节那一次,小于的妈妈寄来几大箱子食品里边夹带的两瓶,分了他一瓶。
Oberon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视死如归道:“……好。”
没什么下酒菜,桌面上凑数的一个干面包加两块月饼谁也没动。南弋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Oberon压根随不上节奏,二两酒下肚,头晕眼花,嘴都瓢了。
“南,我告诉你,你不要轻易接受他,他……”丰富的汉语储备好似被酒精稀释了,Oberon抓耳挠腮,“他不诚实。”
“是吗?”南弋试图求一醉而不得,漫不经心地回应。
“他现在很危险,我也很担心,我把他当做朋友,”Oberon大着舌头吐槽,“可是,他狡猾很多,他骗我说了很多你的事……”
“什么事?”
“就是很多在这边的事,你去过的地方,你参与过的项目,你喜欢的……嗷,”Oberon懊恼,“我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还是他告诉我的,你喜欢看电影,种植物,是吗?”
“……是吧。”南弋有些恍惚。
“那,他没有骗我,”Oberon脑子转不过来了,“他还教我中文,很有耐心……”他醉眼朦胧地抬头,“他不是要公平竞争吗,南,”Oberon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在逗我?”
南弋失笑,唇角不觉地翘了翘,这大概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唯一一瞬间松弛的表情。
“也可能是在逗我。”南弋无奈道。
他没再给趴到桌子上的人倒酒,自己喝光了剩下的二锅头,睡了个稍微囫囵一点儿的觉。
第二天,南弋被电话叫醒,有一个远程会诊,临时通知他参加。或许是滴酒不沾的时间太长,南弋发现自己的酒量明显退步,睡了大半个晚上,还是有宿醉未醒的迹象。因而,在手机屏幕晃了两下,显示来电信息是“邵禹”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眼花了。
第87章 限时陪伴
来电实际只响了两秒钟不到,再拨回去,便是无法接通。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南弋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只是一直将电话攥在手心里。
两个人第一次正式通上话,是在两天后的凌晨三点半。
“喂。”南弋接起来一个陌生号码,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从不拒接任何号码。
“没睡?”邵禹意外地问出口,随即匆忙开口,“我没事,你放心。”
然后,电话便挂断了。
南弋保持着将听筒放在耳边的动作良久不动,直到确认不是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邵禹的一句报平安,重愈千斤,足够压垮他心底盘桓着的影影绰绰的吃人巨兽,却又留下硕大的空洞,无处填补。
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游刃有余的领域。邵禹虽然于医疗业务堪称门外汉,但多年经商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情世故审时度势的能力在绝境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出事当天,邵禹在与南弋通话过后,被南弋絮叨着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他倒也真上了心。本是晚上例行多绕了两圈,还真被他发现村民鬼鬼祟祟的心虚踪迹。虽然来不及逃出去,他们几个先尽量远离人群,分散开来,施行了自我隔离。待到几个小时,军队趁夜抵达之后,经历了最初束手无策的数个日夜,缺医少药,生活必需品匮乏。邵禹利用自己金主的身份,软硬兼施,持续不间断地与带队军官沟通。直至医疗队进驻,逐渐打开缺口,邵禹辅以威逼利诱,最开始是见缝插针借助医疗仪器联网的需要,蹭信号求援。后来,利用运输便利,在医药用品中夹带进现金金条用于收买疏通,加上外部压力渐趋平稳,只要他们行为不出大格,执行封闭任务的当地军队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些生活上的方便。
这些,都是南弋在事情过去之后许久才陆陆续续了解到的。
彼时,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他便不再每天持续无效拨打邵禹的号码,以免造成麻烦。南弋攒够了所有的耐心,安静地等待。
前几天,先是不定时偶尔响起的电话,南弋每一次都能够接到,但对面却不一定来得及讲话。有一回,南弋甚至能够分辨出邵禹仓促把电话揣到兜里之后,对面传来呵斥的说话声。随后几天恢复了音讯全无,南弋稍微踏实了一点的心绪再次上下翻腾。
直到一个普通的无眠之夜,专属铃声再次响起。
南弋第一时间接起来,他习惯性地不讲话,免得错过邵禹要说的重要信息。
“怎么不说话?”邵禹问他。
南弋心尖莫名跳了一下,“你先说。”
邵禹笑了,“这次不用急,我刚送了一袋金条过去,大概够唠几块钱的。”
南弋酸涩难言,“这么贵啊。”
邵禹声线尽量保持平稳,但依然能感受到尾音的颤抖,为了能和南弋讲上一通不受限制的电话,他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
“算物尽其用吧,给医疗队和隔离人群换了不少食物进来。我算看明白了,人不容易被穷死,饿死倒是不难。”
“也是,”南弋顺着他,“金条又不能吃。”
邵禹闷笑两声,贱兮兮地问道,“南医生,采访一下,我这趟大难不死的话,有没有什么奖励?”
“有。”南弋一眨眼的工夫都没有犹豫。
“什么?”邵禹追问。
“奖励你回家。”南弋斩钉截铁。
邵禹:“……好吧。”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闭嘴。
邵禹如此干脆的应承,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南弋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应该是欣慰吧,只是舌尖有些发苦,一时不知再说点什么好。
“怎么没声了,话费挺贵的。”邵禹玩笑似地打破沉默。
南弋默叹一息,“怕吗?”他轻声问。
邵禹思索须臾,诚实道,“怕啊,我也不是视死如归的战士,怕得要死还差不多。”
南弋吸气的声音清晰可闻,“知道怕了,就该吃一堑长一智。”他话说得重,邵禹却从中听出了仿佛要满溢出来的酸楚。他本意是打算撒娇卖惨的,他知道这一招对南弋十足的好用。可当他真实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邵禹便舍不得了。
“嗨,我谦虚着说呢,你还当真了。”邵禹插科打诨,“只是个病毒而已,又不是被人拿枪指着脑袋。别说不是一定会感染,就算是,不也能治吗?医疗队来得很及时,处置专业,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死亡病例,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本身基础病严重。这里数我身强力壮,哪能那么没出息呢。”
“甭贫了。”南弋显然没信,刻意平淡的语调中压抑着汹涌的后怕。
“不信?”
“不信。”
“南弋,”邵禹声音严肃了几分,他说,“我是在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别把我想得太脆弱。”
南弋怔然片刻。
有些话,邵禹是准备留待以后有机会,面对面掰扯清楚的。但有时候,形势所迫,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也没必要欲言又止的。跟南弋的心理负担相比,其他事情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我之前跟你提到过吧,就是没说的那么仔细。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吧,车祸挺严重的,”邵禹冷静地叙述,“据说手术做了十几个小时,在ICU住了半个月,下过三回病危。”
南弋静静地听着。
“醒了之后,大脑血块清理得不干净,压迫肢体,好一阵子没法下床,也说不清楚话。我就是在那一阵子对林雨辰产生的错觉,”邵禹平静地提及这段经历和这个人,“当时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每天陪着我鼓励我,渐渐地就养成了一种依赖的习惯。我也是在他这次回国之后,才调查清楚,当年我的行踪是他出卖给邵琦的,所以那时候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也不知道是为了监视还是真的有点儿愧疚。我也不是蓄意报复,我给了他选择,但是也利用了他。我没料到他会怨恨到你那,这件事不管怎么说,责任都在我。”
“你道过歉了。”南弋提醒。
“是,我明白。”邵禹继续,“我今天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说那些没有用的车轱辘话。我真实地面对过死亡的恐惧,这种事当然不是这次有经验下次就会应对得当,但至少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我说我完全不怕死,那纯属吹牛,可我更怕死得糊涂。你,明白吗?”
他郑重道,“南弋,你不要想太多,更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意外是人力没有办法控制的,我就算不是在这里遇到这件事,谁又能保证在地球上任意一个角落就不会遭遇自然灾害、火灾、车祸或是什么疾病、猝死之类的……”
“好了,”南弋忍无可忍,“你别胡说八道了。”
“行行行,”邵禹举起一只手,意识到南弋看不见又放下,“我不胡说八道,你也别胡思乱想。这边情况稳定,隔离期预计再维持二十天,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会陆续解封。”
“我知道了,你们不要掉以轻心。”南弋下意识叮嘱半句,“算了,医疗队的专家比我在行,你老实听话。”
邵禹发笑,“你听听,什么叫老实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嘱咐幼儿园小孩儿呢。”
南弋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是,他关心则乱,“对不起,我没注意。”
“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这叫知错不改。”邵禹嘴上抱怨着,情绪却透露出一丝愉悦,“算了,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让你占那大几岁的便宜又不会掉块肉。”
“我以后注意。”南弋不擅于争辩。
邵禹被“以后”这两个字取悦到,“随便你,在我这里,你随时都有任意说什么做什么的特权。”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好听的话信手拈来。南弋茫然地捏了捏太阳穴,明明一开始是在讲正经事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绕来绕去被带入了暧昧的氛围和情绪里。他有些懊丧,大约是自己最近实在是睡眠太少,脑子不清醒,才会一路被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