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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敌一对(晓棠)


“给你造成的误解,非常抱歉。”
“误,解?”邵禹低声重复。
“对,误解。”南弋再次肯定,“我从你的角度复盘了之前的事,你大概以为我是气愤不甘,却又囿于体面不好发作,多少有些负气吧?”
邵禹没有直接回答,但这也是一种默认。任谁被牵连那样的无妄之灾,愤慨抱怨都是应该的。只不过南弋性格使然,做不出睚眦必报的事罢了。
南弋苦笑,“我也是这两天才反应过来,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你那样理解情有可原,是我太草率了。”他直视邵禹双眸,庄肃道:“邵禹,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对于你,从始至终不存在迁怒和怨恨,你完全不必抱有一丁点儿弥补的念头。”
邵禹怔住了,平静的表面下是肺腑里掀起的波涛汹涌。现在就像是,他藏在透明外壳下的病灶,被强光照射得一览无遗。而南弋是唯一执刀的医师,却对他说,他的病源根本不是自己臆想的那么回事。邵禹下意识情愿相信,因为即便是负面缘由,但那是他能维持的与南弋之间仅存的牵绊。可当下,南弋作为医生客观冷静的一面不容置喙,他本能地抗拒,却又无能为力。
虽然突如其来,南弋甚至还没有具体解释,但他一瞬间便被说服了。过往种种阴差阳错皆是起源于他的自以为是,南弋主观上从来没有诓骗他的意图。所以,这一次,他说是邵禹错了,便是错了。
“那件事舆论发酵的时候我正在手术恢复中,”南弋提到手术两个字,邵禹面上并无异色,那他应该是知情的。“所以,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等我基本康复,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警方公布了案件详情,教唆者行凶者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虽然,这事的出发点可能跟你有些关联,但你也是被蒙在鼓里,并没有参与,你也无法预测左右不了别人的行为。而就实际影响来说,绝大部分的压力和情绪都由院里的领导和同事分担了,我反而是受波及最少的。”
南弋在一点一点打消邵禹误会的源头,“如果你在打听我去向的过程中受到阻挠,不是我叮嘱的,”南弋无奈地摊了摊手,“可能是大家那一段时间太紧绷,习惯性地避免谈及。而且,我辞职后的去向,也确实没有几个人清楚。”
邵禹木然地缓慢地颔首,示意他在听。
“还有,”南弋打算一次性交代明白,“我的腰伤是在冲突中发作的,这个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当时手术情况虽然紧急,但从结果来看,我是因祸得福。”南弋诚恳道,“在那之前,我已经放弃手术,就连我的导师也暂时没什么办法。异物的压迫可能随时随地诱发不同程度的后果,手术风险很大,而现在的结局,可以说是不敢想象的理想。”
如若之前没有遇到夏夏,不知道南弋躺在病床上其实是了解外界喧嚣的,也不知道手术一开始差点儿被判定为失败,那么此时此刻,南弋避重就轻讲述的,便是他未曾看到的事件另一面。
这一切完整流畅,合情合理,逻辑清晰,南弋也只是对于节外生枝的细节稍作隐瞒,并非全然为了宽慰他。理解到这一层,邵禹感到疲惫且无力。
他顿了顿,问道:“你的腰伤,是之前拒绝我的原因吗?或者说,是原因之一?”
“……”南弋一下被他问住了,这家伙到底把关注点放在哪?之前,对话一直是按照他的思路进行,却在这一刻被邵禹一个问句带偏了。他火急火燎地赶来,全盘心思都放在怎样打消邵禹没必要的愧疚,赶紧把人撵回去上边。
南弋沉吟三秒钟,给出了答案,“当时是,主要原因。”他和邵禹短暂相处期间,好巧不巧地,曲解重重,一开始是他懒得解释,后来是他一走了之,总之责任在他。因而,眼下邵禹问出这个问题,他没法回避或是敷衍。他必须直面且承认,他曾经动过心。曲折如昙花一现的过往,并不是只有邵禹一个人付出过真实的情感。
“现在呢?”邵禹好似得到了某种鼓励。
南弋更头疼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他是跟安置病人的车一起过来的,那边交接完毕就得返回,时间并不充裕。只能长话短说,有话直说。
他思索须臾,“邵禹,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不近人情,但是……”他不受控地嗓音略微发紧,可该说的依然要说,只是加了两句铺垫。“年轻的时候,我一度认为,选择这份工作更多的是源于赌气成分,气我父母生而不养,我好奇他们投身的事业是个什么样子。后来,虽然改变了很多观念,但始终没有彻底想通。”
他收回落在邵禹身上的目光,觑向窗外雾蒙蒙的夜色,语意也缥缈开去,“事故最初,我从战地简陋的病床上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怕自己再也上不了手术台。而这次康复过程中,这依旧是我全付心思所在。”
他最后说,“在某些人的生命里,爱情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邵禹平静而笃定,“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

第83章 两难
一场没有完结的对话被催他返程的来电打断,明早还有手术安排,南弋必须离开。坐在颠簸的救护转运车上,茫然地望着天边一轮残月,他耳边反复回响邵禹最后说的一句,“以后我想试试。”
“靠!”他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随手锤了一下前边椅子的靠背,“试什么试,恋爱脑有意思?好好做你的霸道总裁不行吗?”
“Nan,what’s the matter”隔着好几排坐在驾驶舱副驾位置的同事听到动静,回头问他。
南弋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It’s nothing.”
邵禹一直目送着接南弋的车驶离,直到连扬起的尘土都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按部就班地简单洗漱过后,躺到床上,不出所料,很难入睡。
那个人,总是有本事轻而易举地颠覆他所有的预期。他忐忑懊恼,以为自己不被欢迎,不敢轻易打扰,只能暗戳戳地搞些力所能及的小动作。谁知,南弋居然送上门来,又一次推翻他擅自得出的结论。
今天所有的对话全部在他认知之外,南弋对他并无怨恨责备的情绪,听起来怎么都该算是利好,可他却丝毫庆幸不起来。
他理解南弋所说的,在面对巨大变故的时候,人更容易看清自己内心真正所求。他过往想岔了很多事,所以当迈过沟沟坎坎,得以重新拾起手术刀时的那份心无旁骛,邵禹努力感同身受。
人生阶段不同,邵禹也曾把全副身心投在周而复始的事业中,虽然他并不享受那个过程,最后也称不上功成名就。但至少,他现在能够抽身而出,追逐自己心之所向,是该感谢那一段奋斗与积累的。
只是,他不会再重复。
现在,他财富自由,时间充裕,白翎的身体状况也很稳定,心态是前所未有的自由交织着执着。
既然对南弋来说,感情不是现阶段的必需品,那么就由他来追逐。邵禹内心渐趋平和,诚然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人生追求同样无所谓黑白对错,遵从本心罢了。谁也无法界定,为事业拼搏就比爱情至上高一等。
邵禹思及此,忍不住把自己逗笑了,仿佛青春期关上的那个窍门,迟来十多年才打开。俨然有一种老黄瓜刷绿漆,强行装嫩的嫌疑。
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部分想法,人的思想和行为境界还是有高低之分的。他不是没做过慈善,之前也常年以白翎的名义资助红十字会。但那些流于表面的甚至是跟风似的商人行径,与南弋这种常年奔走在这个世界最危险最贫瘠的地方,用自己的学识和双手做真正拯救病患于伤病痛苦中的作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是现在,他勉强接近试图成为一份子,但他从思想根源上并没有那么的无私无畏且无所求,而实际贡献方面,他也仅仅是出钱的意义多于出力。但这些不重要,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心甘情愿为之付出能力范围内的所有努力,过程中的踏实与满足,带给他的是全新的未曾有过的体验。
既然南弋不以奉献为傲,那他同样不必以追随为耻。
邵禹私以为,南弋曾说过的,能带给人幸福的“满足”,他大约摸到了轮廓。
和邵禹见了一面之后,南弋颇为头疼了几天,暂时没想到更好的劝说理由。本来抱着把人劝回去的目的走这一趟,却反而好像打开封印推了一把似的,打通了这家伙的任督二脉。人家不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早请示晚汇报,间或发上一两条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冷笑话,看得南弋脑门上青筋直跳。
但也仅仅止于此,邵禹把握着分寸,并不会过多干扰南弋的工作和生活,也没有刻意找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倒是南弋的助理按照他的要求,经常汇报运输分队的动向。
之后不久,他所在的医疗队接到紧急任务赶赴布隆迪。那里刚刚遭受一轮结核病爆发,这种在国内早已被控制的疾病,在非洲很多贫困落后的国度依然肆虐。并且,瘟疫导致动乱,投机分子趁火打劫,火灾爆炸频发,到处是流离失所的伤患。
原定为期一个月的医援,医疗队实际上待了三个多月。这期间,每个人几乎都是满负荷工作,南弋更是下了手术台就抓紧时间睡会儿,完全无暇思考其他。邵禹大概也了解到他的行程,没有过多联系,只是早晚各一条问候信息加天气预报。南弋看到了会回复,他们这种特殊工种,失联会让人联想到很多,无谓担忧。但他往往不能回复得很及时,这里电力系统不稳定,即便配备了先进的综合保障车,但优先保证医疗和官方通讯,他的手机经常性的不是没电就是没信号。
而无论什么时间收到南弋的几个字或者有时候只是匆忙的一个表情,邵禹都会在几秒钟之内给出答复。
最初,南弋并没有发觉,毕竟他急急忙忙扔下手机,不是补觉就是被别的医生叫去会诊。直到连轴转了两个多月,支援的队伍赶到,才得到半天空档。他属于精力旺盛型,稍稍补了一个多小时的睡眠,在营地冲了个凉水澡,难得放空一会儿。
他刚刚给邵禹比南北极还冷的笑话回了一个“呵呵”,那边立即弹出一句,“不忙吗?”他刚要回答,助理打来视频,交接的病人有一项数据异常,接手的医生不敢轻易处理。南弋仔细了解过情况,给出建议。这一来一回,用去了半个多小时。等他再答复,邵禹又几乎秒回。
南弋好奇地往上翻了翻,意外地发现了这条规律。这就……还挺难做到的。
“二队昨晚到了,我们喘口气。”
“今天没有手术了?”
“正常应该是没有,但是我前天做的一个小朋友,术后回家照顾得不好,有轻微错位,下午我得再去看一下。”
“你不是今天凌晨才下台,睡一会儿吧。”
“睡过了,不困。”
“那我再给你讲个笑话。”
“……”
“话说,古代人如果得了近视看不清楚东西,就会去找郎中看病……”
当然,邵禹的笑话依旧冷得令人发指,而他们的对话也很日常。没有腻歪的表情达意,不矫情不暧昧,字里行间更像是老友之间的闲话家常。
但日积月累之中,南弋的胸腔渐渐不受控地升腾起丝丝缕缕的触角,奔往四肢百骸,伸向四面八方。他孑然一身很久,疾病与事故带走了他所有血脉相通的亲人,就像是跟这个世界断了关联。虽然也有情同手足的发小和朝夕相处的同事,可那并不足够。他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个性,也接受事已至此的现实,所以他与命运妥协,他坦然面对。
可人终究是有血有肉的生物,不是机器。那种如被关在密闭容器里一般的孤寂感,彷如被放逐在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任他心再大,终归在夜深人静的某一个瞬间,逃不脱被失落无望裹挟的坠落。
他总是自我安慰,手术的成功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至少他得以重返热爱且充实的事业。他把每一天的24个小时填得满满的,并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此日复一日,直至生命意外结束或自然结束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邵禹能不能够理解,于他而言,当前情形之下,和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发展一段相濡以沫感情的意义,不仅仅是一段关系而已,更意味着他将重建与这个世界断裂的密切牵绊。南弋自忖,虽不算感情丰富的人,但也不孤僻厌世。因而,他毫不排斥这样的前景,准确的说,应该是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况且,这个作为纽带的人是邵禹,本就令他心动过,遗憾错过的对象。
可他做不到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在他这个年龄,总是会瞻前顾后地多想一些。他对邵禹所说,感情不会排在取舍的首位,不是敷衍人的谎话。他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职业归属,不会轻易改变,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具备过普通人生活的客观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对方的感情,无异于吊着人家,只有索取,没有对等的付出。一个远在天边生命安全尚且无法保证的爱人,要之何用?
至于邵禹用实际行动所表达的意图,他还是那个观点,不适合,不长久。邵禹专业所长和兴趣所在不是这里,靠一腔激情一时爱恋,能维持多久?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如他父母那般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结果又如何?他身处之地不是世外桃源,他注定了要奔波在这个地球上最危险发生意外概率最大的角落。以爱之名,拖另一个人同行,他不忍心,做不出。
他也是在一年多之后,才逐渐降低做噩梦的频率。亲眼目睹的那场爆炸如余生挥不去的阴霾,盘桓在他心底最深最暗处。
他也曾企图揣测过,如果人生能够重来,父母各自会不会有另外的抉择。但那永远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南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邵禹唠着,间或思绪发散到北冰洋去。他手中电话蓦地连震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固定号码。他以为是邵禹打过来的,接起来却猛地听到一嗓子哭腔。
“南,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你是不是爱上了那个中国来的土豪?”

第84章 月儿圆
“南,我终于打通你的电话了。我很伤心,我上个月提交了申请,可我没有获得机会去你那里……”Oberon东一句西一句震耳欲聋,南弋不得不把听筒稍稍拿远一些。虽然还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讲究逻辑顺序,但南弋发现,他的中文明显进步很大。
等那边第一轮轰炸结束,南弋有条不紊地反问,“我先回答你哪一句?”其实,南弋之前最头疼的就是,这家伙为表达诚意,非要坚持跟他用中文沟通。
Oberon滞了滞,“邵,你的同胞,你是因为他才拒绝我,对吗?”
“不是。”南弋照实回答。
他听到Oberon笑了好几声,显然是理解有所偏差。但南弋没法跟他解释,否则一定会越描越黑。
他无奈扶额,“还有事吗?”
“对不起。”Oberon又跳入下一个话题。
“为什么道歉?”
“我之前把你的照片放大在办公室,那样很不好。”Oberon急急道,“我想的太少,我没有为你想,你是优秀的医生,是专家,不应该被……闲话影响……我,很不对,南,我很抱歉。”
南弋略微诧异,据他了解,Oberon这孩子的思维非常直线,是个天真的技术性人才,他自己绝对想不到这一层。不然,也干不出对着照片上香的事儿来。
“谁跟你说的?”南弋问。
Oberon沉默了几秒钟,难得他考虑到了不想为情敌说好话。但架不住面子上过不去,“是,邵。”他不情愿道。
“他还说了什么?”
“我们,公平竞争。”
南弋简直哭笑不得,“你让他接电话。”
“你怎么知道?”Oberon惊呼,证明了南弋的猜测。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另一个声音,“我在。”
南弋叹了一口长气,语气中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无奈与纵容,“你别欺负老实人。”
邵禹平淡中夹杂着不明显的委屈,“是被他缠着当口语练习机算欺负,还是嫉妒他随时随地可以打电话算欺负?”
南弋脱口,“你也可以打。”
“你会接吗?”邵禹紧接着问。
“看见的话,当然会。”
“好。”
南弋:“……”他直觉邵禹有什么地方跟之前不一样了,可他无法一下子准确地捕捉到。
其实,Oberon这虎孩子当着邵禹的面把电话拨出去,不在他预料中。邵禹也只是灵机一动,顺势给南弋找一个自洽的理由罢了。这个电话如果是他直接打的,南弋大概率也会接,他很难把事情做绝,但他又容易内耗。这一轮,邵禹打定了主意做主导者,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由他来推进的,责任也自然该由他来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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