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君,好久不见。”首领笑笑。
余渔也点头,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了起来。
“……丝锦三百匹、春茶一百两……这次的东西怎么这么少?”管事一件一件清点完货物,抬头刚好与走商首领的视线对在一起,“这比我们约定好的数目少了太多了。”
余渔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
方首领无奈摇头,左右看了一圈见无外人在场才继续道:“燕管事,不是我不想多弄一些,我也知道这批货好卖啊,但……”,他长叹一声:“三月初时奉安府就下起了大雨,日复一日没个停歇的时候,豆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砸的人生疼,这么大的雨连着下了小半个月,府城里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
燕管事睁大了眼睛:“奉安府暴雨?!”
“能弄到这么批货已经非常不易了,我们几个临走前听说码头边的几个大仓库都闹出了些事儿来,若非我们走的及时,只怕现在还要被困在那里呢!”提及此事首领不由得有些庆幸。做他们这一行的拼的就是个胆大心细,大雨使得府内人心惶惶粮价飞涨,方首领越想越觉得不对,总感觉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干脆咬牙舍了几日后就能到的一批大货直接带着已有的东西连夜跑出了奉安府城。
燕管事看了余渔一眼:“原来是这样啊。”
永安镇属通州府管辖,通州府下像永安镇这样的镇子大大小小共有几十个之多,奉安府则是座和通州府齐名的商贸大城,与永安镇之间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时之间消息传不过来也很正常。
通州府周边的几座大城里都有燕家的下属,按理来说奉安府发生这样的事燕家主子应当会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不过像燕管事这种只负责燕家的某些铺子和产业、与燕家打探消息的下属之间并不互通,故而此刻他也无法判断燕眠初究竟有没有收到消息。
他甚至不清楚那些下属是否已经被燕老爷一同带去京城了。
他只能等着方首领走后转告余渔一声。
不过小金也在场,小金应当会将此事转达给燕眠初的,管事也不怎么担心。
方首领还有其他商铺要走,送到了东西结了银钱寒暄几句便离开了,此刻铺内又没有其他客人伙计们都闲在一旁,有了他们的帮助余渔很快将铺内物资清点完毕。他带着几本厚厚的账册离开了铺子,临出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仍罩着一层厚重浓密的阴云,乌漆漆地遮盖住一切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余渔的心跳无端加快了许多,这样的阴滞气氛总是会让人联想到些不好的事。
“快些,我们早点回去。”余渔催促道。
呼吸间都是连绵细雨造成的湿润潮气,每年都有人维护修缮的石路上也布满了淤泥,马蹄飞速在小路上踏过甩出数个飞溅的泥点,没过多久那些泥点就又被小雨冲散冲开混成了一滩。
车夫不敢怠慢一路扬鞭挥得飞快,马车在山路上疾行,紧赶慢赶地在余渔的担忧中冲入了燕府。他的动作实在是太焦急了,下马车时甚至都没踩稳趔趄了下,小金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这才让余渔借力稳住身形,也是这么一下……小金眼尖地看到余渔的衣摆处已经被他自己攥起了数层褶皱。
——他太紧张了,早上出门时还是一片平整的衣服此刻已经被他抓出了十几道折痕。
余渔没说话,抬腿就要朝着院子里跑,猝不及防院中猛地冲出了个人险些与他撞在一处——正是燕一。
好在燕一反应及时躲闪避开了,否则以燕一的身体强度……他们两个对着撞上这么一下余渔当场就能被撞断几十根骨头。
余渔懵了一瞬又马上反应过来一把拽住燕一的袖子:“怎么了?”
燕一没有停留:“三少爷病了,我去请郎中。”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消失在余渔面前了。
余渔几步冲进了院里。
这段时间燕三少爷的身子恢复的越来越好,甚至都能掺着手杖扶着家具自己在屋中走上几步了,余渔有时也会和燕一一起推他到院里晒晒阳光,不过这段时间雨下的实在是惹人心烦,屋里整日门窗紧闭的唯恐潮气惊了燕三少爷的身子,厨房灶上也成日煨着祛潮的汤。
余渔动作飞快地将身上的湿衣脱下丢在一旁,这种时候他也没心情去一件件叠好了,他刚换好衣服就听到院外传来郎中的叫声:“哎呦喂,你轻点轻点,老夫的衣服都要碎了!”
由于燕少爷的身体缘故府里一直有几位郎中长住,这些郎中平日也会同陆郎中一般在镇上的医馆换班坐诊,燕一如阵风般凭空出现在老郎中居住的院子,一把扯住老头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后又风风火火地冲回了院子。
老头将手搭在床上人的手腕处,捋着胡须眉头紧皱,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了头,无奈地、长长地叹了起来。
时近六月,持续了月余的雨水才终于停了下来,永安镇上可算又见到了太阳,家家户户都走出门来沐浴着明媚阳光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清冷的街市上人群熙攘,镇上有不少人都染上了流感风寒,三五成群地去附近医馆购买些驱寒的药材,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个提着纸包草药的百姓。
同风寒一起席卷镇上的还有燕三少爷又一次病倒的消息。
“燕三少爷病重了”、“燕三少爷不好了”、“燕府准备发丧了”等等诸如此类的消息每年都会在镇上传上那么几遍,燕眠初在他们嘴里病死的次数甚至比他穿越的次数还要多,流言每次都传的有板有眼听着无比真实可信,可燕眠初却偏偏就是不死,传到最后连村民镇民听到都不当回事了——燕少爷病重已经是镇上日常了,要是哪天听到他病好了那才真的值得被大家议论上几句。
这次理当也不应在镇上掀起多大的风浪的,可人人都知道这位三少爷在几个月前刚刚成了亲,于是……
“我记得燕老爷不在镇上吧,燕家现在岂不是连个做主的人都没了?”
“这段时间府中的事都交由这位三少君做主,我上次给燕府送柴火,听说他们府里的管家都听这位少君的呢!”
“那三少爷要是真的不好了……府上也没个长辈压着,这位冲喜的少君岂不是……”。
这人没敢将剩下的话说完,其他人却都清楚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先前镇上有多少人想将自家的女儿哥儿嫁给这位爷的?图的是什么?不都是冲着他这幅病弱身子早点死了好剩下这巨额家产吗!
如今燕家的老爷夫人又都不在府上,说句难听的三少君趁着这时候往外偷运些燕家的东西都没人能顾得上,府里随便一间屋子的摆设装饰拿出来都能卖上几十两银子呢,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他们家孩子当初怎么就没这个好运被燕夫人选上呢!!!
一时间镇中流言四起,传言纷纷扰扰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造谣是余渔故意让燕三少爷惹病好谋得燕家家产的,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离谱的说法竟也真的有不少人信了。
有些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专门跑到余阿爹的摊位附近说些有的没的,余渔自燕眠初病倒后连燕家的大门都没迈出过一步,过了这么久竟对镇上的流言毫不知情。
就算听到了他怕是也不会将其当作回事,他这段时间心思精力全部放在燕眠初的身上了。
数不尽的珍贵药物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被送进了这间小院,陆郎中和其他几位郎中甚至直接搬了过来,汤药针灸上百年的参片等种种吊命的手段全部上了一遍,那一日足足折腾到金鸡报晓才终于将三少爷的命给抢了回来。
可也只是抢了回来而已,能进三少爷院子的人本就不多,别说外界了连燕府的不少杂役都摸不清府上现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府里府外都人心惶惶的。
“怎么样了?”余渔紧张问他。
老郎中垂头仔细将银针收好,又轻轻摇了摇头:“老朽学艺不精,实在是……”。
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燕三少爷却仍整日昏睡着,明明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却在此刻如风中残烛如糊在窗格上的薄纸一样一吹就灭一捅就破,脆弱的只要稍稍用上些力就能让他即刻没了声息。
“目前只能这样将养着了。”老郎中从医多年见过不少生离死别,明明自认为活了一辈子什么都不在乎了,却不敢在这时直视余渔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清醒过来。”
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梦里散了最后一口气,可能某一日的早上余渔伸手就会摸到一具冰冰凉凉的尸体。
老郎中想再说些什么,抬头看见余渔的表情,没来得及发出的音节到底还是被重新咽了回去,继而是一句无声的叹息。
余渔没注意到这些,他只僵硬着身子将人送到门前:“麻烦您费心了。”
他呆呆地坐了回去。
昨日已经让燕一寻人过来快马加鞭地给燕家长辈传去了消息,但燕家长辈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子脚下,再快的马匹奔驰过去也要一月有余,待他们得知消息赶回来时……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燕府倒是也饲养了专门用于远距离联络的信鸽,但那些鸽子认主,且府里除了燕眠初外其他人也分辨不出每只鸽子所对应的地区,余渔也只能无奈作罢。
镇上的天空终于晴了,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乌云却仿佛在悄无声息间转移到了燕府的上空,看不见的阴云压的余渔喘不上气来。
他的视线落在小院墙角的一排翠绿上,那是几个月前他外出时带回来的花籽,燕少爷不在意这些,燕一更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有余渔想着尽可能地让这个院里多一些鲜活的生命的气息。
但他栽种的不是时候,春不春夏不夏的交替时节,起初一段时间余渔对此非常期待,每天进出路过时视线总是忍不住朝墙角的那一侧飘,墙角的土地却总是无声无息的,后来余渔便也接受现实了,那些希望燕三少爷亲眼看到一整排花的愿望也被生活中的各种琐事逐渐隐没在了心底。
他以为这些花籽不会出苗了,却没想到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多月的细雨灌溉以后……墙角的位置竟真的蔓上了一层朦胧的绿意,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薄薄一层,哪个人不经意地踏了过去就能顷刻折断的脆弱生命,却仍倔强又顽强地向每一个能看到它的人展现出自己最具生机的鲜活一面。
余渔抱着膝盖坐在石凳上盯着那一整排的小苗发呆,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他似乎想了许多许多东西,燕一也没过来打扰他,余渔尚不清楚燕眠初早就给这台机器虫下了命令——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余渔便会自动成为燕一的新主人。
他只在那里静坐了良久,最终仍是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接过路过的燕一手里的东西,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镇里的传言换了一波又一波,余渔却一次都没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纵然有不少人秉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余渔的反应,可再多期待再多热情……在接连小半个月都没等到当事人的情况下也退却了。
镇上的百姓也有自己的生活,柴米油盐处处是事儿,闲暇时拿别人家的私事谈个乐子也就算了,哪有那个空闲日复一日地到别人家的门前守着等着啊?
余渔隐约能猜到外界的传言,提前让燕家铺子的管事给余阿爹打了声招呼,但外头的风言风语仍使余阿爹终日惶惶不安,他应当是这座小镇里除了余渔以外最不希望燕眠初出事的人了。
“哟,余家爹爹终于出摊了?昨儿个我家婆娘还说让我买点酥鱼呢。”
“……你家这小鱼炸的是真好,酥酥脆脆的,我家老头那么挑嘴的人自己都能吃上一大份。”
“这雨真是烦人,镇上这些摊子几乎都停了,要买什么只能去大铺子里,要不是不知道你家住址我都想上门去买了。”一个汉子笑道。
这话纯属玩笑,余阿爹也没当回事,心不在焉地起锅烧油调配蘸料,一条小鱼来来回回裹了四遍芡粉。
“雨都停了这么久了,怎么一直没见你出摊啊?”有人疑惑道。
雨停当日镇上的摊子铺子就都陆陆续续地开了起来,毕竟这些生意人也是要赚钱的,这人前前后后来了四五次,就没见着余阿爹的摊子有支起来的时候。
但其实最开始的那两日余阿爹也出来摆摊了,只是这人碰巧都没凑上罢了,至于接下来的几日——
他得知了燕眠初病重的消息,跑到了镇外的一座古庙里为燕眠初祈福去了。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寻常农户,在真正面临生离死别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最原始的烧香拜佛祈求各路神明保佑了。
保佑他的孩子命运不要太过凄惨。
别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没了另外一半。
“唉,出了这么大事儿哪还有心思出摊啊。”另外一人意味不明道。
余阿爹只是笑笑并不回他,“趁着下雨在家调配了种新的蘸料,在之前的辣中加了些甜味,也不知道合不合大家口味。”
那人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周围人见状也不失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你说人活这一辈子无非是为了那几个铜板……”,那人见余阿爹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又继续说了起来,眼看着就要说到“再拼命也不如寻个好人家嫁了”时骤然听到有人高声唤了句:“余叔叔。”
他的话被猛地打断,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望向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瘦瘦高高的汉子,肤色黝黑,正神情复杂地盯着余阿爹看。
余阿爹着实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他听了余渔的劝告和余庆减少了来往, 后来余庆又跟着镇里的工队到处做活,两方各有各的忙处,余庆甚至连赵哥儿这都很少登门了。
看他这幅样子像是专门来寻自己的。
余阿爹不禁有些疑惑。
余庆蹲了余阿爹好几日——自听到燕眠初再次病重的消息起他就彻底无心做事了,满脑子都是些有的没的, 手里的活能推就推实在推不了的就加班加点连夜赶工做, 白日的时间全空出来在摊位不远处蹲守余阿爹。
他蹲了好几日也没见到余阿爹的影子, 想去他家找又怕被赵家人看见, 眼看着工队的活越积越多正准备放弃呢却终于看到了余阿爹的身影, 急急忙忙就跑了过来。
余阿爹抬头看向他:“是你啊。”
余庆松了口气,朝他笑了起来。
余阿爹心里有事本来就没准备太多食材, 不到一个时辰带来的那点东西就卖了个干干净净,这期间余庆一直在旁边耐心等着,甚至在人多时还主动上来帮他应付几句客人。起初余阿爹还想着让他早点离开,但他这人本就不是什么说话狠绝凌厉的性格,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也没法将话说的太过清楚, 余庆又厚着脸皮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样子……余阿爹也只能被迫让他留下来了。
他飞速整理了东西推着小车离开摊位,余庆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物品跟在他的身边,单是这副尊敬长辈彬彬有礼的姿态……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好孩子。
余阿爹一路上都紧抿着唇一语不发,直到两人走到了个隐蔽的巷角他才转过头来看向余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余庆一路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在他的有意维持下余阿爹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极好,哪怕当初出了村民不让病重的余阿爹进入草屋的事情……不同意的人是他的爹娘, 和他有什么关系?
余庆是个孝顺孩子,难道还能当众和自家爹娘唱反调阻拦他们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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