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早上办理了出院手续,又回到原来的酒店想拿回身份证。
他的房还没有退,桌子上只剩下了那张B超照片,长命锁和身份证都不见了。
余景把那张照片收起来:“走吧。”
没了身份证还可以用电子的,连珩火速订好了回B市的机票,恨不得瞬移回家,把余景关起来不给出门。
只是想归这么想,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余景说想去海边看看。
连珩:“……”
他不想再泡第二次海水了。
看出连珩的犹豫,余景笑了笑:“我发誓,只是看看。”
决心赴死是一件需要一鼓作气才能完成的事,昨晚他走向静谧的大海已经花费掉近期积攒的所有勇气。
再而衰三而竭,更何况身边还有连珩寸步不离,他还真没什么再次去死的机会。
一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能还要再搭一个,余景想死都不敢死了。
说到做到,再次回到海边时,余景隔着一整片沙滩,把手搭在路边的栏杆上,往远处眺望蔚蓝的大海。
粗糙的铁栏杆生了锈,微微磨着他的指腹。
海风吹来,水面波光粼粼,闪着眼睛。
夏末初秋,阳光远没有前几个月那般毒辣,游客们三五成群,玩沙玩水,都笑得非常开心。
余景看了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转过身:“走吧。”
他没有问祁炎相关,以后也不会再问了。
过去的那些就交代在这吧,父母、祁炎、十八岁的自己、十几年的陪伴。
就当他死过一次。
全都埋进海里。
回到B市后,余景被连珩带回了家。
一路的低气压让他连气都不敢吱一声,连珩去哪他就跟着,跟着跟着就跟回来了。
特别顺理成章。
“嘭”一声,房门关上。
声音有点大,余景吓了一跳,刚想回头看看连珩是不是终于开始生气,却没想到这个头还没转过去,连珩就这么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双臂勒在腰间,一开始非常用力。
余景的手覆盖在那一只青筋突起的手臂上,那股力道才慢慢卸了下来。
将近有两分钟的时间,谁也没说话。
许久,余景听见一声细微的抽噎。
像极了感冒时鼻腔发出的急促呼吸。
他想转头,却被连珩用额头抵住,轻轻贴在了耳后。
皮肤相接处,能感受到温热的湿润。
余景停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摸摸连珩的头发。
“别哭。”
余景没想到连珩会哭。
他做的最坏的打算,是连珩生起气来发神经病,又开始跟他上演友情爱情二选一的戏码。
而他也想好了,真要那样他就跟连珩大吵一架,彼此都痛痛快快发泄点戾气出来,即便是上了手,那也什么。
毕竟连珩不会真把他往死里打。
应该不会。
但余景没想过连珩掉眼泪应该怎么办。
因为这种行为只能安在他记忆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弟弟头上,至于现在的连珩,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可事情摆在眼前,现在的连珩就是哭了。
背后的拥抱看不清面容,余景被那一片湿润打得猝不及防,也只能抬手摸一摸对方的头发。
“余景,”连珩咬着牙,像是恨不得从余景脖颈上扯下一块肉来,“你竟然真敢去死。”
他的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祁炎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余景更甚,竟然要毁了自己。
余景心下复杂,微微叹息:“小珩…嘶!”
连珩偏头,一口咬在了余景的侧颈,嘴上的力道有些重了,舌尖能舔到铁锈腥味。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以后就是我的了。”
余景捂住自己的颈脖,艰难地半侧着身子,对上连珩的目光。
有些许的震惊,还带着点不解。
连珩把手松开,就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踢了鞋子头也不回地走去卫生间“嘭”一声把门关上。
余景站在玄关无语片刻,手还盖在脖子上,又咬着后槽牙摸了摸。
好像真破了皮。
不过连珩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初那一会儿发泄完了,就只剩下源源不断的后怕。
余景这几天都没外出,连珩跟他一起,像个无业游民似的,也在家守着。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大眼瞪小眼,瞪得余景开始烦了,并起三指把能发的毒誓都从脑袋里翻出来发了个遍,连珩依旧无动于衷。
其实余景能理解连珩的后怕,但他又明白这样耽误下去也的确没有必要。
去死是需要勇气的,中途打断是会害怕的。
他回到B市后这么一天一天拖下去,其实也就没那么想死了。
虽然前几天还挺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整天在房间里发呆。
但后来余景给自己找了点事做,也是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清点自己的财产。
他的名下有房产、有储蓄、有祁炎公司的股份。
两人共同生活这么多年,财产跟藤蔓似的互相纠缠在一起,都得花时间一一清理变现。
甚至于在余景租的房子里,还留着祁炎买给他的那个红木小盒,他当时怎么都狠不下心丢掉,干脆就放在那里,想等着自己死了,自然会有人收拾。
结果现在没死掉,还得亲自过去整理。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证。
余景的身份证应该在祁炎那里,这些天过去了,对方跟死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虽然他那短命的手机被抠掉手机卡后扔在海边某个不知名的垃圾桶里,回到B市之后又办了新卡,换了新手机,没通知任何人,包括祁炎。
但只要祁炎想联系,连珩这边也是能摸到的,怎么都不会一声不吭。
所以很明显,祁炎在躲他。
这一猜测在余景鼓足勇气给对方打电话却无人接听后得到了验证。
没办法,找不回来那就补办。
余景去了趟派出所,结果在拍照环节因为头发遮耳又遮眉,屡屡不合格。
机器闪烁红光,提醒他这几个月活得像个野人。
余景一气之下直接修了短发,托尼小哥看他拉着一脸死了老婆的苦瓜相,还贴心地同他聊天,告诉他“从头开始,顺顺利利”。
嘴甜的人永远不缺财运,余景付钱时给他凑了个整。
补办完身份证后时间还早,余景等车时给自己列了个清单,发现自己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的破事。
今天下午约莫着只能干一件。
他决定先把租的房子退掉,如果时间还早就去学校看看徐杨。
至于租新房,就再说吧。
他出门前和连珩达成一致,回归自由的前提是暂时住在连珩家。
虽然有些忍辱负重,但也算是灵活变通。
连珩的工作不允许他在这样耗下去,余景也不想对方和自己一样变成无业游民。
再者,他身边或许也应该有一个人陪着,不然房间太安静就会想太多。
余景去了趟租的房间,里面能扔的能捐的基本上都被他处理掉了。
只是原本搁在卧室桌子上的红木盒子不见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找原来的房东查了监控,祁炎曾经在两天前来过。
对方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许久,最后只带走了那一个红木盒子。
时隔两天,余景又站在同样的地方。
他和祁炎总是这样,一个人总要晚另一个人一些时间。
晚就晚了吧,还非得让他知道。
离开房间后,余景去了趟一中。
现在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天将黑不黑,刚好可以带徐杨吃顿晚饭,顺便问一问班里学生的学习情况。
在学生升高三时辞职是意见中很不负责的行为,余景当时主要是怕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孩子,所以两者取其轻。
就是不知道取没取对。
对于余景的突然造访,徐杨很是惊喜。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学,看见余景后一窝蜂都围了上来。
小男孩精力旺盛,五六张嘴一起在那余老师长余老师短。
余景找了附近一家小餐馆,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开学后班里发生的琐事。
班主任被生物老师接手了,每天早上卡点堵他们迟到。
晚自习还会巡查,看到睡觉的就直接大巴掌把人拍醒,一点都没余景温柔。
谁谁的成绩退步了,谁谁开始摆烂了。
甚至谁和谁开始谈恋爱了,老师都知道,但是没人棒打鸳鸯。
高三时期学生压力大,心理也比较敏感,这时候老师基本都开始采取半放养的形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听着这些鸡飞狗跳的日常,余景能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在眼前跳动。
像是橘色的火焰,发出明媚而温暖的光,和那次吞没他的海水是一对完完全全的反义词。
活着吧,他仿佛听见心底涌出一个声音来。
好好活着吧。
晚间的大课间没多少时间,一群小屁孩吃完饭就赶紧往教室里赶。
余景把他们送进学校门口,正准备离开时,却意外被人叫住了。
“余老师!”那人绕开人群走到他的面前,惊喜道,“我看着就像你。”
余景愣愣,随即笑了:“小记老师。”
这是他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以前还被迫去和连珩相了个亲。
“开学听说你离职了,这么突然,大家还想着请你吃个散伙饭呢,之后却怎么都联系不到你。”
小记老师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颈间的贴布上:“余老师,你脖子怎么了?”
余景脸上笑容一僵,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脖颈:“被……狗咬的。”
小记老师惊讶道:“余老师你还养狗呢?”
余景心虚地“嗯”了一声:“刚养的。”
他们的交流和以往一样正常,有说有笑。
或许是有些人不怎么上网,不知道他出柜。
又或许是那根本就不算什么,没人在意。
“最近忙吗?周末一起聚一聚?”
余景动了动唇,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行,到时候微信联系,”小记老师冲他挥挥手,“我先去班里了。”
余景停在原地,看着小记老师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下感慨。
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社会的联系除了祁炎还有很多很多。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可能是被猪油糊了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
最后想出个结果,无非就是有点为了爱情失去自我。
他永远都在迁就祁炎,按着祁炎的生活作息来调整自己的。
因为祁炎比他辛苦,挣得钱比他要多,又或者是他比祁炎要更爱一点,所以心甘情愿。
祁炎休息,他一定是陪着祁炎的。
祁炎工作,他才能有自己的社交。
可在同事间,为了避免闲言碎语,他又不能公开自己的性向,所以会下意识避开私下里的深交,只是简单维持着表面和谐。
但以现在社会的包容度,真正的朋友也不会在意那些。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最初。
他和祁炎不一定会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他会避开父母与祁炎的会面,会不遮掩自己爱人的存在。
不,他甚至不会回到B市。
站在结局回头看走过的路,即使过程蜿蜒曲折,可每一步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可能稍有一步出错,通往的就是另一个结局。
再转身,往前看。
未来平坦如镜,能够承载任何轨迹。
无论是笔直前行,又或者歪七扭八,都不失为一种独一无二的道路。
毕竟面朝哪里,哪里就是前方。
晚上七点,余景在小区楼下买包子。
小记老师正同他商量着周末在哪聚餐,要不要吃完饭再去唱K。
余景表示都可以,地方他定,希望大家玩得开心。
小记老师表示这怎么行,没见过散伙饭还要散伙本人请的。
余景笑了。
定些吃饭的时间,余景计划好的在事情又得往后推推。
其中房子变现还好说,因为房产证上只写了余景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公司股份这边就要难一点,到时候肯定要和祁炎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余景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那种宠辱不惊的心境。
回了家,连珩还没回来。
这个点没回来,今晚大概率就不回来了。
也行,落个清净。
电饭煲里温着中午就煮好的粥,余景盛了一碗,刚好就着包子吃。
他点开祁炎的微信,聊天记录全都清除掉了。
没了也好,省得看到了又觉得难过。
正纠结着要不要把买房的事告诉对方一声,连珩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余景一边喝粥,一边接听。
话筒贴上耳朵,一个“喂”字还没说出口,就听那边那边声音急促,带着喘息。
“快来二中,余安要跳楼。”
二中距连珩家不远,余景跑到时候校门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他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想越过警戒线时被警察拦住。
“我、我是——”
话音未落,警戒线倏地被人抬起来,连珩从人群中挤出来,握住余景手臂把人带了进去。
他穿着深蓝色的警服,肩背上扣着背带式腰带。
余景差点没认出来对方,被拽着跑了两步才发现是连珩。
“安安想见你。”
余景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像吞了团刀片,划得生疼。
他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全乎:“他怎么……”
怎么想要见我?
说实话,余景和自己这个亲弟弟其实不怎么亲。
他们基本没有一起生活过,即便每次回家,余安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最开始,余景还试图和对方搞好关系。
只是余安似乎对余景格外排斥,宁愿黏着连珩也不想搭理自己亲哥。
久而久之,远近亲疏就这样大致定了下来。
所以,余安怎么会找自己?
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想看一眼哥哥?
应该不是吧?
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段距离,连珩边走边说,大致把一些余景不知道的事情简单阐述一遍。
“余安没考上一中,最近学习压力很大,叔叔阿姨一直都很强势,所以……”
余景其实也都能想到。
这些事情曾经也同样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吗?
余景死死咬着后槽牙,被连珩带进了教学楼。
只是进了楼梯间,余景就听见了余母凄厉的哭声,仿佛是压着天灵盖,从楼梯井上传下来。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脚步稍顿,惹得连珩回头:“余景?”
余景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顶楼天台,楼梯入口处都守着大量警察。
余景刚想出去,却被连珩一把握住手腕,又拉回自己身边。
他不顾身边尚且还有全副武装的同事,双手一左一右箍住余景的脑袋,俯身下来,几乎抵着鼻尖,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瞳。
“余景,是我救了你。”
连珩声音很沉,在他耳朵里塞进去一个蓝牙耳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余景心上一惊,随即反应过来。
他抬手按在连珩的小臂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放心吧。”
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回原来的老路。
即便要走,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
余景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天台。
高层的风很大。
一米多高的护栏外用铁丝网围了一圈,即便如此,也被余安找到了一处破损。
他双手抓着摇摇欲坠的铁丝网,跨坐在那一处破损缺口处的栏杆上,一半身体在里面,另一半身体悬在外面,像一片轻飘飘的纸,稍微吹一阵风都能跌落下去。
余景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
余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拽着余景衣服往前,一边哭喊着:“哥哥来了,安安,哥哥来了。”
余父也颤巍巍地朝他走来几步,虽然不似余母那样情绪崩溃,但面色煞白,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快,快劝劝他!”
余景心里感到了一丝丝的嘲讽,真是病急了乱投医,让自己去劝余安,还不如让连珩去劝。
他哪知道怎么劝?!
然而,被推着又到了最前边,余景还是调整好呼吸,喊了一声余安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情绪一直非常稳定的余安直接站了起来。
他踩的栏杆下面只是宽度不到两分米的水泥砌墙,被风吹得簌簌掉着墙皮。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余母甚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不要!”余景下意识伸出手,“余安,你先——”
“都怪你!”余安突然对着余景大声吼道,“全部都怪你!”
余景愣在原地,不明白这矛头怎么就转向了自己。
“都怪你考上了一中!为什么你考上了我就一定也要上!大家都喜欢你!我又不是你!”
这回不仅是余景,就连连珩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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