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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风雨(孔瓷)


这些道理,谢雨浓又何尝不知道,只不过他心中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谢雨浓咬了咬下唇,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吕妙林说自己知道了,等考完试他就会回去。
电话挂断,谢雨浓盯着漆黑的屏幕又发了一会儿呆,很久才丢开手机,继续看手上的题。
其实宋林兆言说得很对,既然那些人和事都可能会让自己失望,何不把自己的心思放更多在付出就有回报的东西上。而且……而且就像他对胡因梦说的一样,戚怀风已经在自己的路上走出很远了,他也不应该再留在原地,他要走出去,去实现他们曾经的梦想。
他要到上海去,到那个他们曾经约定过的地方去。
他答应过戚怀风的,要一起去,他相信,戚怀风也会去的。不论是上海还是北京,又或者哪里,戚怀风说过,那里是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到那里去。
琴山上的风,琴山上的话,他一直记得,哪怕他们再也没一起去过琴山,但谢雨浓相信,戚怀风也不会忘记。
张之泠本来一直担心谢雨浓的状态,不过临近期末的时候,从前的谢雨浓似乎又回来了,不,应该说谢雨浓似乎比从前又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但只有一点确定,那就是这一定是好的。
还有一件怪事,就是宋林兆言不知不觉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开始是谢雨浓去吃饭什么的要叫上宋林兆言,后来有了几次,到了饭点儿,宋林兆言会主动来叫谢雨浓他们吃饭。
张之泠奇怪他们什么时候就有了交集,但宋林兆言的加入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快考试了,张之泠的物理还总是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谢雨浓是个只知道自己做题,不知道怎么讲题的,别的同学更不如谢雨浓了,结果忽然来了个宋林兆言。
谁知道宋林兆言平时不声不响,讲起题来头头是道,条理清晰,第一次听他讲题,把谢雨浓和张之泠都听愣了。宋林兆言以为他俩没听懂,准备再说一遍,却被张之泠握住了手。张之泠几乎要热泪盈眶,诚挚地叫了他一声,宋哥。
很难形容宋林当时脸上嫌弃的表情,总之谢雨浓后来好几天一看到宋林讲题就会想笑,刀枪不入的宋林也算是遇到克星了。
三个礼拜一眨眼就过去,考完试的那天,张之泠提议叫上闫立章和宋林一起去学校后门的小饭馆吃一顿。谢雨浓看看时间还早,就答应了。
饭桌上,张之泠要拉着谢雨浓对答案,刚说了两题,张之泠就唉声叹气的,于是被宋林严厉喝止了。张之泠依偎在谢雨浓身上,装出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硬核撒娇:“小雨哥哥,他凶我……”
谢雨浓很艰难地忍了才没笑出声来,只是拍拍张之泠的脑袋,劝他:“好了好了,一会儿你宋哥该揍你了。”
正说着,闫立章就进来了。
谢雨浓笑着招呼他:“这边。”
闫立章点点头,也笑了。他身上还背着一把吉他,听说艺术班要多考一门乐器,估计也是刚考完。
四个人也没多点,四个炒菜,一个汤,又点了两份蛋炒饭四个人分。宋林第一次见闫立章,似乎对闫立章充满了好奇,但又碍于不熟,除了时不时多看他两眼,也没说什么。谢雨浓想了想,就主动介绍起来。
“我跟立章是初中同学,我们都是平江人。”
有了话头,宋林也就直接问了:“艺术班都学什么啊?”
闫立章放下筷子,微微仰头思索了一下,才说:“嗯,我们学校分得还挺细的,舞蹈班和美术班除开,就是艺术班,我们艺术班里的人有一部分是学音乐的,大部分都是打算考表演和编导的,我自己是学表演和编导,嗯……课的话,我们一三五就是正常文化课,二四的下午是上台词写作什么的,就毕竟咱们学校艺术班主要还是考表演和编导的多嘛。”
张之泠虽然跟闫立章玩儿这么久,倒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课程安排,奇道:“那二四岂不是爽死了!”
闫立章白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肉丢在他碗里:“吃你的饭吧,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每天尽想着偷懒!”
宋林垂首想了想,认真道:“你基本条件好,又认真,肯定能考上你想去的大学。”
闫立章没防备他来了这么一句,倒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后脑勺,讪笑:“谢了,你也会考上想去的大学的。”
“我?我还不知道呢。”
谢雨浓有点诧异:“你要考哪里?还有你考不上的?”
宋林摇了摇头,推了一下眼镜,才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要学什么,仔细想想,我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方向。”
张之泠倒不以为意,殷勤地给宋林夹了一筷子菜,大大咧咧道:“你成绩这么好,实在不知道学什么,就去学医呗!你肯定行!”
“胡说,”宋林看了他一眼,又推了一下眼镜,继续道,“做医生左右的是人的生命,不能随随便便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就去学医,那是不负责任。”
他说的是对的,张之泠便讪讪没说话,反倒是谢雨浓想了一会儿,看向了他:“但如果我是患者,我愿意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上,因为你是宋林,我相信你。”
他的话讲得过于理所当然,又因为是他说的,让人无法不相信他的真诚。谢雨浓自己还没觉得什么,张之泠先哇地叫了一声抱住了他:“我雨哥要和我宋哥做一辈子好兄弟!”
闫立章看见他这样作势,一下子笑得刹不住车,差点把饭喷出来,张之泠冲他挥了挥拳头,余光瞥见他身边的吉他,便又灵机一动,冲闫立章抬了抬下巴:“诶,老闫,弹两首呗,没听过你弹。”
“这大庭广众的……”
“怕什么,老板娘!我们弹个吉他没事儿吧!”
那老板娘早就看见那把吉他,还觉得新鲜呢,见他们现在要弹,当然答应了:“弹嘛!阿姨也听听!”
闫立章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把吉他背起来,一时间也想不到要弹什么,于是扭头问谢雨浓想听什么。张之泠起哄问怎么就问谢雨浓,被闫立章一巴掌摁回去了。
谢雨浓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就问宋林。宋林推了推眼镜,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大家都是朋友,不如就弹友谊地久天长吧,音乐课教过,都会唱。”
“啊!不要!我要听蔡依林!”
“蔡你个大头鬼!”
闫立章笑着怼了张之泠一句,就开始调音,试了几个音,总算开头,前奏不算长,张之泠倒在谢雨浓肩上跟着哼哼,到了开唱,就坐直了跟着调子一摇一摇,用筷子当指挥棒,带着宋林和谢雨浓一起唱。谢雨浓不好意思所以唱得轻,宋林唱歌跟他这个人一样有点严肃,还得是张之泠和闫立章撑场面。
/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 在故乡的青山上
/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 到处奔波流浪
/ 友谊万岁 朋友情谊
/ 万岁举杯痛饮
/ 同声歌唱 友谊万岁
/ 友谊地久天长
冬日稀薄如同冰上粼光的阳光,穿过覆着五彩玻璃窗花的玻璃,盈满这个小小的街头小馆,吉他和少年的歌声仿若一只只青春的白鸽,从琴弦中飞出,乘风而去。很多年后,也许吉他旧了,琴弦也断,少年人皆不复当初,街头小馆亦无迹可寻,可是那样明媚得如阳春白雪般的午后,永远会在心的某处占据一席之地。

第64章 11 恒星的恒心
谢雨浓进村的时候遇到蒋玉梅,因为戴了帽子口罩和围巾,再加上两个人许久没碰见,蒋玉梅一时间竟也没认出他,还是谢雨浓先叫了她一声玉梅阿婆。
那时蒋玉梅正端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择青菜,听听声音耳熟,于是茫然抬起头看了一眼,近年来她眼睛也不好,乍一看也没看出来是谁。
到底是谢雨浓把口罩摘了,凑近了给她看,笑问:“这回认出来了吧!”
“哦哟!”蒋玉梅把手里的菜也丢了,用围裙草草擦了擦手就去抱谢雨浓,声音也高起来,欢喜得不得了,“小雨小雨,哦哟,我们小雨!自从你去苏州上学,阿婆一年到头都碰不到你!”
谢雨浓也弯下腰回抱她,想想过去她抱自己还要蹲下身子,不知不觉,自己抱她已经要弯下腰了。
“玉梅阿婆,我放假了,你这一个月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帮忙。”
也就是一年前的事,阿父的腿病了,现如今走路也很勉强,玉梅阿婆的孩子又都在外面工作,家里的大事小事全落到玉梅阿婆身上,她要照顾自己,也要照顾阿父。大儿子说要请个护工,玉梅阿婆固执地说自己是老了又不是瘫了,不必浪费那个钱,所以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打理。
听到谢雨浓这样讲,她也感慨起来,连说:“大了大了,我们小雨长大了,阿婆现在都摸不到小雨的头了。”
“哪里就摸不到了。”
谢雨浓特意把帽子摘了低下头去给她摸,老太太粗糙的手指穿过少年缎子般的头发,才察觉时间匆忙,当初襁褓里嗷嗷啼哭的孩子,如今已然成人。
蒋玉梅收回手,又牵过他的手感慨似的握在手心里拍了拍,一双浊眼望着他默了一阵,才问他:“小怀风,还联系吗?”
谢雨浓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现在在深圳打工。”
“唉,”蒋玉梅面露忧色,可惜道,“他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太倔,在外面肯定吃苦了。”
谢雨浓微微颔首,不知道能说什么好,每每同大人们提到戚怀风,他都觉得无话可说,戚怀风在平凡的谢溏村看来,毋庸置疑就是一个叛逆,人人都觉得哪怕戚家再对不住他,他也还是做得出格。当然谢雨浓也知道玉梅阿婆不会觉得戚怀风不好,只不过她也会觉得戚怀风做得还是不妥。
蒋玉梅一时想远了,也忘记说话,等回过神来来,只看见谢雨浓也低着头发呆,于是又拍拍他的手,笑道:“来都来了,帮阿婆带点萝卜给你奶奶和妈妈,都是阿婆今天新摘的,本来就要给你们送过去,省得我跑一趟。”
谢雨浓应了一声,蒋玉梅就转身给他拿菜去了。
到家一看挂钟,也要六点了,谢雨浓听见厨房响了一声,只当是吕妙林,大声告诉她:“奶奶,我回来遇到玉梅阿婆,给了我几个萝卜,我放回廊下面了啊!”
他摘完帽子围巾,没听见回音,察觉到有些奇怪,心脏突突跳了两下,慢慢往厨房走过去,果然看见谢有琴立在煤气灶前面看火,正在炖一锅汤。谢有琴裹着一件绒线织的大披肩,底下的衣服单薄,像只是一件绒线衫一条薄西裤。大约她也是没精神,头发扎得松松散散的,刘海虚虚掩住半张苍白的脸,也不辨神色。
“妈,你在家啊。”
谢有琴静默了一会儿,恍如未听见他的话似的,很久了才扭头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只是很平静:“你奶奶出去了,村上人家做丧事,她去相帮,你洗个手吃饭吧,汤快好了。”
谢雨浓扶着门框,怔怔点了点头,见谢有琴又扭头去看火,便也不再说话了,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这一顿饭,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母子两人许久没有单独相处过,桌上的热汤热饭蒸腾着白气,倒显得氛围不至于太尴尬。
谢雨浓盛了碗汤,先递给了谢有琴。
谢有琴看看手边的汤,总算问起他一句:“考试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下意识答了一句,又觉得好像有点敷衍,便补了句,“化学卷子出得难了点,可能考得不如平时。”
“嗯……”谢有琴沉吟一声,略想了想,说,“难得考得不好一次,也没什么。”
谢雨浓夹菜的手一顿,没防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小到大,谢有琴永远只要求自己要做最好,不能退,只能进,当初往梅里去的名额没拿到,她也牵记了不少日子。
“……我下次会考好的。”
谢有琴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她好像今天才发现,她的小雨已经从柜子般高矮长到这么大了。这些年她因为丈夫和弟弟的缘故,一直有心结未放下,后来谢素云去了,家里没有主心骨,她便总是郁郁沉沉,没有留神照顾过这个孩子。
到如今,一桌上吃饭,母子俩却无话可说,母亲说句关心的话,儿子也只是诚惶诚恐。
谢有琴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心口胀痛,忽而眼睛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用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害怕被孩子看到自己的失态。
谢雨浓没听见她声音,抬头看见她手臂之后嘴唇紧咬着,便问了句怎么了。
声音沉沉淹没在潮湿而冰冷的空气中,等谢雨浓再想问,已经看见她下颚落下一颗泪滴落在汤碗里,接着便是她再也无法掩饰的抽泣声响。
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两张纸递给她,叫了她一声。
“妈。”
这一声便如同一个字的咒语,叫谢有琴只管崩溃,用双手捂住了脸痛哭起来。
于是递纸的手也只得悄悄放下,谢雨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母亲。
他不是谢有琴,那些漫长岁月中,她所面临过的无助与痛苦,他无从得知,而作为母亲,示弱也似乎是不被允许的。谢雨浓早该知道,谢有琴的精神很久以前就几近崩塌,不然她是那样的人啊,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日一日消沉下去。
哭声像撕裂一张一张的布帛,把虚伪的和平一下一下地撕开,曝露出愁苦的,剜心钻骨的真相来。他们长久以来只是背对背生活,不看对方脸色,假意不知晓那些痛苦,以为只要不为人所知即可,其实不过是让一块疮口无声无息地发脓发烂。
他们不过是活在阴影里的人,却又如何能不生霉长苔。
谢雨浓站到她的身后去,伸出的双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搭到她颤动的双肩上。
小的时候,他很轻的时候,谢有琴还背过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样温暖宽大的肩膀,如今也只是薄薄的一片,仿佛一片落叶,轻轻颤动,吹弹即碎。
谢有琴卸力仰靠在椅背上,总算放声痛哭。她胡乱去抓谢雨浓的手,模模糊糊地喊着什么话。好几声之后,谢雨浓才辨别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她说,妈妈对不起你。
谢雨浓的心就好似被掐了一把,他俯下身抱住她的肩膀,将头靠在母亲的头边上,哭声就在耳边,震得他五脏俱动,可他反而觉得这样才算安心。
“……妈妈。”
那些没有哭声的日子里,无人留心的夜晚,谢有琴也曾这样痛哭过吗?也许有过,也许没有,总归他从来没有听见过。
大人是什么呢?大人是,在不知不觉间,你所可以依靠的人逐一退场,等回过神来,已经只身一人,繁花似锦如同昨日,今日身边也不过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与一团乱麻的家长里短。
谢有琴曾经也是心比天高的小女孩儿,只不过岁月匆匆,锉磨她的光辉,珍珠也不过成作鱼目,一颗心死过几次,也就千疮百孔,那些光辉也不过成作洒进时光急流中的一把骨灰。
“小雨,小雨,”她喃喃叫他,又把他拉回一旁坐下,勉强用一双泪眼望着他,“妈妈错了,妈妈那天……妈妈只是,妈妈只是,妈妈……妈妈真的错了……”
有些话真真假假,哪句真心哪句假意也不再重要。谢雨浓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牵着她的手,他知道谢有琴只是在担心,担心他越走越远,也许就远到有一天要抛下她和吕妙林,留她和吕妙林孤零零呆在这个地方。
谢雨浓松开她的手,重新拿自己的碗给她盛了碗热汤。谢有琴渐渐也能止住哭声,只是精疲力劲,失魂落魄,她勉强自己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是个好妈妈。”
谢雨浓沉默了一会儿,端起碗筷吃了一口饭,咽下了才忽而又说:“谁又出生就是个好妈妈呢。”
谢有琴缓缓扭头看了他一眼,看他垂着眼眸默默吃饭,似乎还是他孩提时代那样的模样,秀气的鼻子,纤颤的睫毛,那时候,大家总夸他吃饭文静,将来会是个稳重的孩子。确实,他也成为了一个稳重的孩子,只不过回头看来,还不如让他做个石安那样的孩子。
谢有琴动筷替他夹了一筷子菜,声音还是很弱:“别光吃饭,也吃点菜。”
谢雨浓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那台旧冰箱嗡嗡作响,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日光灯惨白的灯光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这一切的破旧狼狈,依然如旧,只是谢雨浓却感到自己在谢有琴面前,从未有过如此放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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