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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风雨(孔瓷)


手机,好像还在发烫,烫得谢雨浓几乎拿不住它。他颓丧地把头埋进膝盖和身体之间,想暂时在这个世界消失。树的阴影摇晃着,摇晃着,荡漾着他的心事,在空气中泛起酸涩的涟漪。
谢雨浓侧过脑袋,看向眼前被日光晒得闪闪发光的大片大片的翠绿草坪,喃喃念出他的名字。
“戚怀风……”
我好想你。

不知道,我还有事,先下了。
谢雨浓锁上手机,抬头看了看这店铺的名字——光明文具店。他再三确认门口,确实贴了招收兼职的小广告。这是家有点年头老式文具店,文具店老板只是一个老阿婆,她需要雇一个人在学校下课后一直看门到晚上九点。
谢雨浓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走进店铺,老太太背对着他在柜台里聚精会神地看小电视,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到来。谢雨浓紧张地咳嗽了几声,那老太太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头,问他:“哦,哦,买文具啊?自己去那边看。”
谢雨浓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我是来应聘的……”
“应聘?”
那老太太一愣,看他穿着校服,便问了句:“你是初几?”
谢雨浓更没底气:“初一……”
老太太想了想,担忧地说:“那你太小了呀。”
谢雨浓着急道:“但我学习成绩很好!数学很好,算账什么的,我学很快的!而且我家也很近,家里人也同意我做兼职!我,我……”
他的声音小下去,实在没底气:“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什么都可以干……”
那老太太笑了笑:“你不要紧张,我没说不要你。”
谢雨浓的肩膀一瞬间有些耸起,眼中重新点燃了火光,他小心翼翼在身侧攥着拳头,等待着老太太的后话。
不过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向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谢雨浓望过去,愣了一下。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闫立章。
开学不过才一个月,谢雨浓现在跟他已经不对付到极点。不过或许也只是单方面不对付,闫立章还是孜孜不倦地骚扰着他,甚至每次体育课做仰卧起坐都主动要求跟他一组,弄得谢雨浓头都大了。谢雨浓现在连闫立章传的作业本都不想碰,而是主动跑到再前一个人那里拿作业本。
闫立章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谢雨浓,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吹了个口哨,就算是问好了。
谢雨浓皱了皱眉——真的很吊儿郎当。
偏偏因为他长得还行,在学校里竟然还小有人气,有人说他是初一的小天王,那些姑娘每天聚在操场看他踢球,谢雨浓听见了就想捂起耳朵避着走。
谢雨浓盯着他,看他进了放水性笔的区域。只见闫立章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撩拨着那些笔,心不在焉,似乎也不大想买笔。谢雨浓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说话,谁知道,闫立章忽然把一支笔丢回笔筒,很大声地说了句:“什么破笔,我不买了!”
说完他还回头瞪了一眼谢雨浓和老板,大剌剌地走出去了。谢雨浓有点瞠目结舌,扭头问老板:“他每天都这样吗?”
那老板一边摁着计算器,一边笑道:“你没发现吗?”
谢雨浓不明所以:“发现什么?”
“他偷了一支笔。”
“他偷了一支笔?!”
谢雨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老太太却只是笑着在本子上记记写写,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谢雨浓咬着牙想了一会儿,一声没吭,拔腿就追了出去。谢雨浓记得他往右边去了,右边只有一条路。他顺着那条路狂奔,果然看到了闫立章的背影。闫立章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谢雨浓正气势汹汹朝自己冲过来,立刻扭头跑路。
谢雨浓大喊着叫他站住,他没听见似的闷头跑。
不跑不知道,闫立章简直比阿大还要能跑,谢雨浓追了他半个平江街,完全追不上他。一直到闫立章可能也烦了,主动放下速度不想跑了,谢雨浓才勉强追上他。
他们停在一处露天台球馆的前面,闫立章坐在台球桌上,双手向后撑开喘着粗气。谢雨浓用手扶着膝盖,也是喘气,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笔,笔,给我。”
闫立章看着他纳闷:“我拿她的笔,关你什么事?”
“你偷东西,就是不对。”
闫立章嗤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正义使者。”
谢雨浓努力直起腰,好让自己看起来气势足一些,只是还是气短:“我,我以后要在那里工作。”
“哦……看来她要的兼职找到了。”
谢雨浓忽然意识到闫立章的口吻不同寻常,他脑中闪过一个问号。
“……她是你什么人?”
闫立章笑呵呵地把那支笔丢给谢雨浓,谢雨浓一弯腰,接住了。
“她是我奶奶,癌症晚期了。”
谢雨浓抱着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几个字,他每个字都听到了,可每个字又那样陌生。
闫立章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冲他抬了抬下巴:“现在懂了吗?我为什么偷她笔。”
谢雨浓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懂。”
闫立章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壳,骂道:“你是不是只会学习。”
谢雨浓烦躁地打开他的手:“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不会!”闫立章答得干脆,看见谢雨浓依然盯着他,他才回答他说,“我折腾她的生意,她觉得烦,就只能关店,好好回家养病了。”
谢雨浓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一个结论:“你这个办法真的很蠢。”
闫立章脸上一红,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回他:“那你想个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谢雨浓确实也想不出,可是就算癌症晚期,也不愿意关掉店铺,可见这间店对老太太的意义重大。谢雨浓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了句:“这个店本来是谁的?一直是你奶奶的吗?”
闫立章如实回他:“不是,是我爷爷的,爷爷三年前车祸去世了,她就接着开了。”
“车祸?”谢雨浓抿了抿唇,嘀咕了句,“你们家倒蛮坎坷的……”
闫立章勾了勾嘴角,盯着他说:“是蛮坎坷的,我爸爸最近还娶了个新老婆,带个拖油瓶。”
谢雨浓奇怪地看他一眼——他又没问。
看完他又思索了一下,抓紧了手中那支笔,告诉闫立章:“你不要再来偷笔了,我以后放学会在那里给阿婆看店,周末也可以看,你们可以这些时候带她去看病,或者做别的。”
闫立章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我那么捉弄你?”
谢雨浓揣好笔,抬头重新看他时,已经换上一副决绝的坚韧的目光。
“不是我要帮你,而是我需要钱。”
闫立章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一直到谢雨浓离开很久,他都没有回过神来。他从没在别的同龄人那里见过那样的目光,听过那样的话,又是那样的语气。他盯着谢雨浓离开的方向,把书包重新背好了。
一只手忽然拍了他一下,是打球的人。
“喂,小章,又来打球啊。”
闫立章咬着唇盯着那个人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最终收回目光。
“……不打,走了。”

第37章 34 落日监牢
每天放学,闫立章都会来文具店找谢雨浓,谢雨浓有些不胜其烦,但碍于他是店主阿婆的孙子,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只好任由他逛。
其实闫立章也不干什么,只是挤在柜台里盯着他,和他搭话。
谢雨浓不喜欢被人盯着,要不是为了打工,他真想拍拍屁股走人。
黄昏的光是金黄的,那些笔直的影子,一道一道坚硬的桩一样筑满了教室,像一个落日做的监牢。秋天又来了,教室旁花坛里的那棵树开始变黄,谢雨浓至今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不过他觉得不用知道也没关系,树也没问过他。
他盯着那棵树看了一阵,才默默站起来收拾书包,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手指与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碰到那本笔记本。
他抿紧了嘴唇,把书包的拉链合上,让它回到黑暗。
戚怀风没有回来,他每周都有事,这周是学校的篮球社,下周是运动会,要么就是数学竞赛。谢雨浓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都没接到,再后来,谢雨浓也不愿意打了。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聊天群,但也要依靠阿大,阿大开始集中训练之后,群也安静起来。
谢雨浓走在黄昏的街道上,计算他路过的每一个下水口,只要路过十个,就会到光明文具店。他已经很熟悉新的生活,就像熟悉这条去文具店的路一样。
谢雨浓赶到文具店的时候,店主阿婆已经不在了,柜台里站着隔壁面粉店的张爷爷,他偶尔会在阿婆早走的时候,帮忙看一会儿店铺,直到谢雨浓到店。
张爷爷对他招招手,打开了柜台门:“哦,小雨,你来吧。”
谢雨浓对他点点头,在一边椅子放下书包,随意寒暄了一句:“爷爷吃饭了吗?”
“没呢,等你来……我走了啊。”
“好,您去吧。”
谢雨浓看着他走出了店门,才转头端正椅子,忽然想起来作业没拿,又出去翻书包。
刚回到柜台里坐下,闫立章就风风火火进来了。他熟练地把书包甩在椅子上,打开冰柜拿了一瓶矿泉水仰头大灌。谢雨浓瞥了眼他,看到他穿了篮球服,手臂上都是亮晶晶的汗。
“一块五。”
闫立章擦了擦嘴,咽下去了才回他:“哪次没给你。”
谢雨浓看了他一眼,低头去做作业,懒得搭理他。
闫立章很怪,他从来不在他奶奶还在的时候来店里,至少在谢雨浓的印象里,除了第一次被他碰见偷笔,闫立章和店主阿婆再也没碰过面。谢雨浓很想问他为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必多管闲事,而且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跟闫立章共享太多私事,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喂,干嘛呢。”
谢雨浓一没留神,闫立章又跑进柜台里了。谢雨浓皱着眉把作业本拉开了点,不想碰到他身上的汗。
“做作业。”
闫立章盯着谢雨浓冷漠的侧脸,仰头喝一口水,冷不丁问他:“谢雨浓,你就这么讨厌我。”
谢雨浓看着作业本,转了一下笔,口吻很平淡:“难道我要喜欢你吗。”
“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谢雨浓转笔的手顿了一下,扭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男的。”
闫立章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喜不喜欢跟我是不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谢雨浓不想跟他讨论这些,他重新回过头去看作业,随口回了他一句:“你就算是女的,我也不会喜欢你。”
他的话一说完,身后忽然没动静了,谢雨浓下意识要扭头,忽然身边伸过来两条胳膊,把他圈在了柜台和闫立章的怀抱之间。
谢雨浓愣了一下:“你干嘛。”
闫立章靠近他,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像要用眼睛看穿他。谢雨浓不得不承认闫立章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夕阳折射在他的眼球里,像某种猫科动物发光的细长瞳仁,充满试探与好奇。
“谢雨浓,别装了。”
他的语气莫名肯定,其实他什么也没说,可谢雨浓的心却震了一下——他知道什么?
谢雨浓下意识要推开他,但没推动,少年人高热的体温让他的掌心也变得滚烫。谢雨浓收回手,尽量往后靠了些,整个人几乎贴在柜台上。
他别开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闫立章盯着他,眯了眯眼,仿佛在考究他话语的真假:“不知道?”
谢雨浓静了一下,忽然仰头承受他的目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手:“我不知道。”
其实他的目光颤动了很多下,那样直白地出卖着他,闫立章却还是松开了手,他退回一个谢雨浓会觉得安全的距离,又打开矿泉水瓶灌了自己一大口水。
谢雨浓立刻扭头去看自己的作业,默默祈祷自己的心跳不要太大声。
“谢雨浓。”
谢雨浓胡乱应了一声,他怕自己不说话,闫立章又压过来。
“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
谢雨浓的手一顿,笔掉在柜面上,他呆呆地回过头,看着闫立章,努力在脑子里理解刚才闫立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浑身一抖,被那支笔掉落地面的声响惊了一下。
闫立章笑了一下,绕出柜台,把笔捡给他。
他把笔递给谢雨浓,谢雨浓却盯着那支笔,迟迟没有伸手。
闫立章把笔放在柜面上,双手撑在柜台上,笑嘻嘻地盯着他:“谢雨浓,做我男朋友吧。”
谢雨浓迅速地抓过那支笔,匆匆说了句:“你能不能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闫立章换了个姿势,双手托着下巴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说,“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谢雨浓皱了皱眉,顿了很久才说:“胡因梦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要这样捉弄我。”
闫立章一愣,缓缓站直了,却没有说话。
谢雨浓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做作业:“我看见过你和胡因梦说话,她一直不喜欢我,我知道。”
“谢雨浓,不是你想的——”
“闫立章,”谢雨浓打断他,重新抬头看向他,眼神很冷漠甚至有些严肃,“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别让我讨厌你。”
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一点也不关心闫立章的反应。闫立章皱了皱眉,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谢雨浓挣脱不开,只好瞪着他。
“你真的像她说的一样,喜欢他对不对?”
谢雨浓睁大了眼睛,攥紧了手里的那支笔,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闫立章发现他的脸色似乎一瞬间苍白了很多,嘴唇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
“你,”闫立章顿了一下,皱着眉疑心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谢雨浓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然用力挣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闫立章的目光始终紧紧追着他,逼迫他说出一个答案,但他却始终垂着头,咬紧了嘴唇。闫立章说的ta显然不是胡因梦,而是那个他。
胡因梦很聪明,比大家想的要聪明太多。
谢雨浓抬头看向闫立章,只说了一个字。
“滚。”
问不出来了。
也不必问了。
闫立章迟钝地后退,扭头去拿自己的书包。他把书包背上身,盯着墙上的挂历,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了。
“谢雨浓,你这么喜欢他,可你知不知道他谈恋爱了。”
谢雨浓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闫立章。
闫立章看见他的表情,满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笑得有些讽刺:“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吗?”
掌心好像,已经握得不能再紧,被掐破了。
“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大概没告诉你吧,现在你知道了。”
闫立章瞥见他微微颤抖的拳头,又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终于没有再说话,径直离开了。
谢雨浓松开手,笔顺着柜台滚了一阵,啪地一声又掉落地上,好像他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啪地一下,断了。
【作者有话说】
没谈!没谈!没谈!

“喂?小雨,你到哪里去啦?”
谢雨浓举着手机却说不出话,他抬头看着静默的车厢,磕磕巴巴地说了句:“我,我去找阿大有点事。”
“阿大?你今晚还回来吗?你明天不上学啊?”
吕妙林的语气有些担忧,谢雨浓忽然听见谢有琴说了句把电话给她,语气不善,于是他立刻挂断了电话,对着妈妈,他可能更加一句谎也撒不出。
“终点站,国际服装城,到了,请乘客们携带好随身行李,有序下车。”
谢雨浓看着陆陆续续站起来的人群,后知后觉站也了起来,他跟在人群的最后,像个机械模仿别人的木偶。忽然汽车喷了一下气,身后的车门关了起来,他才如梦初醒——他竟然真的来了。
就因为闫立章一句不知真假的话。
他八点关了店,坐了八点半的车到这里,九点半的服装城依然车水马龙,到处是骑着三轮车吆喝借过的小贩。谢雨浓小心躲过去一个,后面又风一样划过去一个,他忍不住拢了一下自己的书包,警惕地观察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这回他的身边可没有戚怀风。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低下头发起了呆。见到戚怀风之后要说什么呢,他什么也想不出,难道质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他这些。
“嗳嗳!让一让嗳!”
谢雨浓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又置身车流,于是赶紧退到马路一旁站着。他的意图太明显,很快有脚力三轮来问他去哪儿,他茫然觉得熟悉,呆呆问:“梅里一中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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