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平摇摇头。
“那正好,做个无痛的?”
原平不清楚有什么区别,只道:“您看着安排吧……我都可以的。”
医生笑了笑:“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老给自己找罪受?等会儿我让麻醉医师进来给你打一针,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做完了,好不好?”
仿佛哄小孩儿的语气,原平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不免有点窘迫,只点了点头。
护士走过来给他换上做胃镜的宽松衣物,随着麻醉针剂推入皮肉,原平渐渐丧失知觉,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瞳孔还不能适应从黑暗到白昼的转变。原平忍不住伸手捂住眼睛,不适地眯了眯。
“醒了,小伙子?”
还是刚才那位医生,语气依旧和蔼,只是慈爱中又藏了点隐约的惋惜。
唉,明明还是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人长得又高又帅,怎么就……
他伸手把胃镜报告递给原平,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自己看看吧。”
原平摊开报告,几行黑色加粗字体映入眼帘——食管癌早期,伴轻微胃穿孔,胃出血。
似乎早已猜到了故事的走向,从父亲的离世,胃癌的遗传率,自己喉咙的变化,还有那天在普华山的晚上……
医生曾经猜测过,眼前这个青年也许会为早期而庆幸,又或者会因为癌而色变。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两种表情都没有在原平身上看到。他只是很平静地收下了报告,问道:“谢谢您,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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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秀住的是个空病房,暂时还没有别的病人。护士一走,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下来。
她的脸依旧毫无血色,医生曾经说过,这几天就是最关键的。能够撑过去,后面就没问题,不能的话……也许就到这里了。
原平恍惚想起,母亲曾经对着手机上看到的类似社会新闻感叹过——能够喝农药自杀的,都是已经把自己的性命重新交还给了老天的人。从老天手里抢人,无异于虎口拔牙,所以被剩下的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够等待老天的慈悲……
手机响了一声,原平拿过来看了眼:【老公,妈妈那边怎么样了?你吃完饭了吗?】
下午已经快要过完,原平那边却杳无音信。沈知意心里有点担心,又伴着一股莫名的焦躁,怕打扰原平,纠结再三,还是发短信问了问。
原平打道:【吃完了。妈这边……出了点事,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沈知意大概过了几分钟才看到消息,立刻拨了个电话过来,却被原平立马挂断了。
沈知意:【怎么了?】
原平摩挲了一会儿屏幕上他的名字,只写道:【这边不太方便接电话。】
【好的好的。】沈知意那边回得很快,又道,【老公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原平把于秀住的楼层和病房号码告诉了对方,按灭屏幕,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气。
——也许……是时候,让他不要再拖累最后一个人了。
——让沈知意,干干净净地离开我吧。
医院外面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滴打在行道树的树叶上,带着一种莫名的静谧。
关上玻璃窗,病房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又恢复一片死寂,只有仪器滴滴答答的运转声。
原平没等太久,沈知意就到了病房门口。
也许是出门出得太急,他的衣服后背都被雨水打湿不少,手上拿着的伞还在陆陆续续往下滴水。
沈知意一贯注意个人形象,今天整个人却显得狼狈。
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他显然没功夫再去注意这些,急急忙忙走到病房门口,往里面看了眼,见原平坐在病床旁边,便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阿平……”
原平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回头,只道:“你来了。”
“嗯。” 沈知意随手把雨伞搁在墙角边,走过去问道,“……妈妈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的?是出什么事情了?”
沈知意问了一连串,其实最想问的还是——你还好吗?
沈知意走到原平面前,手按着他的肩膀,仔细观察原平的表情。
见爱人神色似乎还算镇定,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于秀的情况……应该不算严重?
却没想到,原平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动作——对方偏了偏身体,把沈知意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躲了下去。
“没什么。” 原平背对着他,这样说道。
他的话内容似乎是想让沈知意安心,语气却古井无波,沈知意莫名觉得古怪——阿平一向最紧张他妈妈了,现在于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的语气却如此平淡,甚至为什么带了点……冷漠?
沈知意放不下心,手掌再次按着原平的肩膀,试探着问道:“老公,你怎么了?”
“沈知意,我们离婚吧。” 原平背对着他,语气平静,像宣布“今天早上吃什么”一样宣布了他的决定。
沈知意一下子蒙了,下意识拒绝,连连摇头道:“我不,阿平,为什么?!我不要跟你离婚……”
他手掌用力,把原平转了过来面向他。对方终于如他所愿,把视线停留在了沈知意身上。
原平只看了一眼,就让沈知意停在了原地——那眼神太过于陌生,太过于冷漠,即使在两个人还不曾亲近过的少年时期,原平也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眼神。
爱人一贯都是温吞的、和煦的,就算对和他有龃龉的人,也常常采取回避的动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冷淡,甚至到了一种……刻意的地步。
沈知意眨了眨眼睛,莫名对这样的原平有点害怕。
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叫着原平的名字:“阿平……”
原平看着他道:“你应该知道吧,我妈妈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你。”
这件事情两人心照不宣,此刻被原平挑明,沈知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可是这……”
和我们要不要离婚,也没有关系啊?
相比于原平,沈知意想得很简单——于秀不喜欢他,他可以一辈子都不出现在对方面前,也一辈子都不踏足那个女人存在的家。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他爱原平,原平爱他,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在一起。
即使这段婚姻一辈子不被于秀看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的态度,影响不了沈知意的决定。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 原平缓缓开口,说的内容却像惊雷一般在沈知意耳边炸响,“我的爸爸,是一个同性恋。”
惊骇充满了沈知意的内心,甚至让他的瞳孔不自觉地睁大。
鬼使神差般地,即使原平之前抗拒了他的靠近,沈知意此刻有种直觉——对方需要他的一个拥抱。
又好像松开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拥抱对方的机会。
他于是遵从本心,抱住了原平的脖颈。爱人的脸颊埋在他的外套上,冷冰冰带点雨水。对方的脸颊也是这样,即使在室温的病房里,也透着一股钻心的凉。
曾经无比熟悉的颈部,代表着原平最压抑的性感和一直的可靠,参与过他们无数亲密的,耳鬓厮磨的回忆。此刻沈知意搂着他,却只觉得无比陌生。
沈知意一向聪明,这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也领会不到原平接下来可能要说的内容。
也可能是因为缺少猜测的勇气,他咽了口唾液,艰难地、斟酌地开口:“阿平……”
“因为一个男人,他抛弃了我和我妈妈。”原平这次没有再抗拒他的肢体接触,只一字一句道,“我妈妈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忍他忍了很多年。”
——甚至在多年以后,原平长大成人之后,于秀才把这件事情和盘托出。
原平垂下眼睛,近乎残忍地道出了真相:“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以来不肯接受你……接受我们这段婚姻的原因。”
在这样的时刻,原平被爱人环抱着,触手就是他一贯温热的体温,和好闻的味道,自己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想起某些事情。
他突然想起沈知意曾经跟他讲过的书的内容,柏拉图的《会饮篇》——里面有种观点,认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人是双份的,拥有两套器官。只是因为犯了错误惹怒神灵,被劈成两半,从此以一半的形态存活着。
所以人生下来就是不完整的,只能算是“半人”,他们生生世世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
只有遇到对方的那一刻,才能与离散的另一半灵魂合二为一,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原平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就是在用一把双刃剑把已经合在一起的他和沈知意活生生剖开,可谓伤人又伤已。
他对着沈知意,语气蛊惑,近乎残忍地设问:“沈知意,你说,我是不是也很可恶?”
这样的问法,原平想要得到的答案昭然若揭,沈知意却不能让他满意……无论如何,他给不出肯定的那个答案。
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抱着原平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沈知意声音颤抖,愣了片刻,才反驳道:“当然不是……阿平,你为什么这么说?”
原平似嘲笑似自嘲地嗤了一声:“我爸爸就是个同性恋,我们家被同性恋破坏地不成样子,我妈妈被折磨这么多年。可这么多年以后,我自己,竟然也变成了一个爱上同性的人……”
最后的最后,原平下了结论:“我现在也变成了我妈妈最讨厌的那种人。”
沈知意握住他的手,原平才意识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爱人拼命摇头,声音里带着哽咽:“不是的阿平,不是的,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原平没如沈知意的意。
他看着沈知意,眼睛里故作的冷漠渐渐被迷茫取代,喃喃道:“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而你在我身边,看着你,就是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曾经犯下的错误,还有我们这个家支离破碎的原因。”
眼睛里的迷茫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原平最后陈述道:“总而言之,我们离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沈知意抱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不敢置信地确认:“你说的……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哀求。
话半真实半虚假,此刻原平的心里,有个声音正在疯狂反驳着:不,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你妈妈昏迷前明明还说过,要你和他好好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原平的眼神动摇了一瞬,想起那片满地刺眼的鲜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又很快恢复了坚定。
像是要铁石心肠到极点,男人没管沈知意的眼泪,径直扯下了他颤抖的手臂。
“是。” 原平听见自己这样说,“说实话……我们的婚姻,让我恶心。”
话音刚落,原平看见对面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这样过分的措辞,至少在原平的印象里,自己是从来没有用过的。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吧……最锋利的言语,到底是刺向了他最爱最亲近的人。
原平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沈知意没再自取其辱般地靠近,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他低垂着头,死命抿住嘴唇,眼泪却还是一直啪嗒啪嗒掉,跌落在他面前的那一小方地板砖上。
“阿平……” 他抽噎着小声说道,也许是害怕对方的冷漠,甚至不敢去看原平的眼睛,“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这些,这些都是你骗我的,对……对不对?”
说完最后一个字,沈知意泪眼朦胧地看向眼前高大的身影。也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又或许是原平正好站在逆光的地方,不管沈知意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脸庞。
“不是,是我的真心话。” 沈知意听见原平这样说,“你知道的,我从不骗你。”
——原平说得是真的,结婚五年有余,他对沈知意一直坦诚无比。除了不善表达的那些隐忍,只要男人开口,向来是百分百的坦诚,就连善意的谎言都不曾有过。
对方说得这样决绝,打得沈知意措手不及。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不管是他还是爱人,亦或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甚至有一瞬间,沈知意感觉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看着原平面无表情的脸,无助地摇着头。
可原平并不会如他的意,继续一字一句残忍地道:“我们在一起,我也有责任,不能够全怪你……可是阿沈,真的对不起,我一看见你,就会想到我自己做下的这一切,还有我妈……所以我想,我们可能是真的不能再继续在一起了。”
他话音刚落,沈知意突然跑了过来,抱住他痛哭出声。
原平看着他这幅模样,欲言又止——他不想看见沈知意失魂落魄的样子,但又不得不这样做。
爱人彼此总是最了解对方的,何况是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他们。原平知道,沈知意不可能轻易放弃他,却又最在意宝贝自己的情绪。
所以,他只能这样不留情面地打击自己,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剖出来展示在沈知意面前,才能让爱人也被打击到,大喊着“我不要了!求求你别这样,别这样伤害你自己……”,然后痛苦无比地放开他的手。
原平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这样抱抱他吧……至少,别再推开他了。
想到这里,他宽大的手掌抚上了沈知意的脊背。曾经让人觉得安心和放松的动作,现在却让掌心下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原平咽下快到喉间的那些情绪,还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慢慢嘱咐道:“我只希望分开以后,你不要怪你自己,也不要再想我了……去找一个新的人,重新开始吧。”
——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去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到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吧。
沈知意攥住他衬衫的手越来越紧,泪水透过薄薄的面料,烫得原平胸膛都疼痛。
他执着又害怕地拒绝:“我不要……我不要……求求你,别丢下我……”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阳光早就消失了。室内只有白炽灯供给着光源,整个房间里都显得有点昏暗。
时间渐渐流逝,天色开始变暗,灰蒙蒙的天空被衬得更显雾色,好像被打翻的水墨素描。
原平看了一眼窗外,动了动喉咙,开口提醒道:“沈知意,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沈知意胡乱用袖子揩了把眼泪——以从小到的的家庭教育,和他对自己行为规范的要求,这动作可以说是极其罕见了。显而易见,这个人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东西,甚至把他骨子里的所谓贵族教养都抛在了脑后。
沈知意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呢?”
原平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千言万语皆在不言中,沈知意小声道:“别吧……”
他祈求道:“今天还是回家好吗?……就算要分开,你的东西也在家里呢。我回去帮你收拾好不好?或者我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今天回老宅住一晚!但阿平,你不要不回来啊……”
原平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沈知意被推着走到病房门口,又不放心地照顾:“外面下着雨呢,你带伞了吗?”
原平摇摇头。
“那你拿着我这把吧!” 沈知意见原平没有立刻拒绝,马上急切地把墙角的雨伞拿过来递了过去。“司机就在楼下等我,车上还有伞呢,你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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