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就是说出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最好的时机。
“该从哪儿开始呢……” 陈嘉志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只烟,又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原平也没阻拦,只坐在位置上看着他。“那一年应该是……大概国庆的时候?那一年的国庆,可是个大日子,全国各地好多人都往北京挤,要去首都看开幕式。”
陈嘉志弹了弹烟灰,眯着眼睛回忆当时的情景:“你爸爸当时来找我,说他和你妈妈也想去。我正好有个表弟在北京,当时他有门路,能把我们三个都带进去看……我跟他说了这件事情以后,他一口答应下来,于是我就领着你爸爸和你妈妈上北京去了。”
“北京很大啊……又繁华,什么事情都新鲜,我表弟领着我们吃吃喝喝逛逛,你妈妈开心得不得了。你爸爸于是就说,将来他一定要努力,把你和你妈妈都带到北京来生活。”
“那一年你在哪儿呢……?” 陈嘉志眯了眯眼睛,道,“噢,阿平,你那会儿应该还没在你妈妈肚子里吧?我记得你是国庆之后出生的……是不是十月七号来着?”
原平点了点头。
“那不是就快了……明天?” 他惊讶地眯起了眼睛,本来不再想继续讲下去。但又因为已经开了这个头,必须要有始有终,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往原平伤口上撒盐。“不过当时你也快来了,我记得,我把你爸妈送回来之后不久,你爸就跟我说了这个好消息。”
说了这么久,似乎都只是平平淡淡的往事。那个男人呢?他是谁?就是陈嘉志的这个表弟么?
陈嘉志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当时你爸爸来北京,并没有对我这个表弟产生什么感情。一直到你出生之后,可能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起来吧……你爸爸就找我,说想要找个机会去北京闯闯。”
仿佛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又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原平看见陈嘉志低下了头,过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所以我就让你爸爸住到了他家里。在北京各项开销衣食住行都要花钱,当时我就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吧,可是没想到……”
陈嘉志清了清嗓子,无可奈何道:“大概是几个月之后?你爸爸回了趟家,我再见他的时候,脸都被你妈妈抓花了……当时我才知道,他那次回去,本来是打算和你妈妈摊牌说离婚的。”
现在这个年代,对于同性婚姻的包容度都算不上太高。在父亲那个时候……想必会更加艰难吧?
原平漫不经心地想着,那父亲对那个男人的感情究竟深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他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呢?
“你妈妈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和他大吵了一架,可你当时实在还太小了……所以于秀就没松口。我表弟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直接来找我,说他要和原远在一起……我当时吓坏了,还差点揍了他一顿!可他又跪下来求我……我就……又替他瞒了一阵,他家里人和……你妈妈这边。”
不合时宜爆发的感情,不为世俗所接受的一对,如果固执地想要靠近彼此,除了遍体鳞伤,没有更好的结果。
陈嘉志说到这里,已经不敢再去看原平的表情,垂下眼睛,轻轻道:“我的表弟……他们家背景不一般,他和一个男人搞到一起这种事情,一被发现就……翻了天了。我舅舅把他关在屋里,哪儿也不许他去,那栋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也被收了回去……你爸爸只能被迫回家,两个人从此没了联系。”
也许……本该就到此为止的,不是么?原平很想问问这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将错就错地执着下去?
——可本来世间就是这样,唯独一个“情”字最难消解,可以轻易让人喜让人怒,让人失了心智。
原平明知故问:“所以他还是没放弃,对么?”
陈嘉志点点头:“对,他被家里接回去之后,就开始绝食。到最后我的舅妈实在是看不下去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能把他放出来,让他去找原远……听说他们在你妈妈面前一起跪下,求她成全他们……可是她没答应。”
成全?呵,原平简直要笑出声来。让于秀成全原远和那个男人,那又有谁能够来成全他们母子俩从此以后不完整的生活!
故事的结尾已经显而易见,也许是造化弄人,也许是老天安排便是如此……
在他们好不容易重聚不久之后,原远就被查出来得了胃癌,跟于秀离婚或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对于他即将到头的生命来说,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陈嘉志道:“阿平,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和你妈妈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我无话可说。”
他抬眼看着原平,语气里带了几分小心:“可是你也别怪你爸爸,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只是时间不对……”
原平有点理解于秀为什么对于他的婚姻如此厌恶了——
他也讨厌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爱情至上的崇高主义,仿佛这人世间只需要对方的爱就可以生存,别的事情都不需要去考虑……即使是,最无辜的那些人所受到的伤害,和她们的感受。
那他自己呢?是不是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原平不知道,但他能够确定的一点是,他已经变成了母亲最厌恶的那个群体了。
他从未感觉陈嘉志的话如此刺耳过,一刻也再听不下去,只能出声打断道:“我不想听。”
陈嘉志立刻闭上了嘴。
“所以……你这些年来处处照顾我,也只是因为,你对我爸爸心里有愧疚?”
——不算是全部的答案,但至少……对这个孩子关照的开始,确实是抱着一种补偿的心思的。
陈嘉志怕自己的话又被原平当做找借口,只能闷头吸了口烟,含混地道:“……就当是吧。”
——让他断了念想,也好…… 省得走了之后,又多了个为他挂心的人。
原平点点头,语气很平静:“好的,我知道了。”
早已经猜到的答案被证实,他除了平静的解脱,心里再生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了。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于秀,离去的原远或现在的陈嘉志,还有待在家里的沈知意……三个里面的两个,都可以做到毫无顾忌地抛弃他。
母亲可以不管他,选择喝药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原远的背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转移到了幼小的原平身上。
这么多年来以为可以弥补缺失父爱的,寥寥无几的温暖,只是陈嘉志因为间接破坏他家庭产生的愧疚。
或许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呢?原平苦笑了一声。
幸好还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起码沈知意,他的阿沈,是跟这些腌渍事完全无关的。
可是我已经……我已经……再也没有能力去承受再一次的抛弃,和背叛了啊。
原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灵魂深处涌上一股疲惫。
那不是简简单单睡一觉就能消解的身体酸痛……也许需要很久很久,一段很长的时光来治愈。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你……自己保重吧。”
原平最后看了陈嘉志一眼,也是最后叫了一声:“陈叔……”
他轻轻道:“再见。”
陈嘉志低头掩饰微红的眼眶,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让原平出去。
云雾缭绕的尼古丁遮住了陈嘉志的脸,让原平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有释然,也许有后悔,也许有歉疚……但这种种情绪,都来得太迟太迟了。
十岁的原平不曾拥有,二十三岁的原平,也不再需要了。
病房里,呛人的烟草味吵醒了徐小义。他猛地咳了几声,挥了挥手驱散二手烟,大叫道:“我去,你怎么抽起烟来了?阿平呢,来过了吗?”
陈嘉志捻灭了烟头,点点头道:“刚走。”
“那他怎么也不劝着你点儿啊!真是的,刚做完手术的人,就开始抽烟,你不怕阎王爷明天就把你命收了去啊!”徐小义气得不行,甚至避开伤口给了他一拳。
陈嘉志苦笑道:“被我气走了。”
徐小义瞪他一眼:“我就知道。”
陈嘉志一贯这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只是原平很少和别人起冲突,又怎么会被陈嘉志几句没情商的话气到呢?
徐小义没有细想这其中的不对劲,立刻拉开病房门,就看见原平站在走廊中间正在向电梯走去,显然是刚刚离开。
“阿平……等等,阿平!” 他立刻跑出来,拉住头也不回的原平。
“我真的是搞不懂你们了!一个两个的!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他扯着原平的袖子,力气前所未有地重,“你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他什么臭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徐小义说着说着,也许是看见原平的眼神太冷,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了点讨好:“二叔代替陈叔给你道个歉好不好,他现在身体不好,就想多见见你和靳忘……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那个臭东西计较了?”
原远当年和徐小义关系不算亲密,且父亲患病的那段时间,徐小义因为有事待在了老家,所以对当年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多。
这是一个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的局面。即使是知晓了事情全貌的原平,也不敢自信地说自己能够做出百分百正确的决定。对于全然不知的徐小义来说,他就更加没有置喙的资格了。
原平右手握住徐小义的手腕——以他的力气,如果用全力的话,徐小义这种中年男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他到底还是没使出全部力气。或许是因为一念之差的仁慈,又或许是因为……不管上一辈的那些混乱往事,原平到底还是原平——徐小义这些年对他的好,不是陈嘉志轻易一句赎罪就可以解释抵消得清的。
“二叔……”原平声音低沉,听着莫名有种沉重的悲伤感。连徐小义都被他语气里深藏的情绪吓住,呆在原地没有动作。
原平扯下他的手腕,只说了一句:“你别说了。”
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不管徐小义要说什么,他都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
徐小义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心里着急得很。
他是真的搞不懂了,陈嘉志脾气臭人又倔,他们这些人里面没有不知道的。原平一向和和气气,很少跟人闹别扭,怎么今天他才眯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吵成这样一幅样子?
这个态度,好像要永世不相见了一样!
他好声好气劝了原平好一会儿,谁知道对方不仅不听劝,态度还越来越冷漠,直接扯开他转头就要走。
面前青年的背影依旧高大笔挺,只是在徐小义眼中,那背影不再如过往一样沉稳可靠。
原平的身影从头发丝到脚跟都写着冷漠,仿佛看徐小义一眼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阿平!” 被一种巨大的恐慌摄住,好像原平这一去就要不复返似的……徐小义心里一跳,又张口喊住了他。
原平依言顿住了脚步,只是没有回头。
徐小义心里着急,又摸不着头脑,一下子忘记了陈嘉志对他耳提面命的叮嘱,对着原平的背影大喊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陈叔已经治不好了!”
他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徐小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也没办法再挽回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其实……他的身体,第二次手术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这次抢救医生说也只是拖延点时间而已,毕竟,开始治疗的时间已经太晚了……”
“所以,阿平……不管你陈叔说了什么,都别计较了行不行?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脾气……”
徐小义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原平的衣角,这次没再被对方扯开。
他试探着道:“这几天,你多陪陪他吧?我和靳忘他都看烦了,要是你能多来看看他,他一定很开心……”
原平低垂着头,徐小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叫了他一声:“阿平……?”
一双手握住了徐小义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扯了下去。
“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原平平静地道。
徐小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阿平,你在说什么啊!那可是你陈叔啊,你一直以来,不是最……”
“已经不是了。” 原平打断他道,“没什么事情的话,不用再联系我了……医药费如果缺,让靳忘告诉我就行。”
“……阿平?”
徐小义盯着他,好像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丁点的开玩笑——好像哪怕只有一丁点动摇,他的心也不会慌得这么厉害。
“二叔,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和陈嘉志之间的事情,你不了解,也别去了解了。” 原平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之前道,“他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没人有资格让我原谅他。”
——不管是陈嘉志,他的表弟,亦或是原远……好像总是有千般万般的不得已,无数个难以自控的借口。
他原平不信,也接受不了这些无谓的由头。
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了,永远都留在那里。就仿佛钉进木头里的钉子,纵然拔出,留下的刻痕也深得触目惊心。
原平重新回到母亲的病房里,护士看见他过来,放下了手里马上就要拨号的电话:“正好你回来了!我刚刚还想打电话呢。”
原平点点头道谢:“辛苦您了,接下来我守着就行。”
“诶,好的好的。”
护士又把注意事项再跟原平交代了一遍,才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刚才压下去的胃部疼痛又涌了上来,原平忍不住躬下了身子,捂住胃部。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的手臂:“先生,你没事吧?”
原平一只手捂着胃部,另一只手微微摆了摆,示意自己没有大碍。护士小心地帮助他慢慢直起身子,变故却在这时发生——
也许是动作的过程中扯到了气管,原平的喉咙漫出一股剧烈的痒,痒意一上涌就再也压抑不住,忍不住经由口腔倾泻而出。
鲜红色的血液经由他嘴唇溢出,一下子就蔓延到了衣服上,原平军绿色外套的领口出沾上不少,还有不少落到了前面的地砖上。
护士惊呼一声,赶紧从口袋里掏了块纱布递给眼前的男人,又招呼门外路过的几个医护人员进来帮忙。
原平伸手接过,望着地上层层叠叠的鲜红,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医护人员看场面极其惨烈,以为原平伤的很重,甚至还抬来了一个折叠轮椅。
原平本想摇头拒绝,然而吐血之后确实头晕眼花,连自己走路这种小事都有些困难。怕再不配合会更加给别人添麻烦,他便也不再推辞,坐上了护士拿来的轮椅。
一位男护士推着他先是到了门诊,简单诊断之后,原平又被转移到了消化内科。
雪白的诊室里只坐了他一个人。一个带蓝色口罩的护士进来给他抽完血之后,就又退了出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中央空调的嗡嗡声,还有他杂乱的心跳。
刚才那位推着他进来的男护士推门进来,跟着的还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
“原平是吧?”见眼前的青年点点头,医生交代道,“等会儿我们准备给你做个胃镜,看看情况。现在初步看来的话……情况确实不太乐观。但你也不要太担心,一切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说,好吗?”
原平点点头,又看向那位男护士,不太放心地道:“可我妈妈那边,还需要人照顾……”
护士没让他担心太多,只道:“放心吧,我们有同事在那边看着的。”
原平松了口气:“那就多谢你们了。”
“家族里有过消化道疾病史吗?” 医生摊开病历,问道。
原平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我爸爸……就是因为胃癌走的。”
医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面上倒是没有表现太多,只道:“还是先做个胃镜看看情况吧。今天吃东西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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