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在医生说出于秀的求生欲望不强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了……这样倾尽所有地把母亲留在这个世上,是对这个女人最自私的残忍。
又或许于秀早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她的爱人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跟她坦白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死去了。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是被责任和对儿子放不下的爱填充的空壳,日以继夜艰难地,以一种行尸走肉的活法继续下去。
医生又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她吧,最后一面。”
原平几乎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如何走路,只能跟着医生的脚步进了抢救室。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这一次却仿佛带着温度,呼进鼻腔里,连鼻孔里的毛细血管都是冷的。
医生止步在门口,把接下来的时间完全留给了这一对母子。
原平慢慢走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他好像忘记了如何行走,笨拙地拖动着步伐,仿佛回到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婴孩时期。
而那个给他生命,给他煮小米糊糊,晚上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扶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教他走路的人……已经不在了。
于秀身上插满的管子已经被撤走,女人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睛,表情恬静,仿佛只是睡了一个不会醒来的美梦。
原平握着母亲冰凉的手,轻轻给她梳了梳睡凌乱的头发。
他轻轻地叫于秀:“妈妈。”
女人没有回应,依旧沉睡着。
原平又凑上去,把自己的头轻轻枕在她的胸口。这个姿势,自从他们母子关系恶化之后,原平就再也没有做过……如今数来,竟然有将近十年之久。
原平自嘲地笑了笑——就连自己,对于这样亲昵的和母亲的姿态,都已经陌生了。
他靠着于秀,轻轻地道:“妈,你睡了。”
“做个好梦吧。” 原平闭上眼睛,两行液体从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房间里很安静,让他沉默的哽咽声更加清晰。
——做个好梦吧,妈妈。希望你的梦里,没有原远,没有他那个同性爱人,没有这纠结的一切,也没有……我。
至此,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变成了……
孑然一身。
对于母亲的离开,原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没办什么葬礼,也没有什么郑重其事的送别会,于秀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交际,到头来一辈子……也只有原平一个儿子给她送行。
雨连绵下了好几天,天空被染成经久不散的雾灰色,透着一股沉重的湿。于秀的骨灰被送进墓地,一辈子的人生,以一块小小的碑作为总结。
今天依旧下着雨,雨不算大,却也不是零星的几滴。原平没有打伞,衣服整个湿了个透,黏在他的后背上。
他捧着一束包装好的花束,慢慢跪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雨水的湿冷渗透到水泥地板上,稍微跪一会儿,膝盖里面都透着刺骨的冷。
紫蓝色的风信子和紫罗兰,夹杂几支漂亮的野百合——原平听妈妈的话,没有在花束上花费太多,只挑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几种。
“妈妈……” 原平低声道。
好像是在回应着他,墓地突然吹起一阵微风,带着点微微的凉意,却并不寒冷。
原平的额发被吹起一点,湿透的衣服被黏得更加紧了。
他摸着墓碑上凹下去的刻字,轻轻道:“你在听吗?”
你,还好吗……?
原平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摆脱了这一切的母亲,能够在世界的那一边,过得快乐一点。
这样,他也就……了无牵挂了。
——不,也不全然是这样。
原平转念想起什么,忽然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妈妈,” 原平的声音很沉,“我是不是很没用……你最后让我做的一件事情,我都没有做好。”
——于秀服农药之前,曾经嘱咐他让他和沈知意一定要好好的。
这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放下了自己对沈知意的偏见,放下了因原远而起的,对于同性恋这个群体的怨恨,愿意为了儿子的幸福,去接受这个全心全意对原平好的人。
可原平自己又是那样绝情地推开了沈知意……一次又一次用尖锐的话语刺伤爱人的骄傲和自尊心,让他心里的失望慢慢累积,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自己。
或许连原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恶性循环——他就是想要看到沈知意离开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根本就不配得到沈知意的爱,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要逼人离开。
没能够得到任何回答,刚才的风却停了。树叶不再发出好听的沙沙作响,只有雨滴打在上面的声音。
原平苦笑一声:“妈妈,连你也在怪我吗……”
现在的他,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
让沈知意配在他身边,就等于把对方和他这个命不久矣的人紧紧绑在了一起。
自于秀离开,原平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离开,痛苦的只会是剩下的人。他自己一个人轻轻松走了干净,沈知意……却有可能要用剩下的一生来惩罚自己。
可和沈知意分开的每一刻,即使不去想母亲临死前的那些遗愿,就算他自己,也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一种割裂般的疼痛。
——很多人都说,在一段感情里面,性格更加内敛的那一个,经常是更吃亏的那一方。
因为他们习惯了去隐藏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大胆表达自己的爱意,所以在很多时候,会显得一点都不深情,甚至感觉连和爱人分开也无所谓。
但其实……他们比谁都要在乎。
——原平比谁都要在乎沈知意。
就在原平跪在墓碑前沉默的时候,忽然感觉身上的雨滴消失不见,头顶上多了一片庇荫。
来人在原平身侧跪下,宽大的黑色雨伞笼罩住原平,让他不再被雨水浸泡着。
原平抬眼去看,沈知意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或许是因为天气冷,还在外面加了一件薄羽绒外套。
原平没说话,继续看着漆黑的大理石墓碑。
他脑子一片空白,甚至都来不及去思考“沈知意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种问题,第一个念头只是——真好,今天天好冷啊,阿沈穿了外套,就……不会感冒了。
原平的脑子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侧头看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沈知意在医院有认识的朋友,于秀住进医院之后他就跟对方打了招呼,只说是“我老公的妈妈”,所有的治疗都要用最好的药物。现在于秀去世,朋友自然也第一个通知了他。
他刚赶到医院,便得知原平已经帮于秀办理了出院手续。没了医院这个目的地,沈知意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原平。
比起于秀的去世,沈知意更担心的还是原平的状况——他知道原平一向孝顺,于秀在的时候,即使对原平态度恶劣,他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足以证明母亲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现在于秀走了,自己又不在他的身边……沈知意自己都无法想象后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赶快找到原平才行。
他心乱如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想要来全市最大的一片公共墓地碰碰运气。
幸好他还算幸运,今天扫墓的人并不多,原平的背影又显眼,在一片人群中,沈知意一眼就找到了他。
沈知意看着原平面无表情的脸,和早已经湿透了的衣服,猜测他已经在这里跪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担心得不得了,又不能开口让原平起来,只能解释道:“我听到了消息……阿平,你……你还好吗?”
其实早有迹象——原平知道,以自己交的那些医疗费,是肯定不足以在重症监护室住那么多天的。
原平一直觉得奇怪……他早该想到,这其中沈知意肯定出了力。
他看着沈知意,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你肯定帮了忙吧。”
沈知意怕他反感,又不敢否认,只能小心地点点头:“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在医院……打了声招呼而已。”
原平继续看着他:“谢谢你了。”
“没关系的,小事而已……” 沈知意咬了咬嘴唇,想说以他们的关系道谢也太生疏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小心地建议道:“天,天气冷,你别跪了吧……跪久了湿气扯到膝盖里,对腿不好。”
原平不为所动,只道:“和你没关系吧。”
沈知意视线低垂了片刻,再抬起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冷意。
他沉声道:“你真的准备一直这样跟我说话吗?”
——凡是人都有脾气的,他爱原平,却也不能忍受对方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践踏他的关心和爱意。更何况沈知意生来就骄傲,对这样的羞辱和践踏更是难以忍受。
沈知意感觉对方现在和他爱的那个人好像判若两人……就算是要分开,原平也不用这样绝情地对待他吧。
他从来没对沈知意这么不留情过,一字一句都在拿最锋利的刀戳沈知意的心窝。
原平把头转了回去,视线又重新停留在墓碑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对面的人咬了咬嘴唇,挣扎道:“阿平,你别这样……”
——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好吗?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们这五年的婚姻,我和你之间的感情……都是你可以随意抛弃的东西,对你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而已。
原平不为所动,甚至直接打断了沈知意的话:“你帮助我和我妈妈的事情,我很感激,医药费我之后会打给你的。不过如果沈先生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就请回去吧。我想我妈妈,应该不是很希望看见你吧。”
沈知意听完,头慢慢低了下去。
过了片刻,他又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点决绝,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任性:“我们之前那套房子……我准备卖掉了。”
“卖掉就卖掉了,” 原平说,“我已经搬出来了,你可以全权处置,不用通知我。”
沈知意咬了咬嘴唇:“毕竟也是我们一起买的房子……”
——这不仅仅是他们一人一半出钱买的房子,还是他们的婚房,保存了他们无数甜蜜痛苦回忆的地方。
该是多么伤心……才会想要把这份回忆卖掉呢?
沈知意看着他的侧脸:“到时候卖房子的钱,我们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聚在一起的,那就一人一半又散了吧。
原平自己已经有了打算,不准备在这个城市久留——他想要重新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慢慢地度过人生最后的这一段时间。
他于是拒绝道:“没关系的,你自己留着吧。”
“还是给你吧,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沈知意坚持道。
沈知意也许还寄希望于原平会开口让他不要卖掉他们一起买的房子,却没想到原平径直点了点头:“那好吧,到时候你直接打到我银行卡上就行了,我们……就不用再见一面了吧?”
沈知意愣了愣,回答道:“当然不用。”
原平点了点头:“那就好。”
心中郁结难消,沈知意无话可说,再陪着原平跪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墓地。
沈知意离开之后,原平一直苦苦支撑着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颓然地跌坐了下来。
——这一辈子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他一个都没能对得起,辜负了他们所有的期望。
喉间忽然一甜,原平呼吸一下,一口鲜红的血从喉间喷涌而出,溅到了墓碑上。
鲜血顺着大理石板缓缓下滑,划过于秀的名字,形成一道诡异而惨烈的暗红色拖痕。
原平看着墓碑上的血痕,愣在了原地。
借着被雨水打湿的袖子,原平拼命努力地擦,总算把墓碑上的血迹擦了个干净。
沈知意说的是对的。
就这样跪了一会儿,膝盖骨里面针扎似的疼痛。原平努力了很久,才能勉强撑住地面站了起来,却因为跪太久腿失去了力气,又无力地跌落在地面上。
粗糙的水泥地板和他的手掌直接接触,蹭在皮肉上,直接剐下来一层,原平的手掌立刻就渗粗了点血痕。
胃部是痛的,腿疼得走不了,手掌也疼……
原平沉默地感受了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根本就没有人来听他诉说这些。
意识到这一点,原平继续用已经被磨破皮的手掌支撑着地面,几番用力,终于从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站了起来。
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从额发向下滴,顺着原平高挺的眉骨流进他的眼眶里。
原平身上所有的衣服都紧紧地黏在了后背上,触感并不舒服,但他没在意这些,只是专注地看着于秀的墓碑。
“妈妈。” 他轻轻开口道。
四下无人回应,就连刚才轻轻的风都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雨打树叶的声音。
原平最后说了一句:“……我走了。”
好好照顾自己。
漫天的雨点很快冲刷掉了地上的血痕,擦掉了一切原平痛苦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陈嘉志也走了,在那个冬天。
靳忘打电话给原平的时候,原平正在一把吞下今天要吃的药片分量。
“哥……” 男孩儿在电话里这样叫他,语气带着小心翼翼,又藏着一点点对原平的不理解和埋怨。
原平和陈嘉志突然闹翻的事情,徐小义后来也告诉了靳忘。男孩儿几乎是下一秒就表现出了不可置信——
是啊,就像徐小义之前想的那样,宽宏大量的原平,沉默寡言的原平,懂事孝顺的原平,怎么会和从小到大都对他那么好的陈嘉志起冲突呢?
原平不想再去提起那些陈年往事——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可以算得上和这件事情有牵扯的人,就只剩他原平和陈嘉志两个。
于秀已经走了,陈嘉志眼看着也没几天活头了……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前方正在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所以原平便想着不告诉徐小义和靳忘他们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却不料,这种隐瞒只引起了徐小义和靳忘对他的不理解和埋怨。
——为什么总要我去不跟他计较呢?我计较了什么呢?人人都要我来宽恕别人,又有谁能够宽恕我?
都没有意义了……原平嗤笑了一声。我妈妈已经死了啊,我就算再想去计较些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电话那头没说几句话,好像便被另一个人拿在了手里。原平等了片刻,电话那头传来徐小义的声音。
“阿平?是阿平吗?” 电话那头不确定地问道。
原平应了一声。
“你陈叔昨天走了……” 徐小义在那头说着话,声音很低沉,“阿平……不管怎么样,来看看他吧,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电话那边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哽咽。原平心想,徐小义,你知道吗?我连我妈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呢……他陈嘉志又有什么脸让我去见他?
他的回复和之前的如出一致,还是拒绝:“我还有事,就不来了。”
——如果原平真的想来,以他的个性,哪怕是把再重要的事情推掉也义无反顾,就像他之前甚至愿意为了照顾陈嘉志辞掉自己的工作一样。
徐小义一听就知道他在找借口,不由得气急道:“阿平!你……你真的!你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就为了一件小事,你、你就要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吗?连你陈叔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相似小说推荐
-
夺嫡游戏,我是卧底(凤九幽) [穿越重生] 《夺嫡游戏,我是卧底》全集 作者:凤九幽【完结】晋江VIP2023-09-09完结总书评数:724 当前被收藏数:4...
-
海獭我呀,被人鱼饲养以后(冰醉豆花) [玄幻灵异] 《海獭我呀,被人鱼饲养以后》全集 作者:冰醉豆花【完结】晋江VIP2024-03-15完结总书评数:180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