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阿平,你坐,坐妈妈对面。”
于秀牵着已经比她高了许多的儿子,两个人在餐桌对面坐下。
餐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原平喜欢吃的菜,只是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还多了一双碗筷。
她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原平,眼睛里都是平和的笑意:“不知不觉……我们阿平竟然已经长这么高了啊。刚才妈妈看你,还要使劲儿抬头呢,看得我脖子好累。你说说你,明明你爸爸和我个子都不算高的,你个子窜这么高,是随了谁?”
原平也被母亲眉目里的欢欣感染,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我记得爸以前说,我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提到原远,于秀的表情竟然也丝毫没有变化。她看着原平,叹了口气,声音里还是带着笑的:“对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的阿平,比你和我爸爸都要好、都要幸福。”
她仿佛是在感慨,又仿佛是在自怨自艾。原平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扣了扣手指,继续看着她。
于秀好像也不需要原平回答。她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儿子,继续道:“时间过得真快啊……阿平,你说是不是?转眼间,你爸爸已经走了十几年了。”
“嗯。” 原平点点头,感觉到空气里些许的不安因子,手掌忍不住蹭了蹭裤子,想要把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手汗擦拭掉。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些东西吗?” 于秀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突然道。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捡出本相册,赫然就是原平之前在茶几上偶然看见的那一本。“今天我都可以告诉你。”
空气里的不安因子因为于秀的这一句话,仿佛有了实质,开始焦虑地躁动起来。
这种不安传染了原平,让他喉咙莫名干涩。他动了动嘴唇,勉强挤出一句:“妈……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别骗我了,” 女人嗤笑一声,直接让原平消了音。“阿平,妈妈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骗我。你爸爸已经骗了我太久了,现在连你也……”
她蓦地停住话头,不再讲下去,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从上次你跟我说你做了那么梦开始……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告诉你吧,也是些糊涂账,平白多一个人不痛快而已。可是上次你告诉我那个梦境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你也是有知情权的,不是么?”
原平看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一声声地叫她:“妈……”
“也许是他真的在天有灵吧,或者我应该说,阴魂不散?” 于秀“嗤”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个人死了都不能让我安生。”
——还非要托梦给我儿子,嫌他还不知道这些腌渍事儿似的。
于秀不再摆出那副厌恶的态度,垂眸翻开了桌上那本老旧的相册。
映入眼帘的是她和原远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灿烂,于秀穿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碎花裙子,正倚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
“这是我和你爸爸的结婚照。”
母亲的语气变得温柔,给原平讲述这张相片背后原平不知道的故事:“那个时候相机可稀罕了呢……你爸爸和我走了好远,才到了最近的照相馆。天气热,我们走到的时候,你爸爸胸前都湿透了。正好我后背也是湿的,摄影师就让我们两个挨在一起,让我俩相互挡着。”
“你看妈妈那时候,还梳俩辫子……好不好看?” 于秀指给儿子看,见他点点头,自己也轻轻笑了起来。“今天我起床对着镜子给自己梳,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编麻花辫儿了……年纪大了,稍微离远一点,都看不太清了。”
原平喉结动了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没有,妈编得很漂亮……我以后也学,学会了,我天天给你编。”
母亲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翻开了下一张——照片上是原远和另一个男人,手牵着手,站在一栋大楼前。
原平有点疑惑,于秀的手却不停顿,接着翻了下去。
一张接着一张,一张比一张更触目惊心。
最后的最后,女人的手停在一张相片上,指尖按着塑料薄膜,还在不可察觉地轻轻发抖着。
照片上,熟睡的原远闭着眼睛。另一角,一个男人小心翼翼的凑近,在他的侧脸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老旧的相机用一刻定格了这个温馨的画面,藏在最隐秘的角落,也许只是为了给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做一个纪念。
然而……当它偶然被故事里的第三个人发现,事情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原平惊讶得话都说不完整,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这是……”
“很荒唐是吧?很可笑是吧?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于秀不带感情地抛出了个三连问,收起自己攥得发白的右手。
原平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摇头,看着此刻无比陌生的母亲:“妈……”
——难道,从一开始,他们这个家庭……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荒唐的错误之上的?
“别误会,” 于秀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立刻道,“生你的时候,我和你爸爸还是彼此相爱的。”
她的脸上露出个落寞的笑容:“如果连这样都不是的话……那我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原平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仿佛不管是或者否的答案,都可以轻易击垮眼前这个脆弱的女人。又或者……她所有对于爱情的幻想和侥幸,早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碎了个干净了。
“阿平……” 于秀说完刚才那句话,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你说……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变呢?”
原平沉默着,只是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指尖。
于秀反手扣住儿子的手腕,仿佛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嘴巴里念念有词:“他回家来,突然跟我说……说他要跟我离婚?!我嫁给他这么多年,我得到过什么?!我照顾他,还生了你!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那一个男人……凭什么?就因为他有钱吗?!”
“阿平!” 女人猛地掐住原平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近似疯狂,“你给我记住,你爸爸就是这样一个,只要有钱,就可以张开腿给男人上的婊/子!可以抛妻弃子,什么都不要,只为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贱人!”
于秀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你说,是不是老天有眼啊?这样的人,在和我提出离婚之后不久,就查出得了胃癌,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天都看不下去他这样,要提前收了他!只可惜,我没能在死之前和他彻底断个干净!”
喉咙仿佛被紧紧掐住,原平不能呼吸,只能惊骇地盯着眼前已经失控了的母亲。
“而那个你爸爸喜欢上的人……那个把我们家拆成现在这样的人……”
于秀抓住原平的手臂,有点长的指甲直接陷进原平肉里,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指印。
“把他介绍给你爸爸的人,就是你一直照顾的陈叔,陈嘉志。”
于秀看着神情恍惚的原平,盯着他和原远相似的眉眼,脸上露出个报复的笑意。
——所以,我的儿子,照顾仇人的感觉……还好受吗?
原平抬眼看着母亲,已经惊骇得字不成句。
“我的儿子啊……你真可怜。你知道吗,有时候,妈妈觉得你比我还要可怜……” 于秀低下头来,捧住原平苍白的脸,近乎残忍地在他耳边喃喃道,“他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吧?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人是他带到你爸爸面前的?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给你爸爸和那个贱人创造了多少相处的机会!”
——所以,你现在知道每一次妈妈给你打电话,你说你在医院照顾陈嘉志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么?
女人的声音低沉,像毒蛇的嘶哑呓语,无孔不入地钻进原平的耳蜗。
像是遭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疼痛,原平捂住头部,只能痛苦地摇着头:“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无心的举动,却让亲者痛仇者快。原平不知道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再跟陈嘉志来往,又是什么想法……当她听到原平那些坚定的拒绝,和宛如亲生儿子一般孝顺的侍奉。
原平开始不受控制地思考这一切——陈叔呢,陈嘉志呢,他知道这些事情吗?一直都知道的话,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
也许……真的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吗?在他被蒙在鼓里的这段时间里,男人真的就一直瞒着他,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照顾?
不……不!原平又摇摇头,想要把这些阴暗的猜测清除出自己的脑海里。不管怎么样,陈嘉志这些年对于他的关照,以及对方在父亲缺失的少年时期对他的爱护,都是做不了假的。
可这些所有的关心——冬天特地给他买的红薯,口袋里经常多出来的小零钱,还有凌晨怕不安全送他回家的,嘎吱轰隆的旧摩托……这些,都是真心的吗?
还是说……赎罪的成分要更多一点而已?
如果这一切的起源真的就是陈嘉志把那个男人带到了父亲面前,又给他们创造了相处的机会,原平因此失去的完整的家庭,失去了温柔的母亲,失去了十几年有父爱的生活……
——不知道陈嘉志看着他与原远相似的五官,恍惚走神的时候,又在想着什么呢?
而自己……竟然走上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道路!
原远是同性恋,他也是同性恋。和同性的关系让原远和于秀的婚姻变成了一场悲剧,也让他们三个人从一个幸福的小家瞬间崩析离散。
母亲不再温柔体贴,轻声细语,对原平再没有了呵护和关心。而父亲原远也开始经常夜不归宿,对家里不闻不问,最后胃癌病发,早早就撒手人寰。
而原平……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和沈知意恋爱结婚了。他这才恍惚意识到,也许是子承父业,又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和一个同性结婚了,步上了他父亲的后尘。
与沈知意的婚姻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对同性恋情极其抵触的母亲,而这十几年里,他与陈嘉志的联系甚至也不曾断过……
最亲近的关系往往带来的伤害也最深。他是于秀唯一的儿子,也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原平甚至都不敢去细想——在他无知愚蠢的这些时候,自己到底伤害了母亲多少次?
他不敢思考这些问题,又不能不去思考,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思维的发散。到了最后,原平发出一声类似于受伤野兽的哀鸣,双手捂住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他发出那一声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没有改变动作,仿佛再也没有脸见于秀。
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原平已经把嘴巴里面的软肉全部咬破,努力压下自己喉间呼之欲出的,不知道是悲泣还是嘶吼的破碎嗓音。
和儿子的失控情绪相比,于秀的情绪倒是比想象的要恢复得更快,她越看着原平挣扎,脸上就越是释放的快感和笑意。
她等这一天,足足足等了十几年……原远病死,那个人殉情,她的怨怼与仇恨随着当事人的离去,再也无处消解。独留下这个世界上她与原远最后的一丝牵连,她的儿子——原平。
可她脸上的表情越多快意,眼神里的痛苦与纠结也就愈演愈烈。
她才是在这些腌渍里最被倾轧的那个人……没有人体谅她,没有人安慰她!没有人!
她唯一的儿子,曾经错误地站在她的对立面,还走上了更加错误的道路。就算是现在,原平也只能被迫成为自己抒发苦痛的工具……
可是当真正看到他第一次露出近乎于崩溃的表情,于秀又突然开始有点于心不忍——说到底,他是她的儿子,是她十月怀胎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
他出于自己的骨血,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母子间的羁绊,或好或坏的,都再也逃不掉了。
只是,于秀想:不管好的坏的,都不重要了。
她累了。
为了原平,她苦苦再多支撑了十几年。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她照顾了别人这么久……也是时候对自己宽容一回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推了推原平的手臂,道:“阿平,妈妈有点冷,你能不能把我那身黑色外套找出来?”
原平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把头从膝盖上抬起。
他擦了一把脸,努力掩饰着发红的眼眶,平稳声音道:“好……妈,你放在哪儿了?”
“应该就放在床头吧,要不就在衣柜里,我早上起来还穿过的。” 于秀推推他的后背,催促道,“妈眼睛不好了,你去帮妈找找,你来之前我就没找着。”
原平随即起身,临走之前叮嘱了一句:“眼睛不好你就不要乱动这些东西,等我来了帮你收拾,省得你又磕着碰着哪里,说给你请个阿姨你又不肯……”
于秀听着他的声音,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握紧了放在茶几上的深绿色玻璃瓶。
原平在卧室里找了一圈,终于在个角落发现了母亲所说的黑色外套。
他走过去捡起,无意间碰到外套的口袋——硬硬的触感,叠成一小块,发出纸张摩擦的声音。
怕母亲着凉,原平没有好奇,赶紧拿着外套出了卧室的门。
“妈,外套我找到了,你怎么放在……”
原平话音戛然而止,他走上前去,搂住于秀的身体,目眦欲裂:“妈——!!!”
农药下肚,刚开始没有感觉,现在五脏六腑开始涌上后知后觉的疼痛。
于秀手上脱了力,握不住手里沉甸甸的农药瓶子,玻璃瓶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棕色液体溅了她洁白裙子一身。
她的身体像冬日迅速枯败的白色小花,孤零零地垂落下去。原平承托着她的身体,一向自诩力气很大的他,竟然觉得抱不住瘦弱的母亲,只能跟她一起慢慢落到地上。
女人的头枕在原平腿上,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于秀脸上,和她嘴角汨汨留下的鲜血混在一起,立刻就把白皙的皮肤糊得一片鲜红。
于秀枯瘦的手腕攥住原平,断断续续地说道:“阿平……你知道吗……”
原平抱着她,连手都是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妈,我求求你别说了……”
“儿子,妈妈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他苦苦哀求着,于秀却一意孤行地执着。“你奶奶走的时候,跟我说要我好好照顾他儿子,我做到了。你爸爸走的时候,也跟我说要我照顾好你,我也做到了……”
她扣着原平的手臂,用的力气简直反常地大,和她此刻嘴角显示的虚弱完全不符。
因为用力,于秀眼球的白色部分甚至都爆出了血丝,一条条像红色小蛇,盘踞在她的瞳孔周围。
她咳了一声,嘴角又有几丝鲜红留下:“如果真的要说对不起的人……那妈妈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这些年来,我对你真的亏欠太多了,我的儿子。
她抬头看着原平的脸,瞳孔有点涣散:“阿平长大了,妈妈都看着你结婚了……可是妈妈还没看着你生孩子呢……只可惜……”
于秀没再接着说可惜什么。她费力地伸手,想要去够原平的脸。后者立刻低下了脖颈,把脸颊送到母亲枯瘦的手边。
“我们阿平很厉害,工作也很好,妈妈这一辈子没念过什么书……我想了想,除了帮你带带孩子,我都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地方……”
“不,妈,不是这样的……”
原平手臂收紧着,母亲的头颅就躺在他臂弯里。他努力咬紧牙关,额头绷着青筋,可眼泪还是不停地掉。
——你给了我生命,成为了我的妈妈,把我养大成人。你给我的,一直都太多太多了,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不过上一次……妈妈问你……你还离不离得开他……你说不能……” 于秀又咳了一声,唇角立刻涌出点点血丝。
相似小说推荐
-
夺嫡游戏,我是卧底(凤九幽) [穿越重生] 《夺嫡游戏,我是卧底》全集 作者:凤九幽【完结】晋江VIP2023-09-09完结总书评数:724 当前被收藏数:4...
-
海獭我呀,被人鱼饲养以后(冰醉豆花) [玄幻灵异] 《海獭我呀,被人鱼饲养以后》全集 作者:冰醉豆花【完结】晋江VIP2024-03-15完结总书评数:180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