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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倒计时45天(一棵水杉)


可惜红豆酥拆封,就有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林渡舟把东西塞在我手里,说让我自己慢慢吃,他在外面等我下班。
那是第一次,我特别羡慕那些前辈,不是羡慕他们的名声和成就,而是羡慕他们有自己的练舞室和休息间。
我拉着林渡舟,顾不上等电梯,一同跑上大楼的天台。上面太阳正晒,林渡舟让我蹲在墙角,高挑的身体挡在我前面,给我制造了一片阴影。
我咬了一口红豆酥,仰头看见他额角的汗,晶莹剔透,顺着脸庞的轮廓划到下颌。
我拿起青梅汁,递到他面前,冰凉的水汽也从指尖划到手腕,“啪嗒”落在地上。
林渡舟温声说:“你先喝。”
我匆匆忙忙地喝了两口,仍旧递给他。沁凉酸甜的汁水滑进腹里,短暂地解了暑热。
他把青梅汁接过去,牢牢握在掌心,“冰的喝多了会难受,只有刚刚那两口。”
我擦着汗,骂他,“可恶。”
林渡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将冰凉的杯子贴在我脸上,我覆住了他的手。
七月流火,暑气消退,本来应该凉起来了。可这几天好像是“秋老虎”的时节。不知道真是天气返热了,还是我天天想着林渡舟,心里躁动的。
下午刚一到时间,我辗转一阵,到了市里最大的医院。里头的心理科,是平日里林渡舟上班的地方。
我买了一杯青梅汁,像那天林渡舟来找我一样,没有乘电梯,沿着一层一层的阶梯往上,窗外晴朗的日光不像黄昏时刻,照得人心慌。

第7章 【43天】家猫撞野猫。
林渡舟的心理咨询室在五楼,墙边挂着他的信息,记录了他的行医经历和研究成果。我看过他的论文,比起专业成果,他的那些文章更像是我的睡前读物,有时候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看了两页保准就困了。
现下这里没什么人,我在走廊徘徊了好一阵子,从这头走到那头,深呼吸了两大口,敲了咨询室的门。
里头隐约传来温和的“请进”,我拧开了门,里面干净敞亮,窗帘乘着轻盈的风,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后,长相很温润,白大褂被他穿得格外合身。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个人比林渡舟更像一个心理医生。
那人眉眼和善,眼眸澄澈,浅淡一笑,温声道:“先生,你走错了,林医生在隔壁。”
我落下目光,看见桌上的立牌,上头工整的楷书写着“白深”两个大字。
我抱歉地一点头,退了出去,“不好意思。”
这下好了,转悠了半天的勇气用错了地方。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不知道还要走几回。
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圈,我才发觉不对劲——那位白医生怎么会知道我是来找林渡舟的?万一我就是来看病的呢?蹊跷。
转悠到门口,咨询室的门被打开,我心一沉,豁出去,准备和林渡舟说话,温和的声音先钻了出来,“他不在吗?”
我又看错了门,林渡舟在隔壁。
白深已经脱了大褂,里面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衣,走出他的咨询室,在我面前停下,“你好,有预约吗?”
我后退一步,后背贴到了围栏,风吹乱了额前的发丝,有点挡住了眼睛。
我答道:“你好,没有的。”
白深面带微笑,语气和缓,“那今天可能不能等到林医生的问诊了,现在的患者咨询完,他就该下班了,如果你不急的话,就明天来吧。”
我看起来像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吗?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犹疑,又折返回去,打开了自己的咨询室,“你可以和我讲你的大概情况,我会记录下来,明早转交给林医生,回去之后预约一下就好了。”
我应声感谢,跟着他走进了咨询室。门被关上,“啪嗒”一声落了锁。我在桌前坐下,和林渡舟隔开了一面墙。
白深倒好了水,要重新启动电脑,我打断了他,“不用了白医生,我不是来看病的。”
房屋里敞亮而空荡,孤零零的声音在空气里盘旋了片刻落地,风还在吹,搅散了屋里香薰的气味。
他便停下了动作,在我对面端然坐好,明明眼睛那么干净,看不出一丝的坏心思,可我觉得自己的所有已经被他猜透了。
这个人似乎不简单。
果然,他一开口就已经参透了我的目的,“那你进了我的咨询室,是有话对我说?”
“嗯,”我垂下眼,零星几根长长了的发丝还在眼睫上摆动,挠得眼睑发痒,“我看过半年前的新闻,患者徐冉冉患有分离性人格障碍,家属对治疗结果不满意,于是发生了医患纠纷。那位姓白的催眠师,应当是你吧?”
白深大约没想到我会提到这件事情,但仍旧坦荡地点了头,“是的。”
我一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没有移开视线,似乎超越了初次见面的社交礼仪,但他的目光清浅自然,看不出任何攻击性。我说:“我不会打探患者的个人信息,但那些可以公开的内容,能和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白深起身,在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厚重的笔记,翻开,里面满满都是整饬排列的字行,“根据诊断,她体内存在两个人格。简单来说,家属所认为的主人格其实是副人格长期假扮的,实际上副人格具有暴力和毁灭倾向。林医生没有听从家属的意见,在和主人格交谈之后,将副人格融合。因为林医生算是公众人物,所以家属要闹很容易,新闻里的那些,你应该都看到了。”
我疑惑道:“即使是解释清楚之后,家属也认为副人格才是他本人吗?”
白深摇头,“家属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但他们还是不愿意那个看似外向善于交际的副人格消失,因为徐冉冉本人内敛沉默,也由于她的性格原因,在职场的发展并不顺利。”
“这样就可以让另一个人代替他们的孩子吗?”我不能理解,“如果副人格真的留下。他们原本的孩子就不复存在了。”
白深合上了笔记本,似乎准备结束短暂的谈话,“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具有不可替代性。除非个别极端情况,换一对父母、换一个子女,他们之间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被动的亲情不会有太大改变。而且这样的病例并非一个。必须要承认,我们的文化中,对于心理和精神疾病并没有足够的重视。”
离开白深的咨询室之后,林渡舟诊室的门还没有打开。带来的青梅汁已经不怎么冰,水汽留在掌心,我把它搁在窗台上。
林渡舟的溺亡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如果徐冉冉的家属在半年之中一直找他的麻烦,会不会导致他的压力负载,才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我闲散地走了漫长的路回到家,把天也走黑了。街区里打夜麻将的老人已经散去。一打开门,家里的猫就急不可待地凑上来,对我骂骂咧咧一通叫。
“好了小朋友,我错了,”我立即进门把猫粮满上,见它抬着高贵的脚走到碗前,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同名同命啊。”
我捡到它的那一年,刚和林渡舟分开。以前我犯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错误,哄林渡舟的时候,总叫他小朋友。可惜适得其反,林渡舟皱着眉头说他不是小朋友了,我说我不信,证明给我看。
林渡舟第一回是这么证明的:他躺在我身边,给我讲了两个小时催眠的应用场景和方法,非常专业。然后说:“这个小朋友是不懂的。”
傻弟弟。
我教他,没有男人这么证明。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三年的饭不是白吃的,林渡舟关于恋爱的许多事情,都需要我来教。也有些事情,他意外的无师自通,比如陪伴、体贴、保护、忠诚,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遇见那只猫的时候,它缩在角落,我买了吃的,时常放一点在花台上。后来它认识我了,每天到点就在花台等我,到了冬季天黑得早,它会从街口一路送我到家门口。
我渐渐发现它不爱搭理别人,也不吃其他人喂的东西,好像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在我下班的时候送我这么一截路。
嗯,陪伴,体贴,保护,忠诚。林渡舟。
猫和狗不一样,朋友家的狗每天饭前都要进行一番感恩仪式,但小猫在家待久了,哪怕是流浪猫,也混出了一身老大的气质。小朋友不是小朋友了,现在成了花臂大佬,既不黏人,也不再记念我的收留之恩。我甚至觉得它看我的眼神是在让我滚出它的家。
嗯,冷漠,疏离,矜贵,独立。林渡舟。
周一下午,舞蹈节目拍摄了一段舞者的采访。采访完毕,据说台长要出差了,邀请我们一同去他的饯别宴。
庄临意在我身边小声嘀咕,“怎么走了两天还没走成。”
我暗自发笑,拉住他的T恤,示意他快闭嘴,“小心点儿,当心第一期就淘汰你。”
十来个舞者坐在休息室里等待,等到一些其他的人到齐了才出门。我看见里头有几个主持人,平日里在电视上偶尔瞥见过,倒是没看见林渡舟的影子。
小庄拉着我走在最后面,附耳低声说:“师哥,你知道为什么台长对我们的节目格外关心吗?”
我摇头,他把我贴得更紧了,拉拉扯扯地走下楼梯,“听说他的情人是那个跳现代舞的。”
“嗯?”我一歪头,“他不是离婚了么?”
庄临意小鸡啄米,“是呀,离好几年了。”
啧,死孩子净造谣呢,不淘汰你淘汰谁。
“那不叫情人,叫……”我和庄临意贴在一块儿走下了最后一层阶梯,路边的黑色汽车打开车门,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停下脚步,把剩下的话说完了,“……恋人。”
林渡舟的视线落在我们身上,神色冷峻,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庄又凑过来说悄悄话,“师哥,林医生吃什么长大的,腿这么长,不跳舞可惜了。”
我很是尴尬地杵在原地,好像小朋友发现我在外头摸别的猫咪。
“清川哥?”前面刚认识的舞者在打招呼,“快走呀。”
我应了声。林渡舟还站在车门前看着我,小庄议论完他的腿长,拉着我走了。我实在没忍住,也凑过去轻言细语,“刚刚叫我的那个女生,是不是台长的女朋友?跳现代舞的那个。”
“对,对!”庄临意眉飞色舞,激动得把我摇来晃去,压低了声音,“我听编导姐姐说的,他俩都谈婚论嫁了。”
小庄说得没错,林渡舟确实腿长,大步流星地追上我们,从小庄身边走过,还撞到了他的肩膀,也没道歉,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什么人呢,”庄临意继续小声嘀咕,“平时看着斯文又礼貌的,怎么专门撞我。难不成是那天他拉琴,我没配合好?我跳得不错呀,还没说他怎么后半段乱拉呢……哎呦。”
我拉了小庄一把,不管用。眼看着他下巴磕在前面人的肩上。
林渡舟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我们。

第8章 【43天】 我送你回去。
“咳。”我装模作样地清了下嗓子,侧身转到庄临意跟前,拨开他小挎包上的钥匙串。
林渡舟遇着了现世报,刚刚撞人家一下,这会儿小庄的钥匙圈勾着他衬衫的线,拉了得有一米远。
两个人站在我身边,等着我解开。
我气定神闲,轻巧一勾,没解成。
谁一秒钟能缠成中国结啊。
两个人等着我东绕西绕,天都凉了,愣是给我急出一层汗。
不是,庄临意白天跳舞晚上当物管吗?我家楼下所有老头老太太加起来都没这么多钥匙。
“师哥,要不我……”庄临意刚出声,我心一横,把线给扯断了。
随着“嘶拉”一声,林渡舟的衬衣侧边皱成小团。他垂下眼,慢条斯理地理平褶皱。我心虚,拉着小庄就大步往前走。
小庄一步三回头,“不…不好意思啊。”
我脚下生风,哪吒骑着风火轮来遇着我都得让两步。我低声说:“你哪儿来那么多钥匙?比我小学的教导主任还多。”
小庄倒是得意洋洋,“嘿嘿师哥,老板说我现在来得早,让我管练舞室的门,加三百块工资。”
说罢又发愁,“林医生那衬衣看着挺贵的吧?我会不会遇上潜规则?”
我一愣,脚步也慢了,没想通他的脑回路,“嗯?”
庄临意解释道:“他的节目是电视台收视最高的,我惹了他,不会被封杀吧?”
我松了口气,果然心脏听什么都脏,我不干净了。
我安慰他,“林渡舟能有多大的能耐,管到你头上来?他又不是台长。”
话音刚落,林渡舟就迈着长腿从我们身旁经过。这回保持着安全距离,那一串显眼的钥匙没再惹出什么乱子来。空气留下他浅淡的男士香水味,还是上次的“雨后森林”,沉静而疏离。
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出门没看黄历。
给台长办饯别宴的地方不远,于是大家都直接走路过去,十几二十个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路边,基本都是三两成伴,只有林渡舟形单影只,和谁都不太熟似的。
我正大光明地打量他的背影,一身难以捉摸的黑,与翠绿葱郁的树叶、天边热烈的残阳格格不入。他好像带着冷气,将自己仍在旷远的史前岁月里,坚韧又支离破碎,每一个棱角都会扎得人流血。
六年能把一只小心又胆怯的流浪猫养得心高气傲,那是谁把林渡舟变成这副模样的。
庄临意顺着我的目光看,半晌,在我身边感叹,“林医生没有电视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怪冷酷的。”
冷酷吗?
我对这话并不分辩,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夕阳余晖被云层遮盖得隐隐约约,他的肩膀偶尔停留晚霞,落下一片缠绵悱恻的红。
去酒店会经过一段河边小路。这条河贯穿了城市,到了夏秋季节正是汛期,水面涨高,下了阶梯就能走到河边去,石柱上沉重的锁链被翻涌的河水冲刷得咵啦作响。
之前我每天傍晚都会来河边走走,这几天把日子重新过了一遍,倒没来过了。
行道树筛着日色,路上不少人在绿化带旁张望,也有打着手电筒照树叶的,零星地散落了一整条街。
七天又七天,热烈喧嚣了一整个夏天的蝉,终于流尽夜以继日的血,灵魂褪去躯壳,给世界留下干枯的身体。天渐渐暗了下来,人们的手电筒在晃,灯光探寻每一寸树叶,蝉壳袒露在惨白的灯光之下,没有一丝温度。
“找到了!”有小孩喊起来,高举手里已经死去的蝉。周围的人们凑了上去,一只又一只的手将蝉壳拿起来,一束又一束的目光凝视着生命的枯竭。
10月15日,林渡舟溺亡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漫天的报道占据了所有新闻版面,大量的图片展现在众人眼前,湿润的白布下透出他散乱的发丝,侧边是被海水泡得毫无血色的手臂,指尖的伤痕被浸润泛白。他的死被人们高声议论,是他温和而缄默的生命送给世界的唯一一次狂欢。
从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蝉壳,闲散而随意,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河水仍旧在咆哮,沉浮的水浪一次次地拍打堤岸,裹挟着铁链,长长的岸边留下大片阴湿。
我能感受到胸腔里控制不住的心悸,晚风带着夜凉,卷走了周遭的空气。呼吸越来越急促混乱,脚步也变得虚浮,傍晚的河面埋在一片昏沉里,我似乎跟着水浪在晃,延伸的河水归入了残阳落下的山。
河水晃得像发狂的海浪一般,夕阳隐匿了踪迹,天越来越黑,奔腾一般的冲刷变成寂静的水面,岸边拉着长长的警戒线,那是林渡舟出事那天的海边。
我抬起颤栗的手扶住围栏,喉间干涩,像有无数的针尖在刺痛,垂下头,看见一滴晶莹落下来,凉风竟吹出了一头的热汗。
“……师哥?”不知道庄临意前面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河水的咆哮。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神色紧张,又叫了我一声,“师哥,怎么了?”
我喘息了片刻,脑子里才处理了他的问话,缓缓摆手示意没事,头昏眼花的窒息感却没有减退,河面仍旧带着我起落,我在摇摇欲坠的世界里不得呼吸。
冰冷而机械的新闻报道旁白在耳边此起彼伏,每一个字都印在我的脑海里,绕得头疼欲裂,最终警笛一般的耳鸣盖过了杂乱的声音,好似心电图机宣告死亡的一瞬,我被困住无法脱身。
小庄的呼唤急切而焦灼,我看见他张阖的嘴唇,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仍旧满头大汗,眼眶因为窒息而被憋得充满水汽。
我一晃身体,靠在了石柱上,指尖打着颤去解领口的纽扣,匆匆忙忙,半晌没有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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