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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倒计时45天(一棵水杉)


他继续说:“你提到的那位患者也来旁听了今天的讲座,这是入场时登记的联系方式……”
话语停顿片刻,胡渊与我四目相对,“这几天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我的儿子走得太早,看见你们生活得好好的,也算是老天的补偿。我教书几十年,遇到过成百上千个学生,对渡舟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渡舟的双亲不在了,我就多关心些,这是应该的。但谁知道我这个老爷子能陪他多久?”
我垂下眼,手心被茶杯烤得发烫,听了这话指尖还是僵了一瞬,“教授。”
“你们分开之后,渡舟没遇见过什么亲近的人,憋久了,人格分裂会加重的,”胡渊笑道,“你们年轻人感情上的事,我不好多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着你,你念着他,有什么过不去的?”
又是这样的天气,日色一褪,空气就湿润而阴沉。
走出校园的时候,外面已经落下了毛毛小雨。冷风拂面,雨点打在我身上,也算帮我落了一回泪。
教授说得对,就像上次他说的那样,我和林渡舟之间或许发生什么不好过问的事情,才导致了我们的分开。究竟是什么?
在一起的那四年,我连林渡舟在某个早晨穿反了衣服、在某个夜晚听到一首舒缓的音乐都记得,他每一次吻我的触感和气息仿佛还在唇边,他环抱我的手臂、怀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身上……
我记得那么多细节,全都是温暖的、琐碎的、美好而痛快的时光。
而我们为什么分开?
记忆里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天是林渡舟的23岁生日,蛋糕上是起伏的海浪形状。
那天没有想象中顺遂,我们吵了一架。我以为不过是如同往常那样,他还会来哄我,我们会推心置腹,告诉彼此以后不要这样伤害对方。
但那天没有,我气得浑身发颤,让他滚出去。
外面雷雨大作,他摔上门,绕了好大一圈。再走回来,已经是六年之后。
我不禁觉得那天我问林渡舟关于小黄豆的事情时,他让我出去,是我们画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圈。好在我比傻弟弟多吃几年饭,脸皮厚得多,第二天就原路返回,没让我们错失又一个六年。
雨点越来越大,我浑身湿透,额头的发丝淌着水,从眼前滴落。
公路上水溶溶,红绿灯的光影在水色里晕开。
一辆车停在红灯亮起的十字路口,我站在人行道边,看见车窗里的身影。
奇妙的相遇定律,在见到胡渊的这一天,我又见到了白深,副驾驶仍旧坐着那个金发碧眼的混血,两人在暴雨里谈笑,声音被急促的雨点淹没。
频繁的巧合,会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巧合。
我穿过斑马线,等在报刊亭下,风一吹,滴水的衣服裹着背脊,我冷得手都打颤。
电话接通,那边也是嘈杂的雨声。
“林渡舟,”我先开了口,“我骗你的,我还没好,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输水,还算话吗?”
大雨如注,地上堆起了积水。车辆在滂沱中穿行,我裹在林渡舟带来的大衣里,靠着车窗,止不住地抖。这正好是林沉岩穿过的那一件黑色风衣,微不可查的烟味被放大,而林渡舟很有可能并不知情。
喷嚏打了一路,我能感觉林渡舟欲言又止了几回,最后还是没忍住责备,“本来就没好透,下雨天不要再出门了。”
我没那么娇气,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林渡舟,我才真是被相思病闹的。
回到林渡舟的小区,我洗完澡,穿着他的衣服出来,乏力地坐在床沿,湿润的发丝滴着水,林渡舟站在我身前,用毛巾仔细擦拭。
我倾身向前,手臂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林渡舟轻叹一声,用薄被把我裹在里头。头发正好吹干的时候,家庭医生来了。林渡舟站在床边,岿然不动地举着吊瓶。
我看着家庭医生离去的身影,不禁感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林渡舟没好气地调整好吊瓶,固定在了床头灯的架子上,这才倒好了水,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想吃火锅。”我说。
林渡舟出去了一分钟,在厨房里叮呤咣啷一阵,很快返回来,坐在床边看一本厚重的外文书。过了半小时,厨房里飘来饭香。
“原来是粥啊,”我打破宁静,见林渡舟瞥了我一眼,继续和他搭话,“可我刚刚说我想吃火锅。”
林渡舟起身察看吊瓶,很快又坐回去,好像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
我垂死挣扎,“我一般感冒了吃顿火锅就会好,它帮助发汗。小时候我妈就……”
“叶清川,”林渡舟黑着脸,看起来不好招惹,我把后头的话吞回去了,他冰冷的目光又落回书上,“好好躺着。”
我见他冥顽不灵,只好闭上眼,放弃了折腾。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我一时昏沉,却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在回到六年前那个暴雨倾泻的夜晚时,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梦境。
老旧的房子里没有开灯,23岁的林渡舟站在我面前,那么高大的身影,在闪电点亮天地的一瞬,他的身形包裹其中。一瞬之后光亮散去,他也随之堕入黑暗。
我陷在沙发里,看起来有些颓唐,我听见那个年轻几岁的自己质问林渡舟,“电视台来找你,合同都递到手上了,犹豫什么呢?多好的机会啊林渡舟,你想什么呢?”
林渡舟一言不发,空气里只剩我的声音,“你告诉我原因,你是不想抛头露面?还是有其他的想法?如果你只想做医生,我觉得拒绝掉不必要的选项没有任何问题。可你分明就是有兴趣的,你也希望去谈谈心理学的知识,和大众讲解你们的研究成果,不是吗?”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在昏暗中拉住他的手,“你告诉原因,如果有任何阻碍的因素,我们可以想办法……”
“师哥,”林渡舟松开了我的手,声音低沉,我却觉得无比刺耳,他说,“我们就这样吧。”
我愣怔片刻,没太理解他的话,挤出一个难堪又勉强的笑容,“哦,不想谈这个问题吗?那行,明天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可惜这儿雷雨天老停电,不过黑夜里点蜡烛也挺漂亮的,”我转身蹲在桌前,将蛋糕拿出来,点上了一支支纤细的蜡烛,火光跳动,我回头叫他,心里已经有了沉重的预感,像拼命护着易碎的琉璃,变得小心翼翼,“来许愿。”
林渡舟没有动作,在昏黄的烛光中,我看见他脸颊上滑落的光点。
“好了,对不起宝贝,今天是23岁的第一天,我不该数落你。”我起身拉他过来,林渡舟一动不动,只有烛光里大滴掉落的泪。
“师哥,我是说,”他声音沉静,是没有一丝波澜的死寂的海,“我们到此为止吧。”

外面瓢泼的雨砸在窗台上,空气潮湿而阴冷。
“你说什么?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我……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哦对,本来说要和你出去吃饭,今天下班晚了……”我努力想找到一个令他说出这句话的理由,想从他眼里发现一些委屈撒娇的情绪,我以为哄一哄会没事的。
在过去许多时刻,性与爱交融、情最浓时的瞬间,我一遍遍说着我爱他的刹那,他红着眼回应我,用虔诚的双眼和动人的情欲宣示自己的真心。在我这里,他像一个耍赖索爱的小狗。而我只要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永远属于我。
可当我看见他无比平静地落下眼泪,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直到这一秒钟我终于恍然醒悟,几年来我做错了一件事:竟然毫不怀疑林渡舟对我的爱,而在那一刻,我觉得是应当动摇的。
“林渡舟,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就算我们的关系不能公开,我也不会让它拖累你,”我其实已经明白自己的束手无策,就像是宣告死亡之后还没有放弃的抢救,“你成了公众人物,我保证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这样不是解决了吗?还有什么问题?是……你的家人不同意吗?”
“师哥,不是你的问题,和别人也没有关系,”林渡舟垂下眼睑,泪滴包裹着烛光如长线滴落,“是我累了,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窗外雷雨交加我都听不见,他的话却像一道霹雳击中我的身体,我只觉得手脚发麻。
“哦,这样啊,”我手足无措地在客厅踱步,眼眶发热,却没有眼泪,只剩下无奈的轻笑,“没有为什么了?就这样了……要分开是吧,可以,你走吧。”
怎么会走到那样的局面,后来的许多个深夜,我也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
林渡舟没有动作,我指着门,指尖抑制不住颤抖,“滚出去。”
记忆中再没有更加潦倒而癫狂的雨夜,天地都在发疯,咆哮的雷声震耳欲聋,暴雨如注,将世间一切情爱都洗刷干净,第二日清晨,只留下凄惨而沉闷的阴天。
林渡舟骤然的离开给我留下了数不尽的怀疑和猜测,当他的电视节目在不久后开播,我觉得他为了前途而抛弃我;时间流逝我想起过往种种美好,我又觉得他因为难以忍受才离开,对我的失望缄口沉默。
我把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挖出来反思,用每一帧快乐的回忆折磨自己,反复猜想会不会那些幸福的点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林渡舟留给我一个谜,直到今年10月15日才揭开谜底。
他的手表寄到我手上,我才知道他想我。他的死讯公众皆知,我才知道他过得不太好,他说的累,不是因为我。
明明已经知晓答案,终于能够一身轻松,我却像伏罪的囚犯不得逃脱。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林渡舟的那句话:明明错的是你,惩罚却在我。
雷声打破沉寂,我在咆哮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最初看见的是被单上紧握的手。
林渡舟见我醒来,松开了手,靠向椅背,解释道:“你睡着了乱动,会弄歪针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声声的惊雷与屋檐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宣告秋天的匆匆来临。我垂眸,看见自己陷在被子里的手,掌心残留着林渡舟的温度,随着窗外的寒气一丝丝减退。
大雨倾盆的天气,适合吃热粥,适合躺在床上,适合毫无顾忌地说爱。随着天地在大片的水洼中颠倒,人不需要再保持克制和清醒。
我瞥了一眼手上的针头,“输完了。”
家庭医生又来了一回,人家说大部分时间服务的都是小区里的老人和小孩,年轻人生一些小病的占少数。我说未必占少数,年轻人死鸭子嘴硬,出了任何问题,总以为撑两天就过去了。
林渡舟轻轻地嗤笑一声,“你说你自己?”
我答得干脆,“我说你。”
家庭医生见我们有点要吵起来的势头,嘱咐几句就颇识时务地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的静默,和外头瓢泼的宣泄格格不入。
我故意问,“小黄豆呢?”
林渡舟问我做什么,我说:“只有他才让抱,我要见他。”
这话一出,林渡舟就微微皱起眉头,垂眸攥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我知道小黄豆听见了我们的话。他平复了片刻,松开手腕,到了床前,俯身用手撑在我身旁,轻声道:“叫他有什么用,我关门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温热的气息将脸颊挠得酥痒。我伸手,指尖从他的衣袖钻进去,一路向上,攀着他的臂膀。
林渡舟开口说话,雷声撕裂天际,盖过了他的言语。
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往下压了些,“我没听清。”
林渡舟低下眼睑,神色恍惚,看样子不打算重复给我听。我猜是什么别扭的话,他没攒够勇气说第二遍。
“没关系,话不重要,”我勾着他起身,树袋熊似的挂在了他身上,“我教过你,爱要靠做的。”
沉闷的雷声一阵接一阵,每一声狂震的惊雷都好似盖住了一句林渡舟的真心话,在几十上百次雷声之后,我们被隔开在一道沟壑的两边。
没关系,我反复这样说服自己:在他向我敞开心扉之前,我会先用行动告诉他,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他所有的潦倒和不堪,都只管肆无忌惮地来到。
林渡舟拥着我坐在单人沙发上,扶手上厚重的书落下来,砸到地板上一声重响,像琴弦上一记狠戾的冲击,所有防线倏然断裂。
灼热的掌心钻进我的上衣,扣住后腰,冰凉的腕表激得人神经一颤。我埋头靠在林渡舟肩上,问他:“我在节目里的那支舞,你喜欢吗?”
紧贴着的身体传来沉闷的轻微震动,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嗯。”
我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足,固执地要求,“说出来。”
林渡舟这才听话,“喜欢。”
“那我们在天台上的吻,你还记得吗?”我又问。
雷雨转小了些,滴落的雨点淋漓不尽。林渡舟的话答得莫名其妙,“对不起。”
我直起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片刻,才说:“对不起什么?我不会在我不确定的事情上原谅你。”
见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要坦白的迹象,我只好略过去,一日既往地逗逗他,“该不会我们接的吻、做的爱,都不是你吧?”
话方才说罢,林渡舟立即抬眼看向我。在潮湿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相会,我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我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了床沿,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我们对彼此说过的情话,共同看过的朝阳与晚霞,流连眷恋过的冬日初雪、蝉鸣盛夏,好像在一瞬之间变作镜面碎裂。
如果和我度过那四年的不是林渡舟,那又会是谁?爱过我的是林渡舟,或者别的谁?
林渡舟看向我,出声道:“师哥……”
“好了,”话音未落,我腾地起身,害怕听到一个不能承受的答案,“别说了,粥煮熟了。”
雨点小了,淅淅沥沥地退出躁动的世界。我匆忙起身往外走,手臂忽地被拽住。林渡舟道:“师哥,是我,我也希望一直都是我。但初雪那天你脖子上的吻痕、昨天节目上关于天台的舞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那个天台上如野兽般凝视我的身影,以及舞台下笑脸盈盈的模样,恍然间觉得难捉摸,却又在一片大雾中摸索出了轮廓。
“这样啊,”我松了口气,“吓死了,差点以为是别人和我上的床。”
我不用回头,就能料想林渡舟的表情,应当又是皱着眉头,一副被逗得难堪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
我抽出手,走向厨房。粥的香味弥漫满屋,里面加了红豆,把烂熟的饭粒也染得一片红。
置物架上物什简洁,唯一花哨的是上回我买来的蔓越莓蛋糕,精致粉嫩的蛋糕盒还留在那儿,突兀地显示着明朗的色彩。
林渡舟越过我,将粥盛好,热气扑面而来。我跟着他到了客厅,坐在地毯上,出声道:“林渡舟。”
他看了我一眼,乖乖地过来坐下。
我说:“你不知情的时候,只有那个吻痕,和昨天的节目是吗?”
林渡舟没说话,似乎对自己情急之下的坦白感到懊悔。我用勺子搅动着粥,一圈一圈的波纹仿佛水上的漩涡。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天台上野兽一般啃噬我的脖颈、肆意地让我享受这场游戏的人,原来不是只存在梦里。也许在某一个时刻,我们曾经真正的相遇过。
飘扬的围巾,落入我领口的烟灰,居高临下的警告……这些充满危险和紧张的记忆,都不是来自林渡舟。
雨丝断续,渐渐完全停下,外面的天气转晴,一寸寸地凝成缥缈的彩虹。
我轻声问道:“其他时候都是你吗?”
林渡舟看向我,我也抬眼,看入他幽深的双眸,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六年前要和我分开的,也是你吗?”

第26章 【36天】林沉岩。
林渡舟言语平静,似乎早知道我会有这样的疑问,话应得波澜不惊,“是我。”
奇怪,他怎么总有这样奇妙的能力,可以让我在一瞬之间心提到嗓子,下一秒又跌落回谷底。
明明我希望自始至终和我相处的都是他,但这一刻,我竟然会希望他说出一个更危险的答案,告诉我那个狂乱的雨夜,是某个人格占据了他的身体,而林渡舟毫不知情,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在这个想法迸出来的这一刻,我又陷入好笑的自嘲,因为答案早已经摆在眼前。
如果不是林渡舟提出的分手,六年,他为什么不找我。
暖黄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屋内,地板上落下一块巨大的光斑,阴霾在空间里被驱散。而在这么亮堂的地方,我们陷入越来越深的怪圈,想敞开心扉却不敢叩开门的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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