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城破。
洛姓世家,九族尽诛,至此消亡。
两军交战正酣时,太子谋逆,联合境外异族势力,里应外合,意图篡取皇位,时被小国师苍暮识破计谋,救陛下脱于危境。
太子下诏狱。
其余奸细后陆续落网。
胤都风雨变幻之时,北境草原部落趁机侵袭北蓟,然顾家军死守北蓟至酉西各城月余,终于等到胤都大批援军。
随后顾家军血洗草原部落,一举攻到奸细教派老巢,将其连根拔起!
一场设计皇家子嗣的谋反,无疾而终。
随着事态的渐渐平息,大昊军队布置重新洗牌,顾家军一分为二,一部分依然驻守西北境,另一部分,随着黑虎营的南归,驻守到了云州,和黑虎营彼此牵制。
西北境顾家军空缺位置被都军援军填补,这支军队开始长期驻守西北境,带兵的是老将军盛愈来的爱徒。
至此,西北境不再是顾家一大独大。
同年九月初,为了以示惩戒,庆丰帝以叛国谋反定罪废太子和四皇子,随即公开问斩。
与此同时,被临危任命为黑虎营监军的离王,在随同黑虎营回归南境后,肃清营内党派乱争,手段铁血,为自己在黑虎营树立了赫赫声名后,日夜兼程,快马赶回胤都。
一代经历传奇的老国师,已进入最后的弥留之态。
沈云崖到达胤都的时候,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合眼了,怕城门下钥耽误时间,他拼了命的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胤都。
一路扬着马鞭,穿过胤都的一条条街道,到了国师府。
马儿在大门口停下,沈云崖下了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国师府内跑去。
老国师卧房外面,站了很多人。
沈云崖一路跑过去,眼里看不见任何人,就那样冲进了卧房。
卧房里,苍暮握着老国师的手,一个人静静的守在床边。
听进沈云崖进门的动静,苍暮很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一直隐忍着情绪准备好了一切,把所有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脸上都看不出来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只是日渐沉默的小国师,在转头看见沈云崖的那一瞬间,什么话都没有说,眼泪就那样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沈云崖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两人眼中的情绪,不需说出口,彼此都懂。
沈云崖扑到老国师床边,无措地看着床上眼眶凹陷已经几无气息的老国师。
他凑到老国师耳边带着哭腔轻声说道:“师父,我回来了,你在等我对不对?”
许久没有声息的老国师,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合拢的双眼,渐渐睁了开来。
苍暮也倾身过去苍暮:“师父!”
明亮的烛光下,老国师中睁开浑浊的双眼,目光从两个人脸上流连过去。
最后停留在苍暮的腮边的泪上。
苍暮赶紧用手背把泪水抹了。
老国师张了张嘴,“不哭。”
他虚弱到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苍暮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哭,师父放心,徒儿不哭。”
老国师们目光转向沈云崖,“殿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云崖抹了一下眼睛,“师父你担心苍暮,他没了灵慧,您忧心以后世人骂他欺世盗名,辱了国师一脉。不会,不会的,就算这世间无一人敬他信他,他也是我沈云崖此生唯一的信仰,我会用我这一生,护他一世安好。”
老国师轻轻的笑了起来。
这样的一个笑容好像用尽了他的力气。
他弥留之际,回想这一生,还是觉得自己和苍暮的师徒缘分太浅,满打满算数下来,也没几年。
幸好他天资聪颖,这要是个愚笨的,这点时间都不够学本领。
自己运气,还不错。
如今,有殿下这句话,就放心了。
终于,能放下了。
能放下了。
老国师一口长长的气息呼出来,声都是碎的:“殿下,你们,彼此之幸,好好的......”
沈云崖哭道:“我们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师父你放心,你放心。”
老国师缓慢闭上眼睛,就那样呐呐重复:“好好的......”
“师父!”
“师父!”
“......”
夜空之中,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天际滑过。
这一晚,苍茫大地的各个角落,无数人抬起头,静静地看向漆黑夜空。
庆丰二十八年的秋天,老国师,薨逝。
大昊举国缟素。
世人皆传,老国师用最后的时光,护佑了大昊走过百年未有的这场变故。
老国师千秋。
国师入的是皇陵,几代国师,无论在位时间长还是短,尽皆葬在这里。
秋风萧瑟,落叶飘零。
庆丰帝染了风寒,又因国师去世悲痛,不顾劝阻来陪了老国师最后一程,终究身体承受不住,匆匆回了宫。
庆丰帝走后,执意跟到陵园的其他人,也被劝阻着送走。
高总管看着跪在墓前的沈云崖和苍暮,把所有人都撵了开来,“大家都出去吧,让他俩最后再陪陪国师。”
最后陵园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老国师入棺过后,苍暮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茫然和空白,像是原本一直在前方指引他的亮光,突然消失了,他以后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一样。
其实苍暮很久之前就不靠着那光照亮了,那抹光早教会了他要怎么寻找方向,怎么努力向前。
但是,他就是落入了一片茫然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像是一个一直被人爱护的孩子,虽然是顶尖的聪明,虽然做着所有大人的事情,但是却在真正成为大人的这一刻,开始慌乱无措。
苍暮想,等明年国师府后山的桃子结了满树,枝条都被压的垂下来,师父却吃不到了。
到了那一边,谁陪师父下棋呢,还有没有人,能让师父输的心服口服,然后举起拐杖要打呢?
鱼池里的锦鲤,没有师父的胡乱喂,比以前都瘦了一些。
师父他总是,那么轻易就看透了自己。
这个世界,永远少了一个那么懂他的人。
苍暮思绪混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想到什么就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
沈云崖双膝已经没有了知觉,他静静转过头去看身旁的苍暮,苍暮一直在盯着墓碑看,目光却没有焦点。
“苍暮。”沈云崖轻声唤他。
苍暮听见声音了,转过头看向沈云崖。
沈云崖看着他的表情心揪的都疼。
苍暮看着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俯视这芸芸众生,他把自己当成过客。
他放在心上的人太少了。
而因为少,便总是重到难以承受。
“别怕。”沈云崖轻声说道。
苍暮看着沈云崖的眼睛,看到沈云崖瞳仁深处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是啊,不慌,不怕,他还有一束光。
那束光被他抱在怀里,囚在心上。
永远不会离他而去。
他们说好了,棺材里也要依偎在一起,化成灰也要混在一块。
寂静的陵园中,秋风吹过,扬起地上散落的花瓣飘远。
沈云崖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苍暮抬手扶住了他。
沈云崖揉揉腿:“没事,就是腿有些麻。”
等腿上的麻劲过去了,沈云崖跟你苍暮两个人又去了陵园另一面的贵妃墓前,两人磕了头烧了纸,这才并肩走向陵园的大门。
三月后,冬至。
这一天从凌晨天没亮,空中就开始飘起星星点点的小雪。
胤都的百姓早早起身,等在通往南郊的城门口,等城门一开,流水般的人群朝着城外祭祀的寰丘涌去。
冬至祭天。
新任国师苍暮,第一次主持祭天仪式。
百姓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涌向祭台下方。
苍暮是和庆丰帝一起到的。
他低头从轿撵中走出来,一身白衣站在飘扬的小雪里,身姿卓绝,矜贵出尘,是落雪之地的神明。
在他身前,浩浩荡荡的人群,那时刻竟无一人说话,天地间只听见雪落的声响。
苍暮转身,踏上台阶,一步步走上高高的祭台。
所有人都抬着头,看着他的身影,看着他走到祭台的最高处,看着他目光悲悯地回望浩荡的人潮。
明明无声无息,却震撼到所有人都忘了言语。
台下祭天舞起,震天的鼓点声里,人群纷纷跪了下来。
苍暮的目光收回,轻轻落在祭台一角,与那里一直含笑看着他的目光相遇。
那只是一瞬间,但是他们看着彼此,隔着飘扬的白雪,却觉得时间从此亘古,爱意天长地久。
沈云崖站在台下,看着台上苍暮的一举一动。
那样虔诚。
我愿意成为你的信徒。
世人喧嚣,你信徒万千,我是万千里的一个人。
喧嚣散去,你无人问津,我便是永远不会离开的那一个人。
苍暮燃香祭拜过后,是天子至高台献礼,上香叩拜。
台阶之上,落满细碎的小雪,看起来又湿又滑。
历代帝王行走不便的时候,都是太子代为祭天。
只是如今,大昊没有太子。
庆丰帝目光落在那高高的台阶之上。
身旁众人,皇子百官,一时无人言语。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沈子墨突然走到庆丰帝面前,跪地行礼。
然后他抬头看着庆丰帝说道:“父皇身体有恙,不宜登高。”
百官屏息凝神,彼此目光闪烁,不敢多言。
洛家之事,牵扯太多,几个月来,陛下一改往日行事作风,手段雷霆,少有姑息。
死了很多人。
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大家也还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庆丰帝垂头看着地上的沈子墨,轻轻的问了一声:“是吗?”
众人为沈子墨捏了一把汗。
沈子墨:“是!”
“那子墨觉得,该怎么办?”
“按例,皇子可代天子祭。”
庆丰帝笑了笑,那笑容映着雪,无端地让人觉得冷。
“子墨说一说,哪位皇子合适?”
“此次平叛,七哥出力最大,有他才能让事态这么快的平息下来,代您祭天,理应是他。”
庆丰帝有点出乎意料的样子。
“你真这么觉得?”
“是。”
庆丰帝扭头看向沈宸:“老三你觉得呢?”
沈宸转头看向站的离众人远一些的沈云崖,那人一张侧脸落在雪里,沈宸觉得雪再大一点,这人就要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长那么白干什么!
沈宸看向庆丰帝笑道:“八弟说的对,儿臣深以为然!”
沈云崖听见了这边的对话,画一样的人儿转过头,看着大家一咧嘴:“唉,各位,别这样,这叫捧杀,哥们儿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瞧瞧,咱这脸都红了!”
沈宸:这货为什么长了一张嘴!
庆丰帝都有点不忍直视。
但是经过沈云崖这么一闹腾,原本肃穆又暗流涌动的氛围顿时没有了,身后的官员们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大家看向沈云崖的眼神都带着点感激。
庆丰帝:“磨蹭什么呢,上去啊!”
沈云崖看着他:“啊?”
“你啊什么?”
“真要儿臣爬上去啊?”
庆丰帝面无表情:“你也可以跪着挪上去!”
沈宸非常及时地接话:“父皇说得对,那样就显得更虔诚了!”
沈子墨:“我也这么觉得!”
沈云崖手挡在自己脸上,朝他们龇牙:“咬你俩!”
“父皇提的,有本事你咬父皇。”
沈云崖转身上台阶:“不好意思,没本事,不敢!”
他就这样嘴里说着玩笑话,脚下一步步朝苍暮走去。
没有人知道,嬉笑玩闹掩盖下的沈云崖,看着越来越近的苍暮,心里有多紧张。
这紧张其实特别没有来由,但是沈云崖就是紧张的感觉脚下步子都迈错了,他有点担心,自己要是一不小心滚下去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竟然在一半台阶的地方停了下来。
万千目光交织在身后,其实这个停顿,相当的不合时宜。
但他一颗心咕咚咕咚跳,着实想平复一下子。
好没道理,没道理到沈云崖几乎有点委屈。
他可以做到对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条缕清晰的分析好坏利弊。
他可以冷酷到半点不犹豫地扫清对自己的所有阻碍。
可以眼睛不眨地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可以是一个冰冷的刽子手。
但是苍暮,苍暮只要等在那里,等在他的前面,就能让他的心脏欢呼不已。
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他深刻的爱意,深刻到有一种卑微的委屈。
如果苍暮不爱自己,如果他想要离开自己,沈云崖不敢想象自己会对他做出什么举动。
他会吃掉苍暮的。
字面意义的那种吃掉。
连骨灰都不用混,他们的所有一切直接就在一起。
沈云崖想,幸好。
苍暮在尽头看着他,沈云崖极快地闭了一下眼,然后快速地走完后半程的台阶,来到了苍暮身旁。
他送上祭礼,然后从苍暮手里接过长香。
两人对着烈火燃烧的巨鼎,齐齐跪下。
弯腰,额头磕在落雪的台面上,浅浅的凉意沾染在两人的眉间。
高处的风吹得他们长衫猎猎作响。
祭台下的沈宸,静静看着高台之上默契跪下的两个人。
落雪之中的这一幅画面,绝对会是今日所有在场之人,这一生都难忘的风景。
沈宸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一丝异样的情绪在他心头升起。
那两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再没有一个人能插到他们的中间。
沈宸被自己的想法吓愣住了!
祭台之上,那两个人起身,震天的鼓声又响了起来,身后的百姓也热闹起来。
沈宸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边沈子墨发现了他的异常,歪头看看沈宸眼珠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沈子墨用手肘抵了抵他:“干嘛呢,三哥,发什么呆啊?”
沈宸顿时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有些慌乱地看着沈子墨。
沈子墨疑惑:“怎么了,你这是魔怔了?”
沈宸摇摇头,用一双冰凉的手捂住脸,想杜绝自己脑袋中的胡思乱想。
他解释道:“昨晚睡的迟了,加上今早起来的早,可能没睡好,头有点疼。”
沈子墨扭头看看身后,“三哥,崔大夫在,你不舒服的话要不要让他看一下?”
“没事,回去歇一歇就好了,以前也有过。”
“噢,那你多注意身体,这又下着雪,天气冷,小心别染了风寒。”
沈宸低低应着,“嗯。”
沈子墨抬头看着祭台上面的两个人,看了一会,感叹道:“真养眼啊!”
沈宸一愣。
沈子墨还在盯着上头,没发现沈宸的异常,感叹完了他随后来了一句:“凭什么?”
沈宸心惊胆战地问他:“什么凭什么?”
“离王府难道是什么宝地吗?”
“啊?”
“怎么长得好的都是离王府出来的,太不公平了!”
沈宸眨眨眼睛。
沈子墨扭头看过来,疑问很大:“这个进离王府的筛选,其中是不是有一项是看脸?你就看看他们家南楼,再看看后来的那什么乌曳,没一个长得差的!还有,还有去他们家做客的和尚,连和尚都长得好看!”
“这年头难道好看的都只跟好看的玩?”
“太没天理了!”
沈宸:“......”
他再抬头看看祭台上的那两个,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是想多了!
祭祀结束,沈云崖回身走下长长的台阶。
苍暮要为民祈福,长阶尽头的祭台上,他看着沈云崖一步步走下台阶。
苍暮身后是巨鼎上舞动的红色火舌,身前是苍茫大地黑压压的人群。
中间是他,目送着自己的爱人。
雪片如鹅毛,越下越大。
漫天白雪,遮盖了一切。
高台之上,无人得见,他眼里刻骨的柔情。
腊月二十六那天,阴了几天的天空终于放晴,太阳露出了笑脸。
胤都街道两边,到处都是还未化掉的积雪。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慢驶进胡太医的府里。
得到消息的胡太医,脚下的步子比搀扶他的家仆跑得还快。
车帘掀开,曾经被胡来养在小院的女子,抱着个胖乎乎的孩子走下车来,孩子已经快满周岁了,不怕生,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周围的人。
胡太医颤抖的双手伸向孩子,想抱又不敢抱。
女子轻轻弯了弯腰:“父亲。”
胡太医老泪纵横:“这,这......”
女子把手里的孩子小心地送入他的怀里,“父亲,这是您的孙儿,牛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