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崖说的没错。
他只拦下了先头的五十人,也许后面的人赶上后,他还会想办法拦下来,但现在事实是,后面的队伍连跟都没有跟上来。
沈云崖还在笑。
那笑容明明还是清澈天真的模样,白骋却无端觉得,里面藏着点别的意味。
接着,沈云崖又啃了一口果子,汁水顺着唇角流下来。
白骋觉得自己想多了。
白骋想了想说道:“殿下,刀疤脸犯错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事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其他兄弟们计较了可以吗?”
“可以。”
白骋看他答应的干脆,又继续问:“殿下,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该赶紧追上去了?”
沈云崖:“追谁?”
“洛家叛军。”
“还能追得上吗?”
白骋目光晃了一下,道:“职责所在,当尽力而为。”
沈云崖却觉得不是这样的:“要是追不上那就算了吧,来回一趟也挺辛苦的。”
白骋有些急了:“殿下,军令无儿戏,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事情。”
“追上去也没什么事啊!”
“殿下,这是战场!”
“什么战场不战场,将军你不要乱唬人,本王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你不要觉得本王好骗,等我们过去了,洛家都已经被父皇收拾干净了,我们可不就是什么也没干来回跑吗?”
“殿下,打起仗来瞬息万变,不是您想的这么简单!”
沈云崖一副我都懂的样子,“没什么不简单,本王二姐姐还在胤都呢,顾家军回来了,看看他洛家那些人能往哪跑,找个老鼠洞藏着?”
白骋拳头握了一下。
沈云崖看着蠢,但是却删繁就简,意外地扼住了问题的关键。
因为情况其实就那么简单。
意外全在他黑虎营身上!
黑虎营不凑上去,就没有意外了。
白骋目光一转:“殿下,叛军打不过会后撤逃跑,我们总要过去堵住后路。”
“有什么好堵的,巢江不是已经帮堵住了吗?”
白骋内心一颤,他仔细盯着沈云崖又看了看,几乎再一次疑心沈云崖在装傻充愣。
但是沈云崖看都没看他,那表情,一副理所当然这种事傻子都知道吧的样子。
白骋缓缓松下一口气。
他循循善诱道:“殿下,不是这样的,总会有漏网之鱼是不是?叛军那么多人,我们总应该去帮帮忙 ,这也是陛下密令要求的,我们去帮忙将叛军一网打尽不是更好?”
沈云崖扑闪着睫毛看着他:“这样更好吗?”
“是的,殿下。”
“一定要跟上去吗,将军?”
“是的。殿下如今是黑虎营监军,自然就要为黑虎营考虑是不是?黑虎营承担了自己的责任,最后受到陛下的嘉奖,连带殿下也有荣耀对不对”
白骋说着说着,不自觉换上了一种哄小孩的语气。
沈云崖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将军已经决定好了对吗?”
白骋一愣:“什么?”
“将军决定继续出发是吗?”
“是。”
沈云崖歪歪头:“那就,都听将军的。”
收到沈云崖已秘往南境跟黑虎营相遇的消息,太子拂手把满桌杯盘推到了地上,还嫌不够,抬脚把桌子又踹翻在地!
满地狼藉,太傅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太傅恨声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一点?”
“有什么用?”太子抬头猩红着眼睛看着他,吼道:“老师,我稳重了那么长时间你告诉我有什么用?有他沈云崖撒娇卖乖有用吗?”
太傅恨铁不成钢:“撒娇卖乖自然有他撒娇卖乖的好处,你自问一下你行吗?”
太子冷笑,咬牙咬的脸庞一下下抽搐:“沈云崖不就是有那张脸吗?我迟早把他那张脸划烂了!”
太傅无力地垂下头,深深的叹气:“到现在了,你还以为离王只有那张脸?”
“不然呢,他还有什么?好运气?被扫地出宫都能捡个小国师,没了苍暮他算什么东西,早不知道把他弄死多少回了!”
“那你怎么不想想,能让小国师死心塌地护着的人,会是一个蠢货吗?”
太子昂着头,疯癫地笑,“什么蠢不蠢的,最后都得死,我要让他们所有人死得干干净净!父皇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吗?想把太子之位给沈云崖,他想得美!”
太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歪着头看着太傅笑:“老师,这几天就为难你在东宫不要出去了,师娘那边我会安排人去回个话,老师不用担心。”
太傅转身就要走,还没走两步,有两人落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太傅扭过头来,浑身颤抖地看着太子:“你疯了!”
“疯了,早就疯了,我的东西他凭什么想给别人?他既然偏心,那就不要怪做儿子的心狠!再怎么说我现在还是太子,老师,您说,陛下要是薨了,为了稳定朝纲,这个时候谁敢让别人继位?”
太傅抖着嘴,半晌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你你,你要,弑父?”
“这一次,就让老师拭目以待。”
“你......”
老太傅话没说完,身后有人在他后颈落下了一个手刀,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太子垂着眸看着软倒在地上的太傅。
“拖下去,把人关好了,等事情结束了,再放出来!”
洛家叛军浩浩荡荡朝胤都进发的时候,失踪许久的四皇子突然被禁军寻到,找到他的时候,曾经的天潢贵胄狼狈的成了一个衣不蔽体、鼻青脸肿的野人。
大战在即,庆丰帝没有杀四皇子给旁人留口舌,而是重兵收监入狱。
四皇子在庆丰帝手里,洛家嚣张的气焰立即下去了一半。
而此时回撤的顾家军轻骑,已经转向直扑叛军方向。
胤都防守成铁板一块,除防守军队外,剩余队伍向叛军进发。
几日后,都军和叛军在榆城郊县第一次相遇,开始正面交战。
那是一场一边倒的战役。
两边队伍数量悬殊,洛家叛军浩浩荡荡。
但是战役一起,问题就出来了,叛军队伍里意志不坚,还没再怎么开打,看见了正规军的气势,就已经有人开始当了逃兵。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
四皇子沈敬就是安定洛家的那颗心。
洛家失去了沈敬,叛军内部开始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
第一场战役,叛军溃败不堪,后续队伍掉头躲进了榆城,开始死守榆城闭门不出。
到此时,对洛家而言,只要能等到黑虎营,一切就还有转机。
第225章 这个不能憋,又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与此同时,黑虎营轻骑披星戴月,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巢江边上。
白骋一路上做好了各种防备,防备沈云崖的人突然跟他动手,也防备着沈云崖各种作妖。
等快到巢江的时候,才发现沈云崖竟然意外的省事。
路赶的太急了,短暂的休整时间,沈云崖哭哭啼啼,到处找人问有没有药膏,说他娇嫩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了。
弄得士兵们红着脸不敢看他。
嫌吃的太差了,一边啰啰嗦嗦抱怨一边干净利落地把干粮往嘴里塞,咽不下去就拿冷水硬往下灌。
看得士兵们心疼,再吃饭的时候,饼子都挑软和点的给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懒驴上磨屎尿多,耽误大家时间,但他愣是一次都没有因为自己私事让大家停马过。
有次水喝多了,一直忍到休整的时间,跳下马的时候就憋不住了,站在马旁直接脱裤子,解裤带的时候急的眼泪都出来了。
明明都是大男人,那帮士兵们见此情景,却一致转过去了脑袋。
让挡在沈云崖身后的南楼非常满意。
后面有个士兵甚至小声叮嘱他说:“这个不能憋,又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殿下下次想尿就尿,小心憋坏了!”
那时白骋远远地看着这边情形,手里接过前面探子送来的消息,看了一眼后就招呼大家赶紧吃饭,吃完继续赶路。
他们到江边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夜晚江上的风很大,众人下马在江边休整就地睡一晚,第二日开始渡江。
天气很热,但是江边到了半夜还是有点凉,空气都感觉湿漉漉的。
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幕天席地的就地躺下,南楼躺在沈云崖边上,给沈云崖肚子上单独盖了件薄裳。
沈云崖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跟个神经大条脑中不装半点事的小屁孩一样。
但是这一夜,南楼,乌曳和未尽,坐在沈云崖边上守着,一夜未睡。
白骋躺着,一动不动,在暗夜里目光不时地移向那三个人。
果然,厉害的是这三个。
过江意味着什么白骋心知肚明,尽管他一直在用追赶叛军的借口,但是过完江后,他们很快就要迎面赶上叛军了。
那个时候,他就要做出最后的选择了。
对他而言,他时刻有改变选择的机会,是帮是剿,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白骋其实不想踏这趟浑水,或者说现在这趟浑水根本不够浑浊,之前不知道洛家能掀起几分浪,他的想法是拖到后面好好看看情况再说。
但是如今得了消息,叛军根本不堪一击,跟洛家对自己描述的情况实在相差太大!
如今他的心里,要考量的就是退路了。
这些年跟洛家的牵扯和情分,他是真不想动手,但是洛家要输,就得输的干净利落一个不能留下。
人死债消。
陛下想找黑虎营秋后算账,到那时也要让他无从算起。
等一切结束了,就可以带着黑虎营回南境。
天高皇帝远。
远了就什么都够不着了。
他白骋就还是南境的土皇帝。
而这一晚,离王身边那几个人那么警惕,是意识到过江后,一切可能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黑虎营可能会直奔叛军,让黑虎营也成为叛军的一部分。
如果那样的话,离王自然就是碍事的,而除掉离王最好的时机,显然就是过江前的这一个晚上。
黑夜,江边。
实在是太适合杀人毁尸了。
但如今局势如此,白骋自然不会动离王。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一夜相安无事。
江边帮人渡江的村民已经经历过一次叛军渡江,因为知道后续还有黑虎营要渡江,之前洛家对这些人相当客气大方。
所以这一次,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从清晨开始忙活,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江面上已经汇聚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和长排。
渡江开始。
沈云崖一副好开心好好玩好热闹的样子,但是明显又菜又爱玩,哈欠连天,脚下走得又磕绊,上船的时候,船晃了一下他还差点摔一跤,颇有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船行江上,在波浪里摇摇晃晃,沈云崖有点站不住了,嫌晃得头晕。
他皱着眉头:“上次过江的时候我感觉没怎么晕船啊?”
南楼:“上次就一点点晕,今天风大。”
“不行了!”话一说完,众目睽睽之下,沈云崖猛地把脑袋伸到护栏外面,“呕!”
南楼赶紧过去给他拍着后背。
同一条船上的所有人目光都转了过来。
白骋问道:“殿下没事吧?”
“呕。”沈云崖又呕了一声。
南楼一边拍,一边扭头跟白骋说道:“有事,我们家殿下身娇体贵的,哪受过这种没日没夜又追又赶的。他也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呵呵,现在浑身都是软的,等会到对岸能站着就是老天保佑了!”
“你不要胡说,呕!”
南楼耸耸肩,扭头看着身后众人,嘴上没有出声,唇形夸张地的说:“嘴硬。”
后面不少人被逗得笑了起来。
沈云崖听见后面笑声,脑袋不敢缩回来,但是嘴里不饶人:“南楼你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了?”
“怎么会,我们家殿下人见人爱,哪有什么坏话能让别人说!”
“你知道就好!”
南楼在身后朝众人一撇嘴。
又是 一阵笑声。
江上风很大,浪头一阵又一阵的扑过来,潮水打在船上的声音哗哗啦啦,接连不断。
大家的脸上都是笑容。
一切都很美好,几乎让人忘记他们身处的局势,忘记对岸可能面临的战斗。
当然,可能对这支队伍来说,他们从头到底,就没有紧张过。
沈云崖脑袋垂向江边,没有人看见他的唇角,勾着一个邪性的笑容。
到了岸边,船在码头停下,沈云崖果然已经站不稳了,手搭在南楼的肩膀上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倚在南楼身上,这才歪歪扭扭地下了船。
到了岸上,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没起得来身。
还要等后续过江的士兵,休息的时间充裕。
南楼招呼着乌曳和未尽帮自己生个火,“时间来得及,殿下胃吐空了,我煮点饼子汤汤水水给他,不然一会胃再疼起来就麻烦了。”
乌曳和未尽闻言,去找柴生火去了。
南楼也去干粮包里拿饼子找锅去了。
沈云崖想站起身没站起来,白骋目光朝那已经走开的三人看了一眼,才过去问道:“殿下,需要帮忙吗?”
沈云崖叹口气:“让将军见笑了。”
白骋伸手拉他,沈云崖站起来,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直往人怀里倒。
白骋把他抱在了怀里。
那瞬间 。
沈云崖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凉意的笑!
白骋心中警铃大作!
等他抬手推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沈云崖就着他抱过来的姿势,原本空空的手上,一把雪亮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冰冷,转瞬攫取了白骋浑身的血液!
连江边的风好像都停下来了。
白骋缩到极致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想伸手掐断沈云崖的脖子,但是所有的力气,都被从心口蔓延出来的冰冷冻住了。
他其实一直在提防,提防着沈云崖,更提防着他身边的那三个人 。
特别是另外那三个人。
他这些天的所有准备,所有做法,都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敢有什么动作,自己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一定会让他们的离王留下来为兄弟们陪葬。
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放松过警惕,吃东西都是小心翼翼。
唯一放松的时候,就在刚刚。
因为那三人走开了。
因为只剩下了弱不禁风却漂亮淘气的离王殿下。
然而就是这一下子,让他输的好惨。
全输了。
好不甘心啊!
白骋眼前一阵阵黑暗袭来,他想,是从什么时候起,离王殿下弱不禁风的形象开始根植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呢?
沈云崖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染血的匕首。
那是一把特制的软匕,他某一年生辰时候苍暮送的礼物。
原本的造型是一个银色的手环,刻着花纹繁复的花朵,是苍暮自己一点点雕镂敲打出来的。
他戴起来很好看。
只要按住上面的某个花朵,手环就会自动展开伸缩,露出削铁如泥的刀刃。
最适合,偷袭。
沈云崖从回来这个世界,在没有记忆的时候被苍暮那般折磨,那个时候,他就从自己原本张扬肆意、又臭又硬的性格里,学得了一个真正的生存之道。
世人常常不屑。
觉得对别人示弱,没有尊严,没有人格,觉得这样的人软弱可欺。
可是人们总是会忘记,老虎躬身后退,实则是等待给出致命一击。
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过程的苦,从来就不是苦!
白骋口里涌出大量的鲜血。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太快了。
以至于白骋身后副将跟旁边士兵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那副将再抬头,看见的就是白骋口吐鲜血的画面!
副将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远处一直翻翻找找的南楼已经冲了过来。
副将猛地惊醒,想去控制住沈云崖的时候,沈云崖一侧身将白骋猛地朝他身上推了过去!
副将接住白骋,惊呼:“将军!将军!”
南楼到了,剑出鞘横在身前,挡在了沈云崖前面。
沈云崖轻轻抖了一下染血的衣袖,看都不看其他所有士兵的反应,只抬头朝落在身前的乌曳说道:“拦住江上的船,没有我的许可,后续士兵全部不许上岸!”
乌曳点头,转身朝码头掠去。
那副将半跪在地上扶着就这一会已经没了气息的白骋,抬头看向沈云崖,吼道:“离王殿下到底是要做什么?”
随着他这一声吼,近处的士兵开始围过来。
未尽拎着佛珠,挡在了他们面前。
一时间,两方都没有人动。
沈云崖抬手轻轻拍了拍南楼,南楼侧身让开,沈云崖垂眸看着地上的副将,声音沉沉肃立:“黑虎营,是什么时候姓了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