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乌曳.......”
乌曳抖得如同寒风中留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
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他嗓音颤抖着,艰难地说了一句:“抱。”
未尽把人抱在怀里,满腔全是苦涩。
乌曳抬头亲他。
他甚至还努力笑了一下,“一人,一回,该你了。”
错了,乱了。
然而一切都无所谓了。
黑雾之中,彻彻底底的疯癫了。
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连漫天的黑雾都被涔涔汗水浇透了。
乌曳终于拽下了他的神明。
老国师站在棋游山庄的屋顶上。
从白日站到黑夜,又从黑夜迎来白昼。
长虞山的黑,即使在黑夜中都能清楚的看得到。
但是它们一直在持续的减少。
从昨日初始的冲上苍穹,到这一日破晓后,从棋游山庄的角度,能看见的只剩下长虞山后山那小小的一块了。
黑雾一直在被剧烈的消耗着。
老国师终于在屋顶坐下来,长长地歇了口气。
心想到底年纪大了不中用,什么都没做,一把老骨头就快熬不住了。
他自言自语呐呐说了一句,“乌曳的本命蛊,竟然是胭脂蛇。”
再次看向长虞山,想了想又笑了:“未尽的运气不错。”
没多久,太阳从东方露出鱼肚白,老国师伸出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隐隐约约透着喜悦的情绪。
捅了那么大篓子,浑小子也该醒了。
山庄门口传来动静,老国师远远的扭头去看。
雷毅鸣带着人回来了,刚进大门就一边朝这里奔来,一边不住地跟他挥手。
“国师大人,一夜过去了,我实在等不下了,是不是没事了,不需要您出手了?”
老国师从屋顶跃身而下。
这一幕把雷毅鸣那帮人吓得眼都直了。
“哎哟哎哟,国师大人您悠着点,您这么大年纪,用个梯子多好,这这这下次不能这样了。”
老国师颇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站直了声朝长虞山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
已经完全看不见黑雾的痕迹了。
“走吧,回胤都了。”
第167章 骗我人可以,骗我钱不行!
沈云崖那天在伊人汀跟沈宸说了那些话过后,回到书院再见面,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每天该干嘛干嘛,依旧跟沈子墨两个人像二百五一样,天天不是往九公主的书里放虫子,吓得九公主扔书大叫,就是往老六垫子底下放能发出奇怪声响的小玩意,然后老六一屁股坐下去,惊天动地带拐弯的屁声就回荡在阁子里。
每天都会有不重样的又追又打画面上演,明明一个个那么大人了,硬生生被沈云崖带回童年。
剩余的时间,他就是各种给沈敬找麻烦找不自在,各种阴阳怪气的呛他,几次弄得沈敬跳脚要跟他打起来。
沈宸几次欲言又止,沈云崖只当看不见。
他说书院不是谈那些话的地方,果然就在书院绝口不提那些事情。
这一日傍晚散学后,沈云崖让南楼驾着车子直接去了赌坊。
进门后大堂里灯火通明,吆喝声此起彼伏。
门边迎客的姑娘们这次看见他,脸都白了一瞬。
不能怪人家,上次沈云崖走后这里乱的惊动了巡防的禁军,十来个头破血流的人被抬出去,被停业整顿了三天!
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沈云崖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诶?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这是不欢迎本王?”
对面姑娘忙不迭弯腰:“没有没有,欢迎殿下光临。”
沈云崖转着脑袋,四处找人的样子:“四娘呢?本王怎么没看见她?”
刚刚说话的那姑娘垂着脑袋,一言难尽地说道:“我们掌柜的,她受伤了,还要再休息几天才能过来。”
沈云崖满脸震惊,装的跟真的一模一样,一副关心体贴老情人的表情:“受伤了?这么不小心,怎么伤的啊那么重?”
那姑娘抬头看了一眼,见他的表情,实在摸不清虚实,“就,就上次伤的。”
沈云崖孜孜不倦地问:“上次是哪次?”
“......”那姑娘脑门上汗都出来了,“就上次您走了过后。”
“啊,是本王走后,怪不得本王不知道的。”
姑娘已经完全无言以对了,“......”
沈云崖问完这话,就跟问的事跟自己半点沾不上边一样,迅速忘记了这位老情人,大大方方找了空位,熟门熟路的把金锭子又往桌子上一拍!
大堂里有上次的熟客,看见这一幕,顿时血液又开始沸腾起来。
就在这时,胡来挤挤挨挨地过来把沈云崖边上的人往一边挤,“让一让,让一让,我跟殿下是熟人。”
沈云崖抬头一看他:“哟,胡来,今天你也在啊!”
“在呢在呢,殿下。”
“正好,一起玩。”沈云崖说着,金锭子朝前一扔,“押大!”
他押好了回头看向胡来,“你是大还是小啊?”
胡来搓搓手,露出有些无措的样子,“殿下,今天我来的早,带的钱不多,今天手气不怎么样,到这会都玩没了。您玩您玩,我看着您玩就行!”
沈云崖不乐意了:“看着有什么意思啊,一起玩才热闹,南楼,拿点钱给他。”
胡来一边摆手“哎哟哎哟”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南楼把银票送过去,他却又牢牢地把银票攥手里了。
胡来搓着手里的银票,谄媚地说道:“殿下,我给您写个欠条吧?”
“写什么欠条,拿着玩吧又没有多少钱!”
胡来的目光贪婪的发亮:“殿下您这也太大气了!”
沈云崖还是那一句:“出来玩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心啊!”
“还得是离王府家底丰厚才行!”
沈云崖蛮不在乎的说道:“这点算什么,我母妃知道我没什么大出息,就爱吃喝玩乐,好东西留的多呢,别的不说,一辈子吃喝嫖赌反正用不完!”
胡来不受控制地舔了一下自己嘴唇,像是发现了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库房!
他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他以前一直以为不受宠就会落魄潦倒,但是现在才发现,不受宠和有没有钱根本就是两码事!
离王殿下有钱,这对胡来而言,真是个天大的发现!
赌桌上的吆喝声又开始起来了,胡来出手大方,脸上满面红光。
一旁的南楼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看着他时不时瞟向沈云崖的目光,满满的全是他自以为隐秘的算计。
沈云崖一直玩到半夜才回去,运气特别差,又输了个精光。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说是自己今天早上出门没洗手,运气不好,嚷嚷着下次洗了手过来一定能够翻本!
吵吵嚷嚷地出了赌坊大门。
回去的路上,沈云崖睁着毫无困意的眼睛,呐呐说道:“不要赌!不要赌!赌博的危害甚于虎。猛虎有时不乱伤,赌博全部输精光!”
南楼在前面听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殿下,你是在担心自己会染上赌瘾?”
沈云崖想想还是有点怕的,“这东西怎么说呢,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坏东西,但是就跟渣男一样的,太容易上瘾了!”
沈云崖:“渣男也就骗身骗心,可这东西竟然想要骗我钱!”
南楼:“???”
“骗我人可以,骗我钱不行!”
南楼:我那亲爱的可爱的财迷主子!
“南楼,我在这里总共花了多少钱,你可得给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要是不三倍拿回来,就算我亏钱!”
南楼问道:“您要从五殿下那里拿?”
那日沈云崖走后,赌坊闹起来了,禁军巡防来的那么快,是沈云崖的手笔。
赌坊关了几日,几波人去求情,把这些人关系摸到最后,竟然全部指向了老五。
这赌坊是谁的,不言而喻。
老五其它的倚靠没有,自己倒是独辟蹊径,硬生生给弄了一条路。
顺着赌坊这条线,沈云崖摸清了朝中好几名与老五关系在暗处的官员。
“偷偷赚了那么多,总得让他吐出来一点才是我的风格!”
“那倒是,殿下您贪财,贪得明明白白!”
“别说贪,我这叫君子爱财!”
南楼又撑不住笑了一声,他家殿下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把后面那一句取之有道给去掉。
沈云崖在哒哒的马蹄声里,敛了声音里的笑意。
“赌坊是老五的,那整个思路就都清晰了。如果时间线按照原本的情况发展,我的身份有疑问是老六直接捅出来的,但是实则背后抛出这件事的,是老五,我之前一直在寻找老五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渠道,现在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位胡来了。”
“殿下,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胡来很可能从胡太医那里知道了点什么,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他在赌坊中欠的越来越多,一直到自己再也还不了。赌坊到后面肯定不会随意就饶了他,胡来应该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卖这个消息求条活路,于是老五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南楼把车帘掀开小小的一条缝,侧着脑袋从那里说道:“所以,殿下您现在是想截胡,你出现了,摆出一副钱怎么都花不完的样子,到时候胡来走投无路,肯定就不会想着去找五殿下了,而是会铤而走险来威胁您,这样比去找五殿下要划算的多。”
“不错,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找上我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在赌桌上一定会比之前更加大胆,很快窟窿他就会堵不住了。”
“殿下,您想让这中间的时间再缩短一些吗?”南楼问道。
“我们家楼楼果然懂我,自然越快越好!”沈云崖赞叹道。
“好。”
如果不是去赌坊走了一圈,这其实是非常平常的一天。
白天在书院,晚上回国师府。
日复一日,在沈云崖思念不敢拼命涌入心底的等待里,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流逝过去。
天气越来越冷了,街道上有水的地方,在寒夜里结成了冰块,马车走过去的时候,会有冰块碎裂的清脆声响。
太晚了,街道上早已不见人影,胤都仿佛沉浸在一段睡梦中,只有远远巷子里偶尔传来一声狗叫,还有更远的地方,响起了打更的声音。
已经快到腊月底了。
就快要过年了。
车厢中炉火烧的很旺,连车壁都感觉暖烘烘的,但是沈云崖还是在炉火的暖光里,拢了拢大氅上纯白的毛领,抵在了自己的脸边,轻轻的蹭了蹭。
跟蹭着某个人温热的掌心一样。
马车驶进国师府的大门,南楼掀开厚重的车帘,沈云崖低头下了车。
南楼顺手从旁边的炉子上把放在上面的手炉拿出来,送到了沈云崖的怀里。
又从护院的手里接过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
两人一前一后,朝小院走去。
快到小院的时候,沈云崖“咦”了一声,停住脚,抬头朝不见半颗星子的黑沉沉的天幕上看去。
“下雪了?”
南楼抬起头来,提高了灯笼,就见黑沉沉的天幕上,点点白色扑面而来。
沈云崖仰着脑袋,灯笼烛火下,他清浅的眸子落了光,鼻尖的弧度流畅精致,唇角勾着一个浅浅的笑。
雪肤冰肌,美不胜收。
他愿意看,南楼就一直举着灯笼。
这雪下的来势汹汹,没一会原本星星点点的白色,就变成了大片的鹅毛。
南楼看雪下的大了,怕沈云崖淋湿,刚想催他回去,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一扭头!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小院的门边是一袭黑色的身影,几乎已经跟夜色融为一体。
南楼看了一会,慢慢地转回头,看着还在仰头看雪的沈云崖,轻声唤:“殿下。”
“嗯。”沈云崖轻轻应了一声。
好一会,没有听见南楼继续说话的声音,沈云崖疑问地转头看他。
“怎么......”
南楼身后雾一般的身影落入他的眼眸,沈云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然后他下意识的反应是赶紧转回头,不去看那个方向了。
还有一种被南楼发现自己秘密的惶恐,在南楼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他就赶紧先说道:“对不起南楼,我没有很想他。”
南楼看着老练地垂头闭眼深呼吸的沈云崖,突然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在过去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在沈云崖无数个默默发呆的时候,沈云崖的眼里,是不是也看见了苍暮。
他装的真的很好。
南楼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沈云崖一般。
“殿下,这次不是假的,他回来了。”
沈云崖站在那里,像是没听明白南楼在说什么。
然后在明白后的那一瞬,他猛地扭头看向小院墙边的身影!
两行滚热的泪水,从他眼眶滑落下来,沈云崖无知无觉。
他一步步朝那抹黑影走去,觉得腿变得无比的酸软,湿润的鹅卵石小径变成了柔软的棉花路。
棉花缠着他,让他一脚深一脚浅,脚重的快要抬不起来。
沈云崖张了张嘴,唇无意识的发抖,鹅毛般的大雪开始学着泪水遮蔽他的视线,好一会,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苍暮。”
墙边的身影无声无息。
沈云崖开始惶恐起来,像是害怕那抹身影会突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他一抹眼睛,腿酸软的不像话,想跑,腿上却使不上来力。
鹅卵石一绊,沈云崖猛地朝地上摔去。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架起了他。
南楼的声音里透着担心:“殿下小心。”
另一个声音,也是轻轻的一声:“殿下。”
这带着距离的称呼从苍暮有些清冷的嗓音中流出,沈云崖一下子竟然分不清它和落在脖颈处融化的雪花哪个更让自己觉得冷。
沈云崖握住苍暮的手,抬头去找他的眼睛。
苍暮的眼睛太黑了,沈云崖完全看不见他的眼睛里有什么。
“苍暮。”
“殿下,雪大了,回屋去吧。”
沈云崖紧紧拽着苍暮,还是有不真实的感觉,“苍暮,你已经好了是吗?”
苍暮顿了顿,用平静的语气淡淡说道:“我好像忘记了很多的东西,脑海中的画面被撕碎了,拼凑不起来,只有零星的还在。”
沈云崖再次抹了一下眼睛,问:“以后,还能想起来吗?”
“不知道。”
沈云崖抖着手轻轻的去触摸他的脸,苍暮一动不动的任他触摸。
不疏离,也不是很亲近的样子。
沈云崖心口绞痛,如果苍暮忘记了他们后来的那一切,等于他和苍暮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
但是没关系。
沈云崖心想,没有关系的,即使在最初,他的苍暮也是爱着他的。
只是小心翼翼的,还不是后来那般浓烈偏执。
沈云崖想,没关系的,以后自己可以慢慢讲给他听。
他们之间的一切,所有的爱意,自己都可以给他再演示一遍。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落下,他们的肩膀头顶留下一层白白的积雪。
(啊,四月的最后一天,小暮终于回来了,撒花)
南楼轻轻掸去沈云崖肩头的积雪,把那两人往屋子推。
“别站这里了,快成雪人了,有什么话回屋说去吧。”
南楼把两人推进卧房,看了那两人一眼,垂眸轻轻把门带上了。
沈云崖还没正经吃晚饭,他得去厨房催着给他弄点夜宵。
房间中炭火烧的旺,沾在身上的雪花到屋里就化了,沈云崖的大氅上朝潮的。
他抬着头,就那样一直呆呆的看着苍暮。
房间中烛火明亮,他终于能看清苍暮的眼睛,但是那双深潭一样的黑眸没有任何的情绪,潭水无波,平静的让人无措。
苍暮瘦了,脸色看起来很差,唇上没有什么血色,整个人是一种瘦削的苍白。
沈云崖从来没有见过苍暮出现这样的病态。
即使是小时候初见的那次,他瘦瘦小小穿的破破烂烂,但是整个人是充满活力的,身体是健康的,脏兮兮也不能掩饰他眼里明亮的光芒。
他的苍暮一直是一个强大无敌的存在。
沈云崖的想象里,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就会重新回到那么强大的样子。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小国师终究是个人,会受伤会生病,会痛会难过。
他只是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罪,才把他强大的苍暮折磨成这个样子。
从他眼里,几乎能看见他疲惫到极致的灵魂。
苍暮朝沈云崖身上的大氅看了一眼,抬手去慢慢解开沈云崖胸前的系扣,想要帮他把大氅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