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明白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了,作为天命国师,他自己的一生,亦在很多个瞬间,窥见时光罅隙之外,将要发生的事情。
无论镜花水月,还是波光塔影,国师的职责是用自己的力量,像驱赶着一辆快速朝前奔跑的马车,让自己的时代尽量躲过那些迎面而来的悲剧。
看见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为先知。
老国师在那一刻感到,这片大地之上,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他已是这把年纪,时刻做好了撒手人寰的准备,只是精心教出的徒弟,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不是不担心,苍暮灵慧散去,是否还能承担起国师的责任,那辆马车,最后会不会驶向深渊。
此时,突然就觉得自己多虑了。
岁月洪流滚滚向前,谁也不知道,就算深渊底下,会不会也是另一个晴朗的明天。
老国师心中几乎已经确定,那个先知天赋极高的女子,就是后来大昊的楹贵妃。
也就是离王殿下的母妃。
老国师吩咐:“乌曳,你现在就写信,信中一定要说清楚,让族里老人把能想起来的关于这位圣女的事情,全部都说给送信过去的人。”
乌曳点点头:“好。”
乌曳到桌前快速地写好信交到国师手里,国师唤来跟着自己的小侍童,把信交了给他。
“叮嘱他们一下,带上一幅离王殿下的画像,来去路上快马加鞭,不要耽误时间。”
小侍童应声:“是。”
看着小侍童匆匆而去,老国师心中的一块石头轻轻落了地,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他踱步到床边,看着床上的苍暮,责怪:“烦心事就快剩一个你了,你也不看看你师父都累成什么样了,不应该起来分担分担吗,真是不孝顺!”
床上那不孝顺的孩子,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老国师继续说道:“师父从这里离开,就得亲自去给你媳妇找账本去,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来都来了,总是自己去一趟比较好。”
老国师在后山陪了苍暮三天。
三日后的清晨,踏上了去往棋游山庄的路。
雷毅鸣听说他要来,早早就带着人到山下等着了。
等老国师到了,一路用轿子将老人抬回了山庄。
庄子中酒席齐齐备着,一派欢声笑语的景象。
酒足饭饱过后,老国师和雷毅鸣两人进了书房。
老国师在椅子上落座,雷毅鸣站在他身前。
“国师亲自前来,必然是有要事,国师大人但说无妨。”
老国师朝椅子示意了一下:“坐下说。”
雷毅鸣点了下脑袋,在国师身前坐下了。
“你家山海生意上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雷毅鸣一愣,有些无措的说道:“如今这一大家子,其实都靠老大在撑着,我知道的不少,据我所知都是正经生意。国师您这样问,是不是我家山海做了什么黑心事?”
“他做了朝廷发给益州的救济粮,在黑路上买卖的中间商。山海生意做的还算大,你们家完全是经商的背景,后面没有大树靠着,这应该是那些人选择山海的原因。因为一旦出事,抹掉你们一大家子也不是多大的事。”
雷毅鸣一拍大腿,站起来团团转:“山海怎么做这种事!”
“你先别着急,这事我既然来跟你说了,就不是没有转机。”
“国师大人,您说,您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益州救济粮的事情被捅出来过后,你们必受牵连,这只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想要掌握主动权,就得让山海先把账本拿出来。”
“好,我让他拿,我带人亲自去找山海要账本给您!”
老国师叮嘱:“记得稳妥一点,消息一定不能传出去。”
“好。”雷毅鸣说完,还是有点担忧,面露难色地问道:“国师,账本拿出来过后,我们会怎么样?”
“会保你一家老小无事,至于山海,多少要受点罪。其实他的情况,在监狱待个一年半载反而是安全的,不然到时说账本失窃,他却相安无事,恐引人报复。”
“都听国师的,山海做错了事,受点惩罚是应该的,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对雷家就是幸事。国师说怎么做,我们都听您的。雷家没别的依仗,但是能有如今,靠的都是国师大人在困难的时候暗中协助,国师之恩,雷家几代人没齿难忘。”
“不说这些了,我说的你心中有数就行。我不能耽搁太久,马上要回胤都,你这里,也收拾准备出发吧。”
“好。”
两人从书房出来,雷毅鸣朝天空看了一眼,轻声嘀咕了一句:“这天怎么突然阴下来了。”
国师一愣,猛地朝长虞山方向扭头看去!
棋游山庄本就建在山头,庄里的各个建筑地基打得又高,台阶好几层上来,站在书房前可以透过围墙看向山间的林海。
而此时,长虞山的方向,能看见整个山头被笼罩在巨大的黑雾之中,那黑雾丝丝缕缕向天空发散,把正好在那个方向的太阳的光芒都快遮住了。
老国师眉头深深的皱起:“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多怨力?”
雷毅鸣惴惴不安:“那是什么,怎么会这样?”
“糟了,未尽有大麻烦!”
与此同时,整个没入黑暗的长虞山。
乌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跌跌撞撞朝未尽的房间摸去。
“未尽,未尽!”
怨力和灵力一样,只要不被人利用,短时间内对普通人的伤害反而没有那么大。
但是对未尽这样的体质,这样强烈的怨力,足以撑爆他撕开他。
乌曳摸到未尽的房门口,见房间之中有淡淡白色的光晕流淌而出。
但是对比铺地盖地翻涌而来的黑暗,那光晕就像是狂风暴雨中间的点点星火,让人忧心下一瞬就会灭掉。
那些黑暗像是发现了这点星火,开始疯狂地朝未尽扑过来。
黑雾虽然肆虐,但是他周身仍旧稳稳地向外散发出淡淡光晕。
乌曳一扬手,栖身在他身上的小白,唰地飞到了未尽的身上。
乌曳蹲到未尽身前,拿过他的手,指尖从他掌心一划而过,未尽的掌心露出一道血痕。
小白迅速地游了过去,猩红的信子在那血痕上一扫,有浓郁到黑渊一样的烟雾,几乎已成实质,从未经掌心冒出冲向小白。
原本在未尽身边肆虐的黑暗,似乎被看不见的黑洞吸收了,一下子淡了很多。
但是很快,淡掉的地方,再一次被其余黑雾填充过去。
乌曳朝头顶看了看,不安地说道:“不行,太多了,小白一直吃不消耗的话,会被活活撑死的!”
“未尽。”乌曳晃动着未尽的手臂,试图唤醒他。
但是未尽完全没有反应。
乌曳抱住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脑子装了满满一下子稻草,乱糟糟的。
“贪嗔痴恨爱恶欲,未尽,你告诉我这怨力到底属于哪个属性啊!”
乌曳话刚刚说完,一直沉浸在最深的黑雾中没有半点防护的他,突然感到小腹慢慢热了起来。
乌曳猛地垂头!
“......”
他难以置信,简直不敢抬头看面前的未尽。
很明显,属性是欲念,属淫邪。
乌曳缓缓扭头看向小白,商量:“要不给你找一条小母蛇?”
小白的竖瞳无比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乌曳呵呵说:“说不定没有冬眠呢,冬眠我也要把它们薅起来陪你!”只要你点头!
小白扭头朝未尽看了一眼。
乌曳:“......”
半晌,乌曳咬牙切齿:“你想什么呢,你是一条蛇!”
小白懒得搭理他如今的怂样,乖乖趴着吃自己黑乎乎的怨力去了,不愿意理他了。
“这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小母蛇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不然你会撑死的!”乌曳试图跟它讲道理。
但是他家小白明显就是很不讲道理的那一挂。
毕竟它作为一条蛇,竟然能觊觎一个长的好看的和尚,它怎么可能是一条讲道理的蛇?!
人家根本没把自己当条蛇!
懂不懂什么叫五感相通?
懂不懂什么叫心意相连?
你吃到了就是我吃到了!
谁要小母蛇,撑死也不要小母蛇!
乌曳快被它气死了!
棋游山庄。
老国师站定,正在担心未尽的时候,看到仅仅一会的功夫,那些外向逃逸的怨力,已经开始往长虞山收缩。
虽然长虞山还是黑的,但是天空不再是阴的了,太阳也出来了。
老国师不敢大意,他转身对身旁雷毅鸣说道:“可能要征你的山头用一下了,这里跟长虞山正好相对,如果那里怨力呈现出不再减少的趋势,也就是净化的人饱和了,我会设法将剩余怨力转移到这里。”
雷毅鸣不懂国师说的是什么,但是他本着对国师的绝对信任,只着急地问道:“国师,我们能做什么?”
“离开,”老国师叹了口气,“带着山庄所有人先到山脚底下,如果黑雾真的过来了,就等到棋游山庄黑雾消失的时候再回来。”
“回来的时候,就都结束了吗?”
老国师笑了笑,淡淡说道:“我这把年纪了,这一趟结束,可能需要你多做点事情了。”
雷毅鸣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一阵寒噤打过,失声道:“国师大人!”
老国师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多虑,或许孩子们做得好,就不需要我这老朽出手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雷毅鸣满眼都是忧虑,国师看着他叮嘱道:“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还是依言去拿账本,拿到过后去胤都找离王殿下,他会护你们周全。”
“我们,我们不能留在这里陪你吗?”
“会误事的,把我的人一起带下去,就在山下等着,你们现在就走。”
“这......”
“去吧。”
雷毅鸣看着老国师,咬咬牙,转身朝外走去:“来人,把山庄所有人一个不漏地都喊出来,快!”
老国师如一棵笔直的老松树,站着久久看着黑雾的方向。
乌曳身上越来越难耐。
本身自己受的影响还能压制,但是小白吃了那么多,就是它这会主动隔离的再好,乌曳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到一点影响。
他起身到桌边,端起茶壶里的冷茶就往嘴里倒,还觉得不痛快,直接将冷茶倒了一身。
接着回来继续努力,好声好气的跟小白商量:“白小宝,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你就将就一下行不行?小母蛇已经都给你驱过来了,到你展示自己的时候了,你行不行啊?”
那性冷淡又无比高傲,觉得自己高贵无比没有任何蛇类能够配得上的家伙,它还是一头犟驴!
当然不行!
其实它已经开始撑了,明显吃的慢下来了,但是身子在未尽手臂上盘呀盘,对乌曳的建议,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
乌曳:“......”
“给个面子行不行,你那么喜欢未尽,这也是救他啊,你不救他他就会疯掉死掉的!”
小白就当没听见。
“真的,这是有前例的,你知道上一个被怨力污染的圣僧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没来得及自裁,后来虐杀好多好多的人,引起众怒,最后引发了一场轰轰荡荡的灭佛运动,几乎所有的寺庙都被人拆掉了。当时的国师好不容易才把这里保下来的,你要不听话,未尽就没有家了!”
“当然,要家也没用了,他都死了!”
“什么?让你跟小母蛇在一起你宁愿去死?”
“......”
乌曳仰天长啸,自己这本命蛊到底是个什么祖宗!
他总不能把蛇按它身上硬上吧?
那也要有用才行啊!
乌曳头疼死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未尽。
淡淡白色光晕里的未尽,犹如九天之上的神佛,清冷,美好,神圣不可侵犯。
未尽盯上他鼻翼的小痣,眼神就跟黏住似的再也移不开。
喉咙咕嘟一声咽了下口水。
唇也干舌也燥。
浑身下上更难受了。
乌曳不知道或许什么,但是他不受控制地一点点靠近他的神。
我是为了救你,或许,或许可以试一次。
就一次好不好?
就一次。
他慢慢闭上眼睛,吻上了未尽的唇。
那一瞬间,小白突然解开了与他的隔离,瞬间无尽的欲望吞没了乌曳,他甚至来不及有一丝丝的抵抗。
乌曳抱住未尽,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
圣洁的白光中,未尽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手上撕扯着未尽的僧袍,仰着头去亲他。
但是五脏六腑,疼痛翻滚,像沸水浇注,无论他怎么样都还是不够,最后急的哭了起来。
“未尽,未尽。”
嘶哑的嗓音泣不成声,他像一头已然崩溃的小兽,被四方围困,找不到解脱的出路。
未尽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未尽,未尽......”
一声声泣血的呼唤,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刮刀,先是一刀一刀的口子划下去,然后是缓慢地,一下子一下子,削皮一样,将未尽身上那看不见的坚硬外壳剐下,剜开。
未尽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围绕在他身旁的光晕缓缓消散,没一会儿,屋中只剩下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
乌曳就像渴极的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沙漠,看着不远处像海市蜃楼的美丽清潭,想碰,却又怕再一次是假的。
他感觉自己快要炸开了。
黑暗中,乌曳胡乱撕扯的手突然被拽住,然后被轻轻捏了一下,像是一种安抚。
那清凉的触动挑动着乌曳的神经,乌曳拼命地往未尽的怀里钻,想要汲取他怀中多一点的凉意。
那只手松开他。
终于认命一般。
乌曳原本仰着头,突然定住一动不动了。
反应过来未尽在做什么后,他拼命地把自己往未尽手里送。
“别动。”
未尽的声音冷清清的,但是这个时候听起来,却能在黑雾中,让乌曳有了一时的清明。
时间开始过得很快,一切恍若无数次出现过的梦境场景。
脑中思绪昏沉混乱。
黑暗蒙蔽了人的眼睛,看不见任何的动作。
然而黑雾中他的气息渐渐浓重起来。
乌曳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合着双眸。
身上难捱的痛苦终于被减轻一点,然而,也就是一点。
不满足。
远远不够。
他趁着思绪片刻的清明,抓住未尽,带着哭声商量:“上次是我的错,不该用蛊控制你,那样对你。我这次不了,我还给你,你来,你要我好不好,未尽,你要我好不好?”
他一遍一遍的哭泣,一遍一遍哭求未尽。
他那时候带着未尽走了许久,把瑶疆的大山绕了一座又一座,直到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于是,他终于答应跟未尽回到了长虞山。
一切看起来都刚刚好,幸运而又完美。
然而之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所有的一切支离破碎。
他蓄谋已久,执拗的可怕,用蛊和毒双管齐下,终于让没对他设防的未尽丧失了反抗的力量。
那一次,未尽醒来过后,差点要了他的命。
大雪纷飞的夜,未尽把重伤的他直接扔在雪地里,把小白掼在地上几乎没了声息。
乌曳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他沾了小白的天性,怕冷,那一次却整整在雪地里睡了三天。
第三天是铁槛寺的住持悄悄把人救了回去,等到他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又把他送下了山。
就是从那个时候,未尽改了山道上的阵法,再不愿意见他。
乌曳其实不敢再奢望他和未尽之间还能有什么,左不过是自己不甘心。
经历那么艰难的过程再见到未尽后,他没有了一开始那偏执到可怕的勇气。
他想未尽,那么那么的想念他。
他努力了那么久才终于又见到他,绝不可以让自己再一次被一脚远远的踢开。
而到如今,只要对方是未尽,他甘愿伏在他脚下。
乌曳感受到未尽带着些微凉意的指尖,轻轻触摸着自己的脸。
他把脸侧过去,放在未尽的掌心里。
他听见未尽叹息一般的声音,在黑暗中静静的响起:
“你来吧。”
乌曳在听到这三个字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是因为身上被怨力冲体,疼痛到彻骨,还是那么多个日夜所有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理由。
他抱着未尽,哭的那样凶。
雪地里冰冷彻骨的三天,白雪之上刺眼的一摊摊血迹,都在记忆中消散。
只余下未尽带着心疼的嗓音跟他说,你来。
黑雾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反而让人敞开了心底没有丝毫掩饰的自己。
彻底的迷乱。
突然,未尽猛地躬身握住了乌曳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