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久没有见过林嘉时了,就连分别前的最后一眼都被过往的记忆取代,将对方美化成十七八岁带着朝气的端方。
秦思意很难想象自己要怎样才能再一次接受林嘉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一点也不体面,一点也不优雅,让他根本无法将那张脸同‘林嘉时’这个名字对上。
他是害怕见到对方陌生的躯壳的。
那会让他联想到死亡,让他控制不住地不断为对方假定一个过分接近的时限。
秦思意永远都不愿意承认林嘉时就是无可挽回。
他自认为亏欠了对方太多,也同样的为对方付出了太多。
他可以不在乎浪费的时间,可是如果林嘉时真的死了,那么他宁可自我厌恶,舍弃自尊都要奉献给钟情的乖驯到底又该算作什么呢?
想到这里,秦思意开始祈祷病房的门能够晚一点,更晚一点再开。
他由起飞前的期待转为此刻彻底的抗拒,死死抓着手里的杯子,将指尖都抵得泛白。
“学长在外面。”
“我以为你会不愿意让他来的。”
林嘉时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眼就能看穿钟情。
后者始终讨厌对方这样的笃定,可眼前的林嘉时已经虚弱到不该被他用敌视的态度对待。
钟情说不出自己是怜悯又或轻蔑。总之,他略过了这段开场,在转换好情绪以后,直白地给出了新的机会供林嘉时选择。
“你应该知道新药只是在拖时间。”
“我来这里是想让你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继续这样下去。”
出乎意料的,林嘉时这次没有再犹豫了。
钟情的话音未落,他便挨着靠枕轻轻摇了摇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终于聚起了些许笑意,稍稍地弯起来,将‘释然’具象地呈现在了钟情面前。
“真的太难受了。”他说。
“我以为可以再坚持一下的,但是真的太难受了。”
林嘉时的目光很虚,从钟情身上离开后便不聚焦地往病房四周游移。
他花了些时间去平稳呼吸,钟情便耐心地等着,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最近一直梦见爸爸妈妈和外公外婆,醒来也好像还在梦里。”
“之前每天都在担心思意会难过,可是最近我没想了,大概确实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病房外的蝉鸣仿佛倏地消失了,余下器械规律的声响,不断地跟随屏幕上的数字闪烁、循环。
钟情突然地想起妈妈,因而倒开始害怕这样恼人的声音会拉长,变成一声不再停顿的刺耳警报。
他将双手往掌心攥了两下,稍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将它叹出来,这才问到:“那我就叫他们找个合适的时机停药了?”
“嗯。谢谢。”
林嘉时笑着和钟情说感谢,似乎终于彻彻底底地对所有的遗憾释怀。
可或许是到底放心不下秦思意,在后者即将离开病房的前一秒,他吃力地最后抬高了嗓音,对着钟情地背影一字一句地祝福到:“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好好的。”
“思意已经吃过很多苦了。”
病房门口钟情与秦思意交替的脚步声细碎地传进耳朵。
林嘉时没有等待太久,后者便带着些怯意走了进来。
他埋头的样子莫名让林嘉时记起吊唁父母的长辈们,一样深深垂着脑袋,在路过棺椁时装模作样地流下眼泪。
秦思意朝他走过去,惶惶始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林嘉时只好主动碰了碰对方攥在一旁的手,好轻好轻地用食指在秦思意的手背上点了一下。
“怎么这么不高兴呀?”
后者身上没有林嘉时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得偿所愿,只消片刻便让他明白过来,为什么钟情不去回应自己最后的赠言。
他不说破,只是用指尖勾住了秦思意的关节,引着对方将手抬起来,俏皮地在病床的扶手上晃了晃。
秦思意根本就没有被逗笑,反而是眼泪‘噼啪’砸在林嘉时的皮肤上。
他甚至搞不懂自己在哭些什么,明明后者都还有余力哄他。
“你会好吗?”秦思意突然地问到。
“你会好的吧,嘉时?”
他不敢抬眼,光是看着林嘉时的手,他就已经害怕到无以复加。
那双手肿胀地泛着红,细瞧又夹带些微的青,缠着和母亲那时相似的留置针,在胶带的边缘留下一圈泛白的痕迹。
秦思意觉得自己的提问实际上就是废话。
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病床上的青年永远都不可能再康复了。
可是他舍不得,他不甘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只知道林嘉时活着,他就还能看见一点点梦幻似的曙光。
“会好的。你和钟情开开心心地等我就好。”
林嘉时向他保证了。
秦思意想,自己大概还能够继续坚持。
从港城回来,时间很快便接近初秋。
玛蒂尔达飞往宾夕法尼亚的日期要比钟情的开学时间更早。后者去机场送她,在临别前听她不厌其烦地再度重复起一贯的论调。
“去谈一次轻松健康的恋爱吧,Richard.”
“不要担心那些未必会发生的。去告诉他真相,等消除一切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问题之后,去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明艳的异国美人在念叨完这些老套的话后用墨镜切断了两人的对视。
她俏皮地板起脸,仿佛真的认真观察了些什么似的,上下将钟情打量一番,继而为两人的这一次道别做出了一个真诚的收尾。
“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是个烦人的恋爱脑了,这张脸实在不该被这样古板的姿态浪费。”
钟情没有回应玛蒂尔达的话,不过他的确认真考虑过对方提到的观点。
但这样的思索仅仅存在于见到秦思意之前。
对方传递出的无望几乎感染了钟情的每一个细胞,让他根本无心去重新整理他们的关系。
秦思意就像十八岁时那样无意识地折磨着他的精神。
年少的钟情或许曾天真地以为拥抱和亲吻能够消解这样飘忽的痛苦,而时间到了现在,他不得不否定掉自己的推测,疲累地去接受它们只会叠加与递增的事实。
钟情有时甚至觉得秦思意反复无常的状态日夜消耗着他残存的心动。
对方美得太过无力,以至于温驯显得廉价,崩溃又好像做戏,到最后只能成为无法再惹人怜悯的一场场难堪的表演。
钟情偶尔会想自己留在L市的选择是否真的错了,也许两人不见面才是真正合适的相处方式。
而大抵命运确实会有提示。
离开值机大厅的最后一眼,钟情无意地瞥见了一趟飞往港城的航班。
跟在航空公司缩写后的数字恰好对上秦思意的生日,无声地指引着钟情去寻找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或许正如玛蒂尔达所说,他应当让秦思意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
林嘉时不可避免地将会走向死亡。
秦思意所谓的付出,钟情所谓的挽救,不过是一场所有人都不愿戳破的蹩脚短剧。
事实上,两人的下一次航程被拖延着安排在了这年冬天。
钟情忙完了本学期的最后一场演讲,这才将组里余下的工作留给本科的学弟们,同早已交流甚少的秦思意一起前往港城。
不知为何,林嘉时的气色看上去竟然比先前好了许多。
钟情想不到理由,因此缄默不语。
而秦思意则以为,一切都是新药来带的希望,也许再过不久,林嘉时就能等到一次手术的机会。
回酒店的路上,后者看上去心情极佳,他清浅地勾着嘴角,让那双印象里总是失焦地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重新装满了期待。
秦思意大概有过犹豫,故而直到开过半程,他才试探着问钟情,什么时候能给林嘉时安排手术。
钟情没有预先构想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只需要去接受秦思意去或留,根本就不曾料到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困局。
他不想再撒谎了,可是今天的秦思意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对方好像真的变回了斯特兰德庭院里那个恒久留存在他记忆中的少年,叫人不忍心去说任何会让对方失落的话。
钟情只好沉默。
他不去猜秦思意会怎样想,他已经累得就连待在对方的身边都会感到疲倦。
车里不再有人说话,雨声渐渐成为这夜的主调。
斑斓的霓虹被水渍一圈圈放大,随着行进的车流划成无数转瞬即逝的烟花。
秦思意的面孔就在那些绚丽的灯火间忽隐忽现,诡谲地映在车窗上,渐渐从雀跃变成了一如往日的枯白。
钟情的闭口不答让对方长久的推断终于得到自以为的印证。
秦思意想到,大抵钟情就是想要拖着,一直浪费时间,一直消磨期待,直到不断向前的分秒最终将林嘉时拖死。
他本能地抗拒,几乎当即就要控诉钟情的冷血。
可就在开口的前一刻,秦思意忽然地意识到,钟情已经仁至义尽。
最初的条款里本就没有明确的要求,他只是求赵则能够尽量地延续林嘉时的生命。
都是因为钟情愿意忍受他飘忽不定的情绪,这才让他产生了对方应当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的错觉。
从一开始就是他在靠这样的方式胁迫钟情,利用对方从少年时代遗留的最柔软懵懂的喜欢,来分担自己淤积已久的苦痛。
秦思意将视线收回去,转过脸,望向自己一侧的窗外。
他对钟情的爱恋似乎已经盖不过纷繁的雨声,如同消失于水洼中的雨滴,在变质以后融进了所有渺小又微弱的噪音里。
但是林嘉时还活着。
但是林嘉时还活着。
年关将近,南方久违地降起一场大范围的雪。
起初还些微夹着些雨,越是临近除夕,那雪便下得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一场灾害,让二十多年前出现在报纸上的标题,原封不动地复现在了网络媒体上。
秦思意陪钟情回江城过年。
他如今格外抵触有关于城央的一切,因此后者将他安排在了城市另一端的一家酒店里。
一个人的时候,秦思意望着大雪想到了林嘉时提起过的故事。
对方曾说他出生在一个同样罕见的除夕夜,南方下了好大的雪,截断航班与铁路,让他的父亲直到几天以后才匆匆赶回到江城。
秦思意有点想和林嘉时说话,于是发了条信息问钟情可不可以给他对方的号码。
彼时钟情正巧接到来自助理的电话,林嘉时的呼吸与心跳已经不得不靠ECMO维持,院方需要后者的家属尽快做出决断。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在提到‘家属’二字时,钟情不可避免地为林嘉时感到了一阵悲哀。
对方甚至已经不再有能够为他签下知情同意书的人,而过完这个除夕,他才刚满二十五岁。
“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
钟情将小叔叔的疑问搪塞过去,匆匆走向露台,在未结束的通话间,看着雪花无休无止地从空中降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末了压稳了声线,平静地说到:“让他体面点走吧。”
“后续的事你安排一下,不要搞得太敷衍了。”
林嘉时其实短暂地苏醒过一次。
ICU里没有窗户,他却听到也见到了母亲向他描述过的,出生那天染白了整座江城的大雪。
树梢被压弯了,坠下簌簌的细腻声响,由呼啸而过的夜风带动,将没来得及落稳的雪花卷向了他望不见的远方。
气象预报显示,哪怕在这个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港城也只有从一周前绵延至今的小雨。
无数个时间节点上的回忆开始混乱地在林嘉时的大脑中并行。
出现得最多的便是从十三岁起就和他在异国相遇的秦思意。
眼前隐约还能看见ICU里泛着冷调的光,哪怕到了最后,林嘉时也还是在担心对方的将来会如何。
他急得心脏都觉得难受,可又匀不出力气从病床上离开,只能费劲地睁大眼睛,瞪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哀哀地在人生的末尾留下一声叹息。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林嘉时真正释然了。
他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结局在自己与秦思意交换胸花的瞬间便已然改变。
山茶花被佩戴于对方的胸前,而白玫瑰则停留在了他的掌心。
秦思意说钟情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林嘉时费劲地回溯了一番,想起倦意来袭之前,眼前似乎确实飘起了雪花。
他安静地睡了过去。
诞生那夜降下的大雪,终于也落到了林嘉时离去的除夕。
——“妈妈,我为什么叫嘉时啊?”
——“因为妈妈希望你岁岁平安,朝朝嘉时。”
后者这回没有再说什么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他好像终于累了,再也不愿用一样的谎言去逃避秦思意的期待。
两人从市郊回来,行驶在一条连电力都还没有恢复的路上。
窗外仅剩被车灯照亮的纯白前路,以及无休无止地降着大雪的漆黑夜空。
秦思意慢慢安静了下来,渐渐地有了一种笃定的猜想。
他在汽车终于开到一个倒数着的红灯下时重新发出了声音。
先是扯住了压抑在前胸的安全带,再之后便温柔地念出了钟情的名字。
“钟情。”
他转过头,雾一样弥蒙地笑起来。
“就到这里吧。”
“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了,不是吗?”
钟情又看见秦思意的眼泪,只是这回它们乖巧地蓄在眼眶里,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砸碎那个不含任何讨好的笑容。
他其实一直也都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
然而秦思意的话才刚出口,钟情便已然产生了抗拒,听心跳一声接着一声,试图掩去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和你道歉。”
“就算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秦思意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再歇斯底里。他将这句话说得太过平和,以至于哪怕那些眼泪到底还是坠在了他的外套上,钟情也不认为自己有拒绝的余地。
“我想走了。”
秦思意掉着眼泪对他笑,车窗上的雪花便也应景地融化,留下一道道泪痕似的水渍,消失在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冬夜。
钟情没有回答。
他根本开不了口。
也许是天气实在太冷,阻塞了他的声带,将他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失语症患者。
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妥协,按下解除锁定的按键,眼看着秦思意凑近,看对方送给自己最后一个吻,看衣着单薄的青年关上车门,从此消失在江城的雪夜里。
钟情麻木地开过那个路口,不停地向前,直到再度驶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
他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巷子的尽头依稀能够看见一座教堂的尖顶。
焰火就在此刻倏地升起,照亮落满了雪的十字。
钟情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在通往斯特兰德的坡道上和秦思意一起看过的烟花,也是一样消失在教堂指向的夜空上。
秦思意那时告诉他一个传说。
‘一起看过烟花越过教堂的人,无论分开多久,最终也还是会再见。’
钟情这时终于开始后悔,调转方向飞快地朝对方下车的路口赶去。
他已经用掉了那一次重逢的机会,或许将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天真的假想到底没能构筑出现实。
钟情以为大雪会拖延秦思意的脚步,以为寒冷会阻止对方的离开。
然而事实却是直到天亮,他也没能幸运地再次得到剖白真心的机会。
秦思意的告别如同这年的夜雪,在天光乍现之后迅速消融,即便往后再多个冬天,江城也不曾落下过任何一片新雪。
十八岁的钟情大哭了一场,而后便看似疗愈了。
二十三岁的钟情没能哭出来,莫名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沉的一边下坠,一边发出隐约的钝痛。
这样的痛感一直持续到了四年后,跟着放弃了既定轨迹的钟情一同降落在劳德代尔堡温热的海风里。
他始终记得秦思意说过的话。
对方说喜欢迈阿密明朗的天气,钟情便申请了附近地区的学校,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够在对方喜欢的地点,喜欢的季候里重新开启一场邂逅。
他不再为祖父的期盼而前进,舍弃了一切他人梦寐以求的权力,仅仅作为自己,真正开始了他想要拥有的人生。
钟情偶尔会在速写本上画秦思意的侧影,更多时候则爱画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礼物。
他其实害怕描绘前者,光是想到这个名字,就已然不敢落笔。
秦思意变成一道比梦还要渺远的标志,极难去描述,却又切实地深埋在钟情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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