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思意随口问母亲为什么将它们靠得那么近。对方便耐心地解答,说了对于当时的他来讲过于冗长的关于爱情的两段寓意。
他一知半解地记下了,以为自己会在不久以后理解那样复杂的字句。
然而事实却是仅仅睡过一晚,小秦思意便开开心心地忘掉了母亲的话,要到十数年后的梦里才会终于记起。
如今的秦思意倏然被自己的记忆惊醒。
他盯着空气过速地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无数蝴蝶撕开皮肉,像最后一面的秦师蕴那样,血淋淋地飞出去。
假期结束后不久,SA送来了那条白色的礼裙。
有了直观的接触,钟情倒更觉得它像一件婚纱,在背部的留白处缀上一串悠悠摇晃的珍珠,将秦思意清瘦的肩胛衬得如同一只不小心落入了网中的漂亮闪蝶。
圣诞节前有人送了请柬给钟情,邀请他参加一场私人的酒会。
他起初想要回绝,半晌又改了主意,让助理告知对方自己会带上男伴。
明明仍记得十六岁的夜晚见到的大雪,钟情偏偏却忘了自己也曾保证过不会再让秦思意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他带着一袭白裙的后者步入宴厅,漠然地看着秦思意的脑袋在余光中越压越低。
两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何况钟情还罕见地带上了一位不曾在社交圈中出现过的美人。
秦思意天生的清贵最初并没有让宾客们产生多少亵慢的遐想,可那也不过是短暂的几分钟,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是多年以前那个在派对上被李卓宇叫作‘弟弟’的少年。
“诶,卓宇。那不是你弟弟吗?”
还是一样浓重的酒气,还是钟情留下他去与玛蒂尔达交谈的间隙,还是尴尬地被李卓宇撞见的场合,还是穿着他不想穿的礼裙。
秦思意控制不住地循着对方轻佻的语气看回去,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道貌岸然地端着一杯香槟,在靠近到过分无礼的距离后,用温热的指尖顺着背沟划了下去。
“卓宇,你弟弟都落魄得去卖了,你们李家不管管?”
他转头对着李卓宇说话,语毕又看回秦思意,笑嘻嘻地将杯壁往后者的唇瓣上贴。
秦思意一动不动地呆立着,眼见李卓宇神色复杂地将望向他的视线收回去,恹恹回到:“你都说我们李家了,他一个姓秦的和我们家有关系吗?”
秦思意避不开,也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反抗。他不知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连勾动手指,都困难得仿佛世纪的难题。
他僵硬地朝钟情看,后者正专注地同玛蒂尔达聊天,根本不曾留意过哪怕半秒。
秦思意开始为自己感到恶心。
他实际上搜索过关于钟情和玛蒂尔达的新闻。
两家曾经有过联姻的意向,只是不知为何搁置了,倒是这对年轻的男女,仍旧在公开场合被拍到过不少次。
秦思意站在李卓宇面前却无力辩驳,他想起了自己与对方的母亲,一时自我厌恶到甚至产生了反胃。
“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有了李卓宇的默许,男人说的话愈发地难听。
秦思意强忍着不适推开对方,转身慌不择路地奔向露台。
他在经过钟情时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跤,赎罪似的重重摔倒在玛蒂尔达的面前,就那么伏在地上,好久都没敢在众人的瞩目下站起来。
“钟情,钟情……”
回去的路上,秦思意借着酒精带来的虚幻不断地抓着钟情的外套哭叫。
司机将隔板升起来,为他留下些许的体面,仅剩渐渐嘶哑的嗓音从后座清晰地传达。
“我本来没想这样的。”
“你是不是也讨厌我?”
“为什么还要让我留下啊?”
“我明明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喜欢。”
“好难受啊……”
“我变成以前最讨厌的那种人了。”
“我不想继续了,但是我不可以走。”
“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嘉时还活着,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思意崩溃地呢喃,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眨也不眨地让眼泪接连掉下去。
往日落在琴键上的十指死死攥紧钟情的小臂,被对方扣住手腕,惩戒般传来延迟的痛感。
“秦思意,你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有说清过发生了什么。”
钟情过分冷静的语调又在秦思意的心里割上了一刀,他想要对方知道自己尝试表达的心情,可钟情似乎就只在意,为什么会出现方才那个令人尴尬的场景。
秦思意又一次重复起钟情已经听腻的胡言乱语,后者没有办法让他立刻平静下来,只好将握着对方手腕的双臂往回收了点,像先前每一次哄对方时那样,貌似珍重地吻在秦思意的脸颊上。
他吻够了就停下,松开仍在抽噎的青年,鼓励一般,最后又碰了碰对方柔软的嘴唇。
钟情在分开后自然地抬手去擦秦思意的眼泪,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别再这样了。”
他放下手,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秦思意是年少的一个梦,无论过去多久,永远都不曾褪色。』
秦思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撕纸。
起初他只撕一些印错的,没用的谱子,再后来便没有差别地将一切属于他的纸张都撕成不规则的小块碎片,洒落在周围的地毯上。
钟情也不说他,纵容着更频繁地请来保洁打扫。
吸尘器的轰鸣一瞬间将秦思意浪费的时间随着废纸吞下去,他安静木讷地看着,等那些人走后继续开始新的撕扯。
钟情注意到,最初几次对方还会让开,后来干脆就躺在沙发旁,在那些越南裔妇女尴尬的神色间,毫无反应地看着吸嘴从自己眼前移过去。
秦思意好像暂时地失去了听觉,即便他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被机器发出的噪音盖过一切声响,他也还是一动不动地窝在原处。
“我给你约了下周的心理咨询。”
保洁人员离开后,钟情说要带秦思意去看医生。
他和以往一样想要叫后者从地上起来,不过这回,还没等他弯腰,秦思意就自己支撑着坐好了。
“不用。”
“你生病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钟情其实不该用这样平淡的语气,但他真的疲于面对秦思意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崩溃与惶恐,这带给他的精神压力甚至已经超过了生活中其他一切的累加。
他匀不出多余的情绪去供给对方,却也舍不得就这么放对方离开。
“我知道。”
秦思意的面孔总是雾一样朦胧裹着种飘忽的美好,哪怕是现在,哪怕他的躯壳就好像已然困不住灵魂。
他温吞地在片刻后接过自己的话,郁丽的眼眸好费劲地抬起来,凝住钟情,继续道:“我知道也没有用。”
“以后我不在这里了,我就又买不起药了。”
“到头来还是一样的。”
秦思意说完,轻絮地眨了一下眼。
钟情蹙着眉看他清清浅浅地笑,笑完又将眼帘垂下去,扑簌簌在睫毛下落出间错的影子。
“你在说什么?”
事实上,钟情虽然并不否认对方又一次搅乱了自己计划好的人生,但他最终还是在前往波士顿与留在L市之间选择了后者。
秦思意仍需要在这里度过两年的时间,而只要钟情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再拿到一封完美的推荐信。
钟情在意的其实只是对方过分的取悦与讨好。
秦思意歇斯底里也好,悄无声息也罢,就算后者什么都不做,钟情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萌生出仅属于对方的情感。
秦思意是年少的一个梦,无论过去多久,永远都不曾褪色。
“钟情。”
对方开始撒娇一样轻轻地拽他的衣袖。
钟情应声靠近了,单膝跪倒在秦思意的身边,仍旧微妙地沉着眉眼。
对方调情似的攀他的肩膀,笑着将脸颊凑上来,唇瓣献上一个吻,鼻尖又在脸颊上落下另一个亲吻。
“你看,我停了药还不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了。”
秦思意轻飘飘地说这句话,随意地去描述本应沉重的生命。
他猫一样在之后歪着头对钟情眨了眨眼,毫不留恋地将手臂收回去,重新倦怠地倒回到了地毯上。
“不要管我了。”
衣领斜皱着露出了一侧的锁骨,秦思意往窗外看去,望见的却不是街景,而是隐隐约约从领口露出的小片红痕。
他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应当算是印证爱的痕迹,他却只在钟情留下它们的瞬间产生过短暂的欢愉。
再之后就只剩下痛苦。
哪怕不去看,不去触碰,仅仅是想起,都觉得心脏里某个隐秘的位置正抑制不住地撕出裂纹。
秦思意直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殊不知他一厢情愿的拯救,已然变成了一场三个人共同的灾难。
初夏来临之际,萨沙特地到学校来找了秦思意一趟。
后者没什么朋友,那些故交更多将他当成一个笑话,明面上避之不及,私底下却满怀好奇地臆想。
秦思意不是不知道他们如何编排自己,但他如今没有去驳斥或是愤怒的能力,只能让堵在胸腔里的情绪沉下去,时不时地察觉到难以消弭的隐痛。
阿廖娜几乎算是唯一愿意与秦思意走近的人。
因此,当萨沙说他们要回R国处理一些私事时,秦思意实际是不舍和期盼着这对兄妹能够早日回到L市的。
“不能在这里解决吗?”
“抱歉,是非常重要的事。”
阿廖娜不说话,萨沙便代她回答。
可即便如此,后者也到底没有提及隐藏在这次突然的返程背后的原因。
萨沙只叫阿廖娜同秦思意道别,扶着车门在两人之间让出了一片位置。
“那你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秦思意难得对身边的人与事的表现出鲜明的试图去挽留的想法。可阿廖娜什么都不说,低下头,比兄长更早地回到了车内。
秦思意以前觉得自己留不住时间,现在更无力地认为自己什么都留不下。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陷入泥潭的生活,然而命运似乎每一次都在得寸进尺,逼着他接受更多的苦难。
秦思意都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挣扎了,他自愿,甚至心怀感激地随波逐流。
但一切还是不断地从他手中流走,似抓不住的水波,风轻轻拂过,它们便跟着涟漪晃悠悠地远去了。
萨沙最后并没有回答秦思意的提问。
他犹豫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像是随手撕下的纸,也不说上面写的是什么,就那么仓促地塞给了对方。
“如果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不同于钟情,萨沙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身上逃不开的使命。
各方势力在东欧的连结不止所谓的商业利益那样简单,他没办法对秦思意说出多么天真的话,哪怕是让阿廖娜重获自由都已经足够困难。
“Linus.”
萨沙认真地叫出了秦思意曾经留在斯特兰德年鉴本上的名字。
“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他大抵是知道对方依旧不会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因而并不强求,仅仅加重了些语气,简单地说完了这最后一句。
直到汽车从视野中驶离开,秦思意还是怔怔愣在原地。
他看着街灯从远处一盏盏亮起,灯光流水般扑面袭来,它们不作停留地像时间那样疾步朝后走去,丢下几乎就要溺毙的青年,慷慨地泼洒在了L市最繁华的街口。
秦思意以为下个学期,或者下个夏天他们就会再见。
然而时间过去好久好久,久到他离开L市,秦思意最终也没能在这里等到他们回来。
房间的窗帘紧闭着,彻底阻挡住盛夏午后蒸腾得几乎融化的街景。
秦思意瑟缩在床尾,温驯地将目光垂得极低。
钟情现在不希望他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清理完毕,他便回到卧室去取那些被对方胡乱剥下的衣裤。
秦思意不明白为什么,试着更去讨好。
但他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无用功,钟情所谓的喜欢仅限于他从这张床上离开之前,所有无关的时间里,对方都显得冷然。
秦思意没有办法去说什么不喜欢就放他走的废话。
他可以这样做,但林嘉时的生命仍需要仰赖钟情的金钱与帮助。
秦思意如今很难分清自己的真心。面对钟情的初衷,或许在重逢的瞬间真的是从枯朽中复生的爱,但时间到了现在,秦思意根本不知道那些空落落的酸楚还能不能算作心动。
他想起了萨沙,想起很久之后自己才敢展开的纸条。
那其实只写着落款与一串号码,像所有临时的便签,没有任何可以被他人认为特殊的地方。
可秦思意总是不敢去看。
上面的字迹和藏在十八岁生日时收到的那颗法贝热彩蛋里的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些临别的潦草,以及直观的,因为犹豫而留下的褶皱。
秦思意破天荒地在钟情面前提起了萨沙,用一种含糊的陈述方式,将想念通过语言表达了出来。
他们在江城谈论一个从斯特兰德结识的R国青年。
空调的温度太低,以至于秦思意原本就混乱的语句愈加被冻得变成了相悖的含义。
钟情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沉默良久,不算多么激动地接上了自己的疑问。
他甚至不能说是失望,而更接近于一种早有预料的寒心,用残余爱欲的嗓音,低沉而动听地问到:“无论是谁都可以是吗?
“只要给你钱就可以,是吗?”
钟情回想起更久之前的春天,他们在江城剧院里看那场一票难求的茶花女。
他支持阿尔芒,秦思意却相反地同情玛格丽特。
钟情想到,或许命运在那时便早有预兆,可惜他没有听懂,秦思意也不曾觉察。
“是。”
后者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低着头,幽弱却也肯定地给出了回答。
房间里光线不佳,钟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出靠近衣摆的那刻纽扣,秦思意试了好多次都没能将它扣好。
“你还有点自尊吗?秦思意!”
钟情走过去,像所有文艺片的运镜,一边绕开散落着衣物的床尾凳,一边又因为过于躁郁的心情,蹭掉勾在边角的衬衣,让它慢悠悠地滑到了秦思意的目光落不到的地方。
黑暗里的每一次声响都算是重音,秦思意听着的呼吸渐进,停在一个仿佛要吻他的位置,变成施加在腕间的疼痛。
“我要它有什么用呢?你根本就不会高看我一眼。”
他无视了对方的情绪,温和地去反问,声线不知是因为恐慌还是寒冷而轻颤着,平白添上了几分无力。
“你好像根本就不想要,从一开始就只是在施舍我。”
“我只会觉得愧疚,只会觉得难受,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提前终止合同,日日夜夜都过得提心吊胆。”
“我真的很需要钱。你要怎样才能明白,没有钱嘉时真的是会死的呢?”
秦思意被钟情困在角落,可他连逃的余力都已经没有了。
他累到连呼吸都觉得辛苦,遑论挣脱对方的桎梏。
“……你想去看林嘉时吗?”
最终还是钟情妥协,截断漫长的寂静,开启了全然无关的新的话题。
他将秦思意的手腕松开了,或许也算是温柔地半握着送它们回到了对方的身侧。
对方构想那个不可能的未来太久了,钟情到底还是决定让他去面对现实。
“对不起,对不起……”
秦思意又换上了那副谄媚的表情,青涩地勾引,老练地向钟情献上自己。
他凑近了去环对方的脖颈,后者却悒悒推拒,错开他的唇瓣,倦怠地制止到:“我没有要你拿这些交换,出去吧。”
航班降落在一场阵雨里,雷声隔着金属的蒙皮隆隆撞击鼓膜,一时间给人以末日般的虚幻。
等到两人离开航站楼,这场雨却又突然地停了,迅速挂上同江城一样炽烈的夏阳,将空气中的雨腥变成潮湿的窒息感。
钟情将行李交给了助理,自己开车带秦思意往太平山去。
他也有问题想问林嘉时,比秦思意不可能再有结果的坚持更重要,同曾经他无心的诅咒正相应。
病房外的植物被先前的雨打湿了,没来得及蒸发,些许在叶片间折射出消逝前的光。
看护陪同钟情先进去,秦思意便在休息区等着,干握着一杯水,一口也没有喝下去。
这里闻不到记忆中呕吐物与消毒水混杂的恶臭,只有隐约能够捕捉到的淡香。
它原本应当为来客制造出足够放松的体验,可秦思意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变成阻塞呼吸的紧张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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