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意蹲下身,木讷地握住了母亲青白的手。
它一点温度也没有,却还是要比冬天温暖一些,好像告别,像母亲在终于解脱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时间已经过了第一节晚课的点名。
秦思意仍旧坐在久未打理的草坪上,麻木地盯着眼前浸了血的泥浆发呆。
他这次没有哭,也没有慌乱,认命了一般,安安静静地独自整理着情绪。
良久,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分外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早在数个小时前就不再有用的急救电话。
秦思意发现自己其实也用不着吃药。
他根本没有崩溃,也感受不到半点绝望,他只是毫无来由地焦虑,一整夜都在母亲的房间来回踱步。
殡仪馆把时间安排在了第三天傍晚。
秦思意提前给李峥发了信息,对方没有回复,更没有在他提到的时间出现。
捧起骨灰盒的瞬间,他蓦地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以往的文学作品里总爱说这个盒子很轻,可秦思意却觉得它好重,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它和母亲已经无用的躯壳一样掉在地上。
他哀哀地叹气,却在此后的无数年月里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叹息。
秦思意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仅剩胸腔里窒息似的钝滞,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其实还残余寻常的,应有的感情。
『他太需要钱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能涵盖他的未来,乃至林嘉时的生命。』
“阿姨最近还好吗?”
秦师蕴走后,城央的房子更不再有人愿意接手。
中介推掉了秦思意的委托,委婉地告诉他,就连临近的两栋,都被影响到了房价。
他在之后辗转咨询了几家银行,最后以一个低到离谱的价格将房子抵押了出去。
秦思意用拿到手的钱在栖山墓园给母亲买了一小个位置,遥遥的就在外祖父正对的山脚下。
他现在稍微宽裕点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连轴转地做那些兼职。他买了好多东西带给林嘉时,后者还当秦师蕴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因而时不时地便会问问对方的近况。
秦思意每回都在编故事。
明明在拿到钱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只要来到林嘉时的身边,他便又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冷血又凉薄。
“好很多了,这两天已经可以认人了。”
秦思意延续着上一次的谎言,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自己根本不可能相信的话。
他将视线低敛地收在膝间,犹犹豫豫攥着手指,到底还是不敢直白地看向林嘉时。
“快期末了,忙的话不来看我也没事。”
后者体贴地这么说了一句,跟着笑了笑,轻轻握了一下秦思意攥紧的手。
他读出了对方的回避,却没能猜中致使其表现出这种情绪的理由。
“我……”
有那么几次,秦思意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瞒不下去了。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停住了,咽回肚子里,寂静而无措地凝视着脚下惨白的地砖。
秦思意想让林嘉时活着,不然他就实在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他抽离地坐在病房的凳子上,熬时间似的发着愣,等到医生进来查房,他便公式化地说到:“我先回学校去了,下午还有课。”
秦思意同林嘉时道别,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一模一样的话。
他忐忑地迈出病房,逃跑一般,飞快地从住院部的大楼里奔了出去。
疾病成了吞噬金钱的怪物。
林嘉时的病情没有因为入院而得到遏制,它在一段时间的蛰伏后迅速蔓延至了心脏,让‘衰竭’两个字又添上新的前缀。
他根本等不到合适的配型,秦思意也渐渐无法像母亲刚离开的几个月里一样,轻松地说出自己仍有足够的积蓄。
后者从来不敢挥霍无度,那些钱只是不知为何在日常的开销里蒸发了。
秦思意近乎崩溃地盯着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承认,自己就是没本事去进行所谓的‘拯救’。
他又开始兼职,在学习之余没日没夜地教小朋友练琴,在便利店打扫、收银。
从地铁口到便利店有一条小巷,深深藏在市郊鲜有人至的角落。
那里幽密又雅致,一草一木都有人精心打理。
秦思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曾经厌恶一切出入过那扇门的人,可现在他却想走进去,并非姿态从容地去享受阿谀,而是以奉献躯壳的方式,换取一点污秽的钱财。
他经过那里太多次了,停留的时间愈发地长。
干净的玻璃窗隔着纱帘透出暖调的光,乍看倒像斯特兰德的夜晚,丝毫不显得肮脏,反倒纯洁得犹如天光穿云而过的黎明。
秦思意到底没有真正走进去,他还留有最后些许毫无用处的脸面,而一旦推开巷子尽头的大门,他就必然会遇见曾经对他伏低做小的大人。
他不想连累母亲一起变成一个难听的笑话,只能强忍困意站在午夜的便利店里,无望地计算着自己还能留住林嘉时多久。
郊区的小店在凌晨不常有人来,秦思意便会在某些无人光顾的深夜里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机械的轻响,他站在柜台后,就那样感受着林嘉时的生命在他的无能中逐渐消弭。
秦思意煎熬着度过了又一个冬天,终于还是在梅雨到来之际做出了休学的决定。
他实在无法继续下去,一切并非诗歌里被美化过后的‘试炼’,仅仅只是对他无止境的折磨。
秦思意做好了人生就此彻底崩塌的准备,预想过无数难堪或窘迫的结局,他不抗拒,也愿意接受。
事到如今他根本就不会再幻想那些梦里都鲜少发生的奇迹,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枯白消瘦的躯壳里,被写作林嘉时的符咒恒久地封印了起来。
对于秦思意来说,赵则的出现更像是一道虚妄的幻象。
对方体面且顽劣,一瞬间触动被遗漏在遥远异国的记忆,倏地就让他想起了L市斜落的光影,以及类似于这场梅雨的连日阴霾。
赵则并没有以一些会令人尴尬的词汇作为开场。
他在与秦思意正式接触前简单调查了后者的处境,继而从容暧昧地将秦思意的休学申请和一份‘助学协议’放在了一起。
秦思意根本无法找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太需要钱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能涵盖他的未来,乃至林嘉时的生命。
钱太好了。引得秦思意不假思索便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与秦思意的再会如同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
少年从一张褪了色的相片,倏忽变成了潮热夏夜里鲜活承载着灵魂的实体。
一切由对方创造的爱与恨全部土崩瓦解,只剩下一道钟情无数次试图忘掉的身影,以及不受控制地开始在脑海中回荡的名字。
他循规蹈矩地长大了,循规蹈矩地一直长到了二十岁。
然而秦思意又一次出现了。
带来所有仅与其相关的悸动与克制,温驯与恶劣,毫无征兆地再度出现在了钟情的眼前。
他忽地有了一种预感,时光或许即将逆流,连日晴好的L市终于又要回到十七岁时望不到见结局的阴翳。
夜里果真开始下起了雨。
钟情和赵则谈了一会儿,还算愉快地结束了这次对话。
他意识到在后者的眼中,秦思意其实更接近于一件商品。他想要,赵则就在权衡得失之后优游自若地交出来。
秦思意变得廉价,变得真正可以用指代金钱的名词去交换与衡量。
这导致钟情在得到的一瞬并没有什么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更多了些迷茫,困在莫名变得平静的情绪之中,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理接下去的事。
他在赵则一片狼藉的公寓里深思,目光投向客厅角落唯一一片空置的区域,无声地倚坐着,故作自然地摆出了一派闲适的模样。
钟情要等第一道雷声响起才会回神。
秦思意的房门在不久之后被推开。里面的青年拿着一个透明的杯子,五指干净而修长,被身后突然的闪电一衬,更让这夜平添了几分光怪陆离。
他像是裹着一圈月晕,整个人都在钟情的视野里变得缥缈与虚幻。
闪电掩去月白,风声化作心跳。
钟情曾经想过数不清的用以嘲讽秦思意的话,最后却变成寂静的一眼,看着对方就像三年前那样缓缓抬眸,优柔地让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你还没回去吗?”
后者要比钟情更先开口,依旧是清泠泠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融在夜风里。
他站在门框下,消瘦了许多的身躯被宽大的睡衣罩着,空落落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一样。
“我来接你。”
“什么?”
秦思意似乎没能即刻反应过来钟情的言外之意。
他愣了几秒,而后窘迫地问到:“嘉时呢?”
“还是去赵则安排的医院,前期和后续费用我会处理好。”
钟情仍旧坐在沙发的转角处,说这句话时,他的轮廓完全掩在窗后隔断了灯光的阴影里,辨不出表情,更听不出多少鲜明的情绪。
秦思意或许是犹豫,慢半拍地接上下一句,在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与对方平等交流的立场后,到底将姿态放得如同面对赵则一般乖驯。
钟情如今一个人住在一间二层的公寓里,没有佣人与管家,倒显得比先前自在不少。
他看着秦思意提着那个老旧的行李箱走上台阶,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站在离屋檐不远的光晕里,犯错了一般,始终没敢让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门被打开的同时,钟情隐约注意到秦思意似乎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后者的影子拖长了从他的脚下漫过去,更早一步越入玄关,融在地毯上,变成拘谨模糊的暗色。
钟情无声地回头瞥了一眼,秦思意低敛着视线,小心翼翼地绕开地毯走了进来。
迈进室内的瞬间,光影在对方脸上游移出一种星辰轮转般的奇妙昳丽。
犹如顷刻回到了仲夏夜的斯特兰德,晚风、月色、玫瑰与潮热顿时铺天盖地侵袭了这个实际上已经开始染上寒意的雨夜。
“房间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
钟情没有让自己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那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虚无,以至于他更愿意将其形容成一个晦涩的梦,而不愿承认曾经切实发生过的无法掩饰的悸动。
他开始往客厅的方向走,下意识地回避当前两人独处的场景。
钟情似乎仅仅凭借一时冲动就将秦思意从赵则家里带了回来,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如今的他们究竟该算作怎样的关系。
对方是赵则转手给他的‘玩物’,单只这么两个字,就已然足够钟情停下全部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落了一本日记本在宿舍。”
重逢后正式的开场白,破天荒地竟是由秦思意发起。
对方曾经从来不会直白地面对钟情话里的隐喻,而此刻,他却主动提及,惶恐也期待地终于遥遥将目光投向了后者。
“我看见了。”钟情不愿意用谎言将今夜修饰得真正像一次命中注定的浪漫巧合。
他直接明了地戳破了秦思意曾留给他的痛苦,与三年前青涩的爱恋交织,变成一种被时间消磨了恨与不甘的漠然。
他平静地作出回答,端着水杯转身,一步步向对方逼近。
最后停在一个过分亲昵的距离,将对方没能在赵则家里喝到的那杯水递了出去。
“不要误会。”钟情说。
他耐心地等着秦思意将杯子接过去,这才抬起手,温柔又亵慢地一点一点擦过了对方的唇瓣。
“赵则说你很缺钱。”
“我想知道,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钟情笑了。
在这句话之后,笑得从容而璀璨。
他的眼眸映着玻璃窗上的灯影,深秀得能够几乎叫任何人意乱神迷。
秦思意知道钟情是怎样看待现在的自己的,但他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他不介意就套用那样廉价且难堪的身份,只要三年后的自己能真正地去做三年前自己被束缚着不敢做的事就好。
他于是同样安静地扬起了嘴角,勾着清艳优柔的弧度,抬起下巴,试图奉献一般,放肆地重重吻在了钟情的唇瓣上。
可也同样是在这一刻,钟情脑海里已经被勾画出模板的秦思意终于脱离了基于回忆构筑的幻想,变得真实且无趣,再不是无数深夜里,哪怕厌恨之至,也还是会在沉沦于爱欲的瞬间回想起的纯真旧影。
“如果没有遇到我,今晚你也要这样去吻赵则吗?”
他意兴阑珊地接受了秦思意的吻,并在对方退开之后问出了这句放在从前一定算是羞辱人的话。
钟情好轻好缱绻地揽着对方,眼眸微垂,五指倾斜着横在秦思意的后腰。
那些话实在对不上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就连语调都疏离得好像陌生人间仅此一次的寒暄。
秦思意又怎么会不知道钟情在想些什么。
可他原本就是下定了决心准备要那样做的。
如果没有钟情,他也一样会去拥抱亲吻。
秦思意实在是累了,可是林嘉时还活着,他只能在继续先前疲于奔命的生活与赵则看似轻松的提议之间做选择。
钟情的猜测没有丝毫脱离现实的地方,他就是廉价又难堪,他就是为了钱甘愿当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
“……要做吗?”
秦思意最终并没有直接地回答钟情的提问,他在后者的怀里温驯地抬眼,掩饰般抿了抿唇,犹豫着说出了这三个字。
钟情凝视着他,目光愈发漠然。
秦思意明明就还像三年前那样静谧清冷,可钟情却再也没能感受到停滞在记忆里的难耐与狂热。
他开始读不懂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面前的青年。
秦思意这个名字仍旧映照脑海中那道耀人心目的影子,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投射到他怀中的躯壳里。
钟情的恍然直到对方跪坐在自己的腿间方才消逝。
他沉默地看着秦思意解开纽扣,漂亮纤长的指尖抵着弧形的边缘,略微施力,就让它从布料的间隙里滑了出来。
夜灯将后者的睫毛映出成片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而细地在铺着薄红的脸颊上颤抖。
秦思意不敢抬眼去看钟情,只能凭借着从网上学习到的内容,专注而仔细地让这个近乎荒唐的夜晚进行下去。
他半伏在对方的身前,因为紧张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钟情贴心地用指腹在他额前揩了一下,而后将掌心停在脸颊,好温柔,也好残忍地问到:“你有体检报告吗?”
“什么?”
秦思意起初没能听懂对方所指代的含义,细白的皮肤间便仍是浅淡的绯色。
可就在他迟钝地明白过来的下一秒,那些绮丽的色彩便顷刻褪去,骤然换上了与数小时前如出一辙的苍白。
“……你可以直接进来的。”
秦思意窘迫地抓着钟情的领口,热恋的爱侣一般将自己的双臂搭在对方的肩上。
他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他根本读不懂三年后的钟情永远漫不经心的语调。
“你没办法向我保证自己没有问题。”
秦思意这次终于不试着接话了,他安静下来,轻手轻脚地从钟情身上离开,回到客厅,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盒不曾拆封的安全套。
他在重新推开房门的瞬间即将崩溃似的从心脏的位置爆发出一种未曾有过的酸涩,锋利地划过喉咙,末了变成一声压抑而克制的抽噎。
秦思意甚至不能被比作一件拍品,他只能将自己形容成货物。被赵则以低廉的代价交换,再经转手,顺利地倒给了钟情。
他麻木地走回后者的床边,伸出手,将那盒原本为赵则准备的东西递给了钟情。
夜晚真正降临的时刻,秦思意其实根本没有体会到半分的欢愉。
他只是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摇晃分裂的光影,一遍接着一遍地安慰自己——至少,这是一件未曾被拆封的货物。
赵则嫌麻烦,没有替秦思意转学分,因而后者不得不从大一开始重新再念一遍。
三年后的重逢,秦思意与钟情的身份似乎彻底对调,就连‘学长’这个他曾经听腻了的称呼都因为漫长的年月而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秦思意确实没有奢望过钟情还能和以前一样近乎讨好地对待自己,可或许是他过于乐观,他同样也不曾想到钟情会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态度放任他在这里生活。
事实上,一周以后钟情就忘了再见第一眼的悸动。
他忙着实习和准备开题报告,根本匀不出多余的时间去顾虑与自身无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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