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两人都忙着工作实在抽不出时间,加上林嘉时要求的工资比市面上绝大多数家政都要低,他们也不会想着平白地花钱雇个人做饭和打扫卫生。
听完对方的困扰,林嘉时恰巧将视线落向了小区绿化带里一株仍开着花的玉兰树。
他有些突然地想到了秦思意,于是试探着提起:“我有个同学钢琴和大提琴都学过,他暑假应该有空,要不让他来带囡囡学琴?”
“收费呢?贵吗?”对方问。
“不贵的,阿姨您看着给就行。”林嘉时说得格外小心,脸上陪着笑,再也没有半点曾经站在学校演讲大厅里的样子。
大抵是看对方还有些犹豫,他又接着说了一句:“我同学就是想挣点零花钱。阿姨您不用考虑市价的。”
“那他水平怎么样啊?”对方不放心地继续到。
“他以前经常拿奖的,阿姨您不用担心。到时候您先让他给囡囡上两节课看看也可以。”
事实上,林嘉时的本意不过是为了秦思意之后的生活考虑。他很快就会回到L市,而后者不可能永远靠他的接济活着。
他需要为秦思意找一份时间灵活且可以立刻上手的兼职。眼下看来,教小朋友学琴,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此刻的林嘉时尚且不知道,那张早在几个月前就订下的机票,最后并不会带着他的躯壳与未来一起去往遥远的异国。
被药物隐藏的病症没有同他祈祷的一般被拖延到数年以后,它们积压了太久,以至于爆发的瞬间,就如同秋季的山火,扑不灭也烧不尽地迅速蔓延开来。
『钟情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了。』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秦思意正在透析室外等着林嘉时出来。
快递员打给他的电话并没有带来喜悦,反倒叫他愈发煎熬地开始为之后的生活焦虑。
城央的房子拖拖拉拉始终没能卖掉。
普通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又讲究些说不清的东西,到底还是嫌发生在秦家母子身上的事情晦气。
秦思意对着林嘉时的病情干着急,眼看对方用祖父母仅剩的积蓄去买药、做透析,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如同路人一般,自始至终地旁观。
“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教囡囡弹琴?”
林嘉时开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医院的走廊上看不见室外的光亮,两人要等出了电梯才会注意到外面下起了小雨。
江城的又一个夏天来临,伴随台风与潮热的空气,带给人近似于溺毙的窒息感。
“嗯。”
秦思意很轻地回应了一声。
他原本吃伏硫西汀,可是药太贵了,他在吃完最后一盒之后便私自将药停了。
秦思意以为自己会痛苦,会无望,会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发展。他还是和先前一样地活着,为了被他拖累的林嘉时,也为了拖着他无休无止带来痛苦的母亲。
秦师蕴如今依旧住在城央,只是没了看护,也相对的不再有离开房间的自由。
她总是吵着要去抓蝴蝶,举着秦思意买给她的捕蝶网对着面向庭院的玻璃窗乱挥,打在自己身上也好像不会觉得疼。
秦思意白天去教小朋友学琴,晚上就在一家便利店里兼职。
林嘉时搬到了城央,帮着他照顾秦师蕴的同时,也会偶尔去做些不费力的小零工。
或许是没有见过这样窘迫的业主,保安看他们的眼神更像是蔑视。
有几次林嘉时独自回来,保安便在抬高的门卫室里瞥一眼,没看见似的,要一直等到下一位业主出现才会大发慈悲地放行。
“我去给你买把伞吧。”
雨势渐渐大起来,没等两人走到地铁站,早先蒙蒙细细的雨丝就变成了骤然砸落的水滴。
林嘉时还要买菜,秦思意实在不好意思叫对方冒着雨去,干脆在路边买了把十块钱的透明雨伞,兀自塞进了对方的手里。
“思意。”
指尖与皮肤的接触让林嘉时倏忽回忆起了前一个夏天。
他时常会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每每回看,L市的阴雨也不过蒸发在才刚结束的十九岁。
林嘉时用自己浮肿的手指握住了伞柄,玩笑着将伞尖抵在了台阶上。
两人乘坐的线路不同,分开的前一秒,他没头没尾地感慨到:“塔尔顿的台阶也总是湿淋淋的。”
在教小朋友弹琴的过程里,秦思意始终心不在焉地想着林嘉时说过的话。
后者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思绪拽回到湿润多雨的L市。
秦思意想起斯特兰德花园里沾着晨露的玫瑰,然后又一个不小心,想起了穿过花园望向自己的钟情。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见到过几回对方的名字。
江城在上一个冬天有过一次义展,安排了一些颇具天赋的青少年将他们的作品进行展览。
钟情的名字被冠上‘艺术家’的头衔映在展馆外的显示屏上。
秦思意不好去猜对方看见这几个字时是否会觉得好笑,他连迈过那道门槛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的他没有工夫去欣赏风花雪月,他忙着为糟烂的生活奔波,哪怕在梦里都不敢去缅怀一段回不去的往事。
“秦老师,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女孩带点稚气的声音唤回了秦思意飘远的神思。
他怔了一瞬,很快换上笑容,温柔地答道:“没有,老师在想等会儿要怎么回去。”
“老师住在囡囡家里吧,外面雨好大。”
“不行哦。”秦思意笑着拒绝了,“老师的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那老师把囡囡的伞拿去吧,妈妈说淋雨会生病的。”
女孩说着从琴凳上跳了下去,轻快地跑到客厅,从储物柜里拿了一把天蓝色的小伞给秦思意。
“老师下次来了还给你哦。”
秦思意知道这是对方最喜欢的一把伞,因而分外珍惜地接了过去。
小孩子都会把自己的东西看得很重,即便这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塑料雨伞。
“送给老师啦!”出乎意料的,对方亮着眼睛将伞往秦思意手里推了推。
她爬到琴凳上,给了后者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直起身坐好,歪着脑袋说:“囡囡每次带这把伞去学校都很开心。
“想把开心分给老师。”
秦思意后来真的撑着这把堪堪遮住肩膀的小伞往打工的便利店赶。
他起初确实看着水洼里隐约的蓝色感到了久违的泰然,可这样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橱窗里待售的报纸掩了过去。
纸媒式微的年代,江城晚报倒还是用了大篇幅去报导前不久的一次拍卖会。
钟情几年前在L市的青少年艺术展上斩获金奖的作品终于被拿出来拍卖,不负众望地成为了当夜成交价最高的拍品。
如果秦思意还是以前的自己,那么他一定会愿意举牌,直到对方的作品真正属于自己。
可惜他不是了,现在的他就连得知消息的资格都没有。
《你》被记者用多方位多角度全面地进行展示。
不再像当初那样被钟情刻意掩盖,而是用十数张照片挤占了装置艺术的全部版面,清晰地映出了十七岁的秦思意的剪影。
他举着那把根本遮不住暴雨的小伞在橱窗外站了很久很久,等到雨水终于被刮进眼眶,这才无知无措地继续向前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离开斯特兰德之前,钟情把几年积存下来的杂物都整理了一遍。
在收起自己的年鉴时,他无意间翻出了前一年特地从布莱尔先生手里要来的秦思意在毕业晚会上的合照。
或许是保存不当,照片已经渐渐开始褪色,染上一层仿如遥远年代穿越而来的色调。
钟情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秦思意的模样自然就会被淡忘。
可时间过去那么久,他卖了画,换了寝室,甚至再也没有去过城央,关于后者的记忆却还是无比清晰地一帧帧留存在脑海里。
钟情分不清是因为年少的喜欢,还是临别前遗留的恨意。
秦思意总爱突如其来地侵扰梦境,携着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朝露的香气,满脸无辜地反复将他丢弃在楼梯的转角。
钟情后来再也没有数过任何一个人在斯特兰德的楼道里迈出的脚步。
古旧的台阶永远只有32级,无论快慢,无论是否停留,他们最终都会从这个仅用作连接的空间中离开,和秦思意一样,变成一行再普通不过的留在校册上的名字。
钟情不关心所有交集甚少的同学,仅仅是让自己不去想起秦思意,就已经花费掉了他残余在课业以外的一切精力。
——要是没有遇见过就好了。
他想到。
——要是能够再次遇见就好了。
钟情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了。
『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
秦思意现在很难去界定时间的快与慢,他活得窘迫且狼狈,任何小事都会让他感到焦头烂额。
第二年的冬至似乎比前一年更冷了。
起床时窗台上结了霜,斑白地铺着一层,恍然一眼,倒有些像零碎的雪。
这天早上满课,下午还要去医院看林嘉时。秦思意煮了些速冻饺子放到保温盒里,将它搁在了母亲房间的茶几上。
后者念叨了一整年的‘抓蝴蝶’,最近闹得愈发厉害。
秦思意没工夫带她出门,又怕她跑出去伤到人。只好在每天出门前把饭准备好,像喂养一只动物一样,去养活自己的母亲。
——要读书才能有工作,要有工作才会有钱,要有钱才可以给妈妈和嘉时更好的生活。
秦思意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但他只能这么去想,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选择。
“昨天晚上我看见蝴蝶了。”
离开前,秦师蕴莫名说上了这么一句。
秦思意回过头,倦怠地将视线与对方交汇。母亲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难得在今天格外清明,真正期待着一场郊游似的,在阴郁且弥散着朝雾的早晨都显得雀跃。
“是外面的树枝被吹断了。”
秦思意并非刻意想要纠正对方的喜悦,他只是实在没有余力去幻想。
一切都在透支他的精神。
他把门关好,拿钥匙从外面转了两圈。
将手收进口袋时,秦思意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又在雾气中飘忽地添上了一团转瞬即逝的白。
林嘉时的病不算突如其来,它一早就有了征兆,却始终被药物掩藏好,积蓄着只等爆发的那一天。
同样的,在这场病到来之后,极速的衰弱也没有慢慢地发生。
它骤然降临在秦思意举着天蓝色的小伞回到城央的那天,让台风带来的暴雨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思意最初以为对方不过是感冒。他知道保安时常不愿意给林嘉时开门,因此当看见对方坐在大雨的马路旁的一瞬,他没有觉得气愤,仅仅感到无奈与悲哀。
他走过去,将伞举到了林嘉时的头上。
后者把脑袋挨在自己的臂弯里,指尖还勾着装了菜的塑料袋,睡沉了似的,哪怕再没有雨落下,也安静地不曾觉察。
秦思意于是轻柔地推了一下林嘉时的肩膀。
可后者并没有抬头,而是就那么顺着他微不足道的力度向积了水的路沿倒了下去。
秦思意那天没能吃上晚饭,回家的时候,林嘉时精挑细选的蔬菜全部都蔫了,冰箱里也不曾剩下过什么能够填补饥饿的食物。
他站在岛台边出神许久,到底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大雨也能拥有将人浇得濒死的力量。
“你吃饭了吗?”
这是现在林嘉时最常问秦思意的问题。
后者不会做饭,林嘉时总是担心自己住了院,当惯了小少爷的秦思意会挨饿。
“吃过了才来的。”
秦思意洗个了苹果递出去,他学不会削皮,即便买了削皮刀,也只能一下一下连皮带肉地让它们掉进垃圾桶。
林嘉时整个人浮肿得厉害,靠在病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端方妥帖的轮廓。
他听到了隔壁床新来的病人又开始吐,没有家人看顾,也没有请护工,吐完就自己爬起来,拎着袋子走出去。
秦思意在对方走后终于控制不住地捂着嘴干呕。
他以前只去过私人病房,环境整洁,空气清新,闻不到丝毫此刻正围绕在林嘉时周围的奇怪气味,甚至还会淡淡地飘荡着干净的香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礼貌,可是他实在藏不下去了。
送林嘉时来的那天,隔壁床的病人刚走。枕头上沾着粉红色的,没有干透的血渍,床脚又好像涂满了预示着死亡的排泄物。
秦思意每回来到这里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明明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却怕得甚至不敢让林嘉时住进去。
时间到了现在,就连眼泪都不再有用。
它没办法发泄情绪,没办法改变命运。
眼泪就只是眼泪,是从眼眶里毫无意义落下去的水。
“阿姨这两天怎么样?”
林嘉时接过了苹果,捧在手里没有吃。
他的语调很温柔,语气却是虚浮的。要不是看见了他的唇瓣在动,秦思意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又一次幻听。
“今天精神好点了,不过还是说要去抓蝴蝶。”
秦思意低着头,嗓子里还残余一些反胃遗留的钝滞。
他停了一会儿,勾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我打算周末带她去外面走走,都在家里闷了那么久了。”
秦思意一副犹豫的模样,吐字极慢,说什么都仿佛没有真正做出决定。
他现在总是这样,似乎思维都被残酷的现实拽得慢了下来。
林嘉时没有任何能够帮到他的地方,只好鼓励着说到:“是要多出去走走,最近天气不好,一直在家里都该憋坏了。”
秦思意没有回答,他看对方的眼睛,看对方的手。
林嘉时变成一种符号,支撑他继续在从未预想过的人生中坚持下去。
他确实需要好好地活着,不然就连对方都拖不过下一个冬天。
秦思意放空地往回走,离开住院部,踏上下行的,通往地铁站台的电梯。
江城的坏天气与冬季交杂在一起,变成过早染黑的夜空,连月亮都被浓云遮在了看不见的天穹之下。
钟情从前半开玩笑地说秦思意的嗓音像积雪消融后的春泉。后者那时没有反驳,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全然将这句话抛到了脑后。
他此刻莫名回忆起来,在寒冷的冬夜里将一口气抽了又叹。
那声音半点都不再接近钟情的描述,反倒像遗漏的风,倏忽从喉咙里窜过。
城央的夜晚格外地安静,秦思意经过连接南北的拱桥,没有往家的方向转,而是先走上前,从桥中央朝北区的高楼望了过去。
他偶尔会设想钟情就站在某扇窗后。
只要桥上不再有其他人出现,对方的视野里就只会存在自己。
这样的假设当然也会带来失落。
秦思意说不好视而不见与无缘重逢哪个更让他难过,钟情是唯一令他束手无策的命题,即便时间与命运一同裹挟着他来到了现在。
他最后并没有在桥上站太久,一会儿还有晚课,替母亲热完晚饭就又要走。
这天的夜风猎猎吹出了高地上才有的声响,卷起几年前买的风衣,让衣摆在被路灯照得枯黄的草地上投落翩飞似的影子。
开阔的庭院将视野拉得极远,秦思意戴了眼镜,尚未靠近就隐约看见了那株死去的玉兰树下有一片渺小的,蝴蝶一样的暗色。
他的心脏仿佛回到了碰倒林嘉时的那夜,怦怦撞出近乎于枪响的轰鸣,震得耳畔霎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秦思意已经习惯面对现实了。
然而他的脚步却还是在这个冬至矛盾地变得沉重而飘忽。
他起先极慢地推开院门,磨磨蹭蹭地走了几步。很快又仓促地跑起来,直到看清那只‘蝴蝶’才终于停下。
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秦师蕴流出的血没有渗进泥里,而是变成了凝结的霜。
她趴在地上,漂亮的眼睛半阖着,睫毛被粘住了,一簇簇地挂着干涸的小血痂。
她今天穿了一条非常好看的裙子,印着热带的树与花,还有一只镜块拼成的,能够照出现实的蝴蝶。
秦思意看见母亲的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柄捕蝶网,仿佛高高举起过,但眼下看来,显然是失败了。
她半侧着脸,耳道与口腔里全是暗色的,已经不再流动的血液。
晚风吹着她灰白凌乱的头发温柔地颤动,尚未逝去一般,好轻好轻地勾住秦思意的影子。
辅楼的大门在更早以前坏了,忽地被穿堂而过的冰冷空气撞开,再困不住任何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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