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就会有新的车辆驶过,带出一道向路口延伸的笔直水痕。
乐声穿过砖墙,模糊地回荡在街上。
秦思意按照门牌一个一个走过去,末了在正确的数字前,忐忑地踏上了台阶。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大门外并没有侍者。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乐团的演奏便霎时隔绝的雨声,成为幽深长廊里唯一存在的指引。
从踏入回廊的那刻起,秦思意便意识到了舞会应当在楼上进行。
他来来回回走错了几趟,这才终于找到了通往二层的电梯。
舞曲的声音是随着秦思意的脚步渐进的,当他最终站在宴厅的大门前,那些音符便缠绕着从缝隙中漫出来,引诱似的,不断催促他往里看看。
“您好,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邀请函。”
这场舞会并没有严格的着装限制,哪怕秦思意狼狈地穿了一身被雨沾湿的校服,他也一样可以凭借邀请函自由出入。
可他并没有最重要的,能够通过这扇门的‘密钥’。
他的手里仅有的,只是一把因为没有找到伞架而一路握到了现在的廉价雨伞。
“……我没有邀请函。”
“抱歉,先生。”
侍者直白地回绝了秦思意想要入内的意图,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站在门边,漠然地用眼神指向了后者来时的方向。
他下了楼,走回街上,雨似乎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接连砸中伞面,竟莫名让人感受到一股下压的重量。
秦思意在马路边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到底还是拨通了钟情的电话,想要问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回学校。
狂风在等待的时间里刮出了分外熟悉的呼啸,它撞在玻璃上,敲出一个多月前,秦思意在林嘉时的房间里听见过的异响。
那有点像无序的心跳,被放大了,一声接着一声钻进耳朵。
就和在航站楼里发出的信息一样,此刻秦思意所拨出的电话也还是没能被接通。
他失魂落魄地沿着街道向前走,让步伐漫无目的地重复。
耳边是和风雨交织在一起的嗡鸣,他在不久以后遥遥望见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掩去一切雷声,将所有鸣响都归为了暂时的寂静。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眼前的画面还在随着时间流动。
秦思意突然想要转身,也确实茫然地跟着这个念头回眸。
先前那栋建筑的露台上开满了为今夜剪下的鲜花,成簇环绕着护栏,将那里围成一个独立在人群之外的圣坛。
雨水顺着屋檐连绵落下,织成雨幕,为花丛后正与女伴私语的少年更添上了迷幻的神圣。
秦思意没有戴眼镜,却莫名对露台上的两人感到熟悉。
他因此稍稍将眼睛眯了些起来,隔着大雨仔细去看。
屏蔽了听觉的世界里,视觉莫名开始变得敏感,哪怕间隔着瓢泼的暴雨,他也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
露台上的并非不知姓名的陌生人,而是秦思意再熟悉不过的钟情,和曾经令他印象深刻的玛蒂尔达。
优渥的,搭调的,般配的。
蓬勃的,年轻的,充满生机的。
秦思意看见前者再度低下头同女孩说话,熟悉的侧脸藏进他望不到的阴影里,雅致且得体,哪怕只是一道轮廓都耀眼得令人心惊。
玛蒂尔达在那之后盈盈笑了,嘴角随着钟情抬头的动作一点点勾起。
大抵是听见了足够取悦她的内容,再之后她都没有将这个笑容收回去。
秦思意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听见的钟情与父亲的通话。
后者当然能够拥有供他消遣的玩物,但最终他还是会回到外人眼里完美的轨迹上。
他见过太多先例,仅仅是从塔尔顿或斯特兰德毕业的前辈们就已经给过他足够的警示。
是他自大又天真,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从丰茂的迷恋里抽身。以至于等到细芽长成了藤蔓,将他彻底困死,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早就错过了最佳的逃离时机。
耳边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又或者是虚幻的轰鸣在雷声后一直持续至今。
秦思意怔怔望着露台,在车流、霓虹,或许还有命运所隔出的结界下,魔怔一般,不断对自己强调:“不要去期待那些不可能得到的。”
它们太美好了,只会在答案揭晓时让人更加难过。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舍长送的彩蛋里的那句话——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
对于秦思意来说,大概也是这样的。
是那条他在市郊的小店里买的,藏青色的普通领带。
他在一周前的雨夜里也看见过,钟情戴着它站在攒满了鲜花的露台上,低着头很温柔地同玛蒂尔达讲话。
今年的短剧被排到了周末,因而并没有多少人穿着校服。
观众们大多还是穿着制式较为板正的服装,只有少数随意套了件卫衣出现在剧院。
秦思意中规中矩地在衬衫外面穿了件毛衣,对称的温莎结稍稍托住脖颈,在衣领中央鼓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钟情同样在用余光看对方,他们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过深入的对话。
秦思意似乎总是在以各种借口回避,连眼神的接触都好像会惹他反感。
“It 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 important.”(注1)
钟情在思索该如何开启正确的话题时,舞台上传来了演员们的对白。
扮演狐狸的男孩泪眼婆娑地看着将要离去的‘小王子’,却在临别之际仍旧向对方讲述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小王子’似是半知半解地低喃,将‘狐狸’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一样的句子在短时间内反复加深观众们的听感,达到了舍长的预期的同时,也让钟情不自觉地在脑海中解读起了这句话。
——你为玫瑰付出的时间,让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台上的‘小王子’正往幕布后走,钟情的视线却在朝秦思意的方向看。
后者十指交握着将双手搭在了腿上,纤长的睫毛在剧院弥蒙的光影下些微翘起,随着剧目的进行,触到了风一般,轻轻颤了颤。
钟情又为秦思意浪费了多少时间呢?
客观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难以统计的数据。
它间错又密集,不停将前者的计划打乱,由秦思意在精神与心理上的动摇,影响至钟情对日程与未来的不确定。
曾经在诗歌鉴赏课上,老师说过不同的人对爱会有的不同体现——贫穷者愿意付出金钱,富有者愿意付出时间,这就是最简单的用以鉴别爱的方式。
时间在两人的关系中变成了主要的沉没成本,钟情不敢将这直译为爱,但至少,他并不想让自己血本无归。
“明天要不要先吃个饭再回来?我去订餐厅。”
他趁着过场的时间低声向秦思意询问,稍稍朝对方靠近了,挨着后者的耳廓讲话。
钟情的视线始终落在对方的双手上,因此没能注意到秦思意瞬时泛红的耳垂。
他只看见对方的指尖随着他的吐字在手背上稍重地摁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从指缝间抽了出来。
“回学校再吃吧。”
秦思意拒绝了,在外就餐便意味着更长时间的相顾无言,他实在觉得那会令两人都感到更为尴尬。
“钟情。”
“嗯?”
还在烦恼究竟该怎样挑选一个正确的话题,钟情忽地又听见秦思意主动叫了自己。
他万分欣喜地对上后者的目光,几乎可以用幼稚去形容那样纯粹的表情。
但秦思意不能再被打动了,从他在路边回望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是只会是一次无疾而终的心动。
“明天把账单给我吧,我把之前的就诊费用转给你。”
“为什么?”
钟情怎么会不知道秦思意想做什么。
他在明知故问,给自己,也给对方一个转圜的余地。
“我没有道理花你的钱。”
秦思意认真地看着钟情的眼睛,就像那个他承诺会偏爱后者的清晨。
剧院幽弱的光线为他的五官蒙上一层薄纱,影影绰绰,哪怕近在咫尺都无法看清他真正藏在面纱下的表情。
“我不要。”
钟情久违地再度表现出了最初的孩子气,他下意识去攥秦思意的手,语气极重,声音却压得很低。
对方的腕骨抵着他的掌心,微妙地传递出与语境相符的抗拒。
秦思意垂眸,安静地凝视着钟情的左手。
他像一个家长一样用无声的指令去逼迫对方,看后者犹豫着渐渐将手松开,仅存最后一点倔强,不舍似的仍旧将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
不能说秦思意是因为钟情花费在他身上的时间才变得像现在一样矜贵文雅。
但毫无疑问的,钟情所付出的时间,确实令他成为了对方眼中攫夺一切的存在。
他注意到钟情在此之后不甘心地咬住了嘴角,受训的幼犬一样,极力克制住濒临爆发的狞恶,直到下一幕开场才终于随着鼓点渐渐松开。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钟情转了回去,视线落向被聚焦的台前,话题还是围绕着秦思意,恹恹地发问,似乎顷刻间便切换到了另一个更为冷淡的人格。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秦思意跟着一起望向舞台,他的皮肤上还残余一点钟情的体温,构筑起小范围的隐秘幻觉,总让他以为对方依然舍不得将手挪开。
“如果是因为那天我没有去机场,我可以继续向你道歉,直到你觉得气消了为止。”
“我没有生气……也不需要你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让我不要不理你。”
这句话彻底终结了秦思意的回应,他给不出能够自洽的答案,甚至想要否认那是自己曾经说过的内容。
他以为钟情不可能记得。
对于一个只会在年少记忆里短暂存在的角色,有些话记住也是多余。
两人的沉默持续到了第三遍熄灯铃。
钟情在经过时不小心碰到了衣架上的领带。藏青色的布料随着动作轻轻晃了两下,指引余光朝窗户的方向瞥去。
秦思意回看的瞬间,顶灯恰好踩着尾音熄灭,钟情的眸子映着月光,像幽深森林里一头模糊了轮廓的野兽。
他感知到了危险,因而并不主动与后者说话,仅仅同往常一样将被子掀开一角,没有发现似的背过身躺下了。
“学长就打算一直这样回避下去吗?”
“把我当成空气,当作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寝室里没有出现脚步声,钟情应当是站在原地和他说的这些话。
秦思意望着窗外的枫树试图找到足够应对的回答,可惜哪怕他焦虑到呼吸都变得艰涩,脑海里矛盾的思绪到底也没能给他一个合适的借口。
——要是学长是女孩子就好了。
去年冬天钟情说过的话蓦地回到了秦思意的耳畔,湖岸边飘落的雪花将草地铺成望不到头的纯白,斗篷绽开的影子映在蓬松的积雪间,变成舞会上层层堆叠的裙摆。
钟情那时近乎痴迷地看着他,传递出天旋地转的失衡,让秦思意一度以为对方要说的其实是一句告白。
他知道自己不该旧事重提,可是太多事实反复地让他回忆起早该忘掉的雪夜。
一样的话在得到印证后不断重现,秦思意甚至可以肯定,哪怕在今夜,钟情也还是不会将其删改。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能在这样的位置上。”
“是啊!就算你永远都在先前那样的位置上都没关系,你为什么又莫名其妙不理我了啊?!”
钟情刚洗完头,额前的碎发柔顺地耷拉着,这让他的怒火掺杂了温驯,变成表面的委屈,让终于愿意与他面对面交流的秦思意误以为他缓和了态度。
后者知道自己应当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或许是心理导致的原因,秦思意只是很深地叹了口气,继而和以往一样同钟情说到:“我现在不想讲话,我们明天再聊,好不好?”
秦思意坐在床沿,说这句话时,树影便扑簌簌缠在他的颈侧。
他看见钟情眉目沉沉地站在月色里,垂落的双手一点点握紧,在手背上映出藤蔓似的,蜿蜒爬上小臂的清晰脉络。
“钟情……”
木制的地板被‘咚咚’踏出声响,那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步迈到了秦思意的床边。
钟情用自己的手掌盖过了后者脖颈上的影子,一把将对方按进被子里,死死卡了喉咙。
“你在耍我吗?”
时间在这一秒骤然停止,虚渺的蜂鸣覆盖了枫叶沙沙的轻响,成为秦思意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他本能地抬手挡住脑袋,将李卓宇所做的一切投映到钟情的身上,不说话也不出声,只有遮在眼前的双臂不停地颤抖。
钟情迷茫地盯着秦思意的指尖看了一阵,末了将手掌移向了后者的脸颊。
他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缓慢地划过对方紧闭的眼睛,秦思意在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将眼帘抬起了一些,折出细长的褶皱,同睫毛连成两扇脆弱又美丽的蝶羽。
“出尔反尔的人是你,秦思意。”钟情倦怠地俯下身,贴在对方耳畔轻语。
他的嗓音仿佛叹息,飘忽地拼凑字句,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好是怎样的情绪。
他在秦思意身上趴了很久很久,久到后者甚至以为他是睡着了。
直到对方发出一声抽噎一样的低吟,钟情这才被唤醒一般继续说到:“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呢?”
“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呢?”
“我要累死了,我要被你折磨死了。秦思意。”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小王子》。
离开诊室时,暮色已经渐渐盖过了黄昏。
狭长的走廊两侧没有窗户,冷色灯光从头顶落下,将秦思意身边的墙面照成阴郁的惨白。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推开那扇玻璃门。
L市的傍晚被柔紫的云霞铺满,摩天轮揽住最后一小瓣未沉的夕阳,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映出糖果纸一样的色彩。
秦思意很少有机会这样俯瞰脚下的城市。
学校的主体坐落在市郊的半山腰上,他只能自下而上地去仰望。看高悬的太阳消失在屋檐后,看月亮爬上通往塔尔顿的斜坡,又或者看乌云连片变成崭新的,触不可及的天穹。
此刻的L市和秦思意的任何印象都没有关联,他看见这座城市到处都在修建,吊塔与建筑的顶端间错地亮着红光,像白日里蛰伏的怪物,终于在夜晚降临时睁开饥饿的眼睛。
秦思意有些不舒服,稍看了几眼就转身望向显示屏上电梯的楼层。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悉悉索索的人声,仿佛实际上他正在窗外繁华的街道中央,而那些闪烁的红点不过是用以截停车流的指示灯。
秦思意避不开这些声音,从钟情的眼泪掉在他耳廓上的那刻起,它们便无休止地纠缠在了他的身边。
他不敢承认是自己先给予了希望,诱使钟情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只能自欺欺人地去想,是对方不够聪明,在明知不会有结果的情况下,仍旧将心押在了错误的选项上。
秦思意最后在离学校不远的镇子上下了车,倾斜的山坡与建筑挡住了落日的余晖,仅剩屋顶上从靛蓝向墨色渐变的黑。
他回头往来时的方向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相隔太远,从这里开始就已经不可能看见市区璀璨的霓虹。
回到斯特兰德,秦思意并没有第一时间上楼。
他先去了布莱尔先生的办公室一趟,向对方询问了是否有更换寝室的可能。
然而新生才到不久,宿舍的改建也尚未完成,甚至塔尔顿都已经饱和,再腾不出多余的空间来满足他的请求。
事实上,秦思意也可以通过和其他人交换寝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距离毕业不过剩下大半年的时间,任谁都很难在这样尴尬的时间点答应换一个并不算熟的室友。
办公室与休息室之间隔着一条走廊,推开那扇门之前,秦思意始终都在为自己矛盾的思绪寻找合适的借口。
他其实在布莱尔先生拒绝的瞬间就注意到了。
自己产生的感情并非失落,而是霎时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理智告诉他,早该与钟情保持距离。可是悸动的,不受控制的,酸涩而懵懂的心却一刻不停地祈祷着,自己能够继续留在对方身边。
耳边的嘈杂依然没有消失,秦思意有些搞不清那是耳鸣还是休息室里常年的喧闹。
他迷茫地将手按在了左胸口,抵着从胸腔里弥漫出的轻微痛感,迟钝地尝试去对其进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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