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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很难说钟情在听见这句话时的第一反应,他或许想要赞同,可大脑很快就将他引向了另一种可能,一种秦思意的世界里又多出了他看不见的事物的可能。
钟情太担心对方的病症,以至于他甚至开始为对方的每一次比喻产生警觉。
那双眼睛哪怕随意地往某个方向一瞥,钟情都会想,秦思意是不是又见到了那些令他感到恐惧的画面。
“先吃饭吧,鳕鱼饼都快冷透了。”
钟情尝试着把秦思意的注意力引回来,并不希望对方花太多时间在可能造成恶果的想象上。
他说着不太礼貌地用餐叉在盘子上敲了一下,发出声脆响,惹得隔壁桌的同学都惊讶地朝这个方向睨了两眼。
“不要像小朋友一样,钟情。”
秦思意去指正他,不过钟情并不介意,这代表着对方没有踏入他所不能窥见的世界,他高兴都来不及。
餐刀切下的过程里,面衣碎得格外酥脆,那声音‘咔啦啦’地响,几乎将林嘉时的脚步声完全掩了过去。
直到对方出现在沙发边上,钟情这才注意到。
“生病了吗?”
林嘉时没有和两人一起回学校,因此这句话代替问候成了新学期的开场。
他的视线在秦思意与钟情之间来回摇摆了几次,最终在前者身上停下,变成含着焦虑的关切。
这日的天气太好,湛湛青空铺着初至的晨光,将所有可以用以掩饰的阴翳全部盖了过去。
秦思意躲不开林嘉时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回答,末了只好求助似的看向钟情,无声地在飘浮的光屑里念出了由后者的名字构成的咒语。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唇瓣无比轻微地翕动了两下。
细腻的皮肤在短暂牵动后分开,露出一小条缝隙,用唇间看不清的黑暗更衬托出外在的红润与柔软。
他无法做到拒绝由这样一副表情的秦思意发出的请求,只得将已经送到嘴边的餐叉放下,转而对林嘉时说:“前几天感冒了。”
“你?”
钟情知道对方不会相信是自己,故而没有太早将目光挪回去。
他预料到了什么似的,边回答边将桌上的药盒塞进口袋,等到林嘉时又用怀疑的语气问出接下去的一个字,他便好整以暇地答道:“是学长。医生给他开了点药。”
看出了两人对这个话题的回避,林嘉时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但他大抵并不认可钟情给出的答复,在早餐结束后,迈出餐厅前忽地停下了。
“不要忘记吃药。”
他转头嘱咐秦思意,目光却有一瞬擦过钟情。
秦思意在整场用餐过程里没有给出过丝毫的回馈,林嘉时不觉得对方没有礼貌,只是惴惴想起了新闻播出的那一刻,屏幕上秦师蕴的神情。
他们说她疯了。
可林嘉时却从那些画面里看出了解脱后的平静。
穿着昂贵衣裙的女人优雅地坐进前往精神病院的车里,有那么几秒,林嘉时甚至觉得对方是微笑着的。
他的视线在秦思意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收回到门外的烈日下,也不要求对方回答,径自便朝塔尔顿的方向走了回去。
餐厅外的小路平展地向前延伸,不像宿舍区的斜坡那样诡谲地让人感到像是在攀援。
钟情看着林嘉时渐渐走远,后者痊愈的伤口似乎已经不再施加痛感,仅仅让他在落脚时下意识地将步子放轻。
这让他看上去走得有些拖沓,慢悠悠像个古稀的老人,背影却挺拔,笔直地指向悬在天穹下的新一天的太阳。
“走吧。”
钟情没有多看,转头勾了勾秦思意的手。
规制的校服将后者的面容衬得如同要赴一场葬礼,严谨而庄重,偏偏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生机。
在夏天,湖岸边的草坪上从早至晚都会有来散步或者闲聊的学生。
钟情在第一次经过时看见了一个男孩在读拜伦,等到傍晚下了课再回来,对方还是在一样的位置,只是将手里捧着的换成了十四行诗。
“Love is too young to know what conscience is.”(注1)
对方很轻地念了出来。
钟情听见了,是一句他曾经和秦思意讨论过该如何理解的诗。
“爱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愧疚。”
对方那时这样解释。
钟情搜了搜主流译本对这句诗的用词,而后反驳到:“用本能的欲望去代替不是更贴合下文吗?”
“她年轻不知爱欲,所以才会懵懂地诱骗他人。”
或许是找不到用以辩驳的论点,秦思意稍显惊讶地看了钟情一阵,半晌才从书桌前站起来,意味不明地靠近了。
他去握钟情的手,温柔缱绻地让十指交错,继而弯下腰,俯身凑到对方面前,轻轻眨眼,让自己的睫毛扫过对方的眼前。
潮湿而干净的朝露香伴随呼吸拂过鼻尖,让钟情的大脑短暂地出现了了无边界的空白。
本能令他燥热难耐,好在秦思意很快便退开了,站在间隔一步的位置,几乎算得上强词夺理地维护起自己的解译。
“你看,我会愧疚于无端的玩弄,所以选择了停止。”
秦思意说这些话时,钟情仍神游似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但他的眼睛与灵魂却不想追随这具迟钝的身体,早早地遭逢引诱,始终缠在秦思意的身旁。
钟情完全有理由让这场辩论进行下去。
秦思意哪里是懂得愧疚,他分明一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恶劣,也不曾注意到在交视的数秒里,从胸腔中传出的怦然心跳。
“学长现在还是坚持当时的理解吗?”
钟情从回忆中脱身,蓦地向对方问到。
午后的余热尚在水边延续,说出这句话时恰巧有一阵风从湖面上吹过,带来突至的清凉,让飘忽的思绪很快拧回到一起。
秦思意最初没能听懂钟情在问什么,直到同样看见男孩手里的诗集,他这才犹豫着抬眸,深深往对方眼里探去。
少年平直锐利的线条与轮廓的深邃交映,无意间便刻画出天生的残忍。
钟情的沉默与等待并不像他人一样温和,他不知道在敛去所有表情之后,自己所传递出的,其实是攫夺一切的,自上而下的压迫。
这样的气质能够在任何正式的场合为他带来利好,可却不适用于本应舒缓的对谈。
秦思意没有将其当成随口提及的简单话题,反倒在那之后一点点垂下了眼帘,盛着湖面反射的碎光,在睫毛的间隙中,影影绰绰映出不知是动摇还是懊悔的神色。
“但爱神又怎么会不知爱欲呢?”
他否定了自己的回答,却依然不承认钟情的答案。
对于这句诗的解析已经脱离了它的本身,变成延伸至两人之间的无解难题,晃晃悠悠跟着水波一道起伏。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把代入的角色选错了。”
秦思意牵着钟情往斯特兰德的方向走,嘴里轻絮地继续着由对方开启的话题。
夏天的太阳落得太晚,以至于即便踏上了斯特兰德门禁前的台阶,它也还是监视着屋檐下的一举一动。
少年们长长的影子在门框下弯折,越过玻璃门,变成如同灵魂一般的真实映射。
秦思意盯了一会儿自己映在门上的面孔,又将视线移至脚下,看着渐弱的黑影一直往室内蔓延。
他莫名便将那当作了自己企图逃离的灵魂,只剩被死死踩住的最后一点束缚。
“年轻的爱神诱骗了人类的灵魂……”
他若有所思地说出了这句话,在门禁被解开的瞬间,舍不得也放不开似的,又将钟情的手更攥紧了一些。
诗歌里的小爱神确实降临在了斯特兰德红白的玫瑰纹章之下,只是他带来的并非历史书中的战争、割裂与阴影。
而是把对不忠灵魂的窃取做得万分小心。
等到灵魂的主人终于反应过来之时,那缕虚无缥缈的幻影早就出卖了躯壳,虔诚地为爱神所倾倒。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151(那句翻译是为了剧情写的,请以原文或各大出版社的译文为准。)

熄灯后下起了雨。
最初只是偶尔有几滴砸在宿舍外还没拆掉的脚手架上,不久便随着愈发湍急的流水声,变成了夏日终结前的乐章。
钟情靠在自己的床头,开了一盏夜灯,浏览着第二天课上可能会用到的文献。
课题兜兜转转回到了一年前,留下一份与秦思意做过的相同的小组作业。
配图上有许多关于猎巫运动的插画,那些可怜的凡人发出痛苦而哀厉的尖叫,但同样身为人类的围观者却欣喜到为此而开始舞蹈。
钟情不太舒服地将眉头蹙了起来,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钟情。”
不知怎么,早就睡下了的秦思意用无比清醒的语气叫了他一声。
“雨声太吵了吗?”
钟情往窗边的床铺看过去,秦思意正背对着门的方向,半倚着看窗外的风景。
后者得到回应也不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地又将脑袋仰起了一些。
他莫名其妙将手举了起来,指着脚手架与枫树连成的影子说到:“好像课本上被点燃的火刑架。”
距离秦思意学到这个部分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即便想要回忆也没有了可供翻阅的教材。
钟情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又记起了这样负面的内容,因而有些强硬地打断到:“不要去想那些。”
“可是我睡不着。”
秦思意接得很快。
一段时间的服药与定期的疏导让他的状态维持在一个低迷却不算过分压抑的阈值。
他只是变得些微封闭,好在长期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应当得体地给予他人回应。
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任何反常,甚至要比先前更为沉稳淡然。
钟情再度开口之前,秦思意起身将掌心按在了玻璃上。
路灯的光亮在雨夜被晕染开,隔着层迷蒙的灰败,将窗前的少年衬得宛如一只被困在了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幽灵。
钟情走过去,目光始终锁在对方的指尖。
秦思意用食指顺着一道水渍往下划,逶迤地落到了窗台上。
他在之后稚气地将脑袋歪过去了些,露出小半张被夜色勾勒得静谧的脸,笼着幽弱的光,莫名便成了钟情眼里的圣洁神像。
“那就想一想下个假期去哪里玩吧。”
说这句话时,钟情来到了秦思意的床边。
他看着后者循声回眸,视线从床沿渐渐上移,末了晃悠悠地停在半空,仿佛在看他,又好像是在看那些被风吹得诡异的树影。
“可我好像没有想去的地方……”
秦思意的嗓音很轻,雨水一打便掩了过去。
钟情模糊地听见了,看对方转过身朝自己挪了两步,手臂在前支着,让肩膀随着前倾的动作单薄地耸了起来。
“我想回去看妈妈。”
或许是害怕扫了钟情的兴,秦思意直到此时才将心里想的说出口。
他乖巧地仰着头,温驯地去与钟情对视,漂亮的锁骨在夏夜里陷出两道月牙似的阴影,扣在他的颈下,让人想起插画里被火焰焚烧的镣铐。
钟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秦思意,他知道对方不是罪人,也不会被审判。
那样无端的联想并未令他觉得后者此刻正试着讨好自己,反倒让他小心翼翼捧住了对方的脸,沉声说:“那就一起回江城好了。”
雨珠砸向石砖,淌下绵密而晦涩的水声。
秦思意沉默着去读钟情的表情,眼帘轻而慢地垂下,又一样迟滞地抬起。
他开始变得严肃,眉心清浅地蹙着,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的脉搏伴着雨声在钟情的掌下跳动。
他不想逃离也不想挣脱,犹豫了半晌,无知无措地问出了许久之前就想要问的问题。
“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
秦思意没有接着说话,钟情看见对方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又朝着自己眨了一下。
他受了蛊惑一样愈发地想要靠近,指腹沿着颈线迷茫地下移,最后点在对方的胸口,忽地将秦思意按回了被褥里。
钟情的手掌在跟着对方的呼吸起伏,随之而来的还有细腻温热的触感。
他控制不住般跪在了秦思意的身侧,眼看对方放任地侧过脸,将视线避向了挤满影子的角落。
或许自己先前的比喻是对的,钟情想。
秦思意大抵就是一名向他施展了魔咒的巫师,否则就无法解释他现在难以控制的企图在对方身上作恶的念头。
他倾身凑得更近,几乎挨在对方面前,双手不自觉地圈住那道修长的脖颈,说不清是要掠夺还是扼杀。
“我一直在想,你会怎样评价我?”
“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好呢……”
秦思意还是看着墙角,掌心却轻飘飘盖在了钟情的手背上,落下羽毛一样虚无的重量,变成从犯,诱使墙面上那道弓着腰的影子愈发地向自己靠近。
“我永远不会觉得学长不好的。”
钟情否认秦思意的预设,双手却并没有松开,仍旧卡在对方的颈间,用虎口抵着滚动的喉结。
他听见自己因言行不一而加快的心跳,融进重叠的雨声,震得指尖都开始在秦思意的皮肤上颤抖。
违背了本意的认知不断将脑海中的失衡加重,胁迫钟情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不好言明自己原本想要做些什么,只能彻底倒向秦思意,挨着对方的肩头,狠狠咬在了细白柔韧的手腕上。
“对不起,对不起!”
钟情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道歉,嘴上惶恐地重复,十指又挤进秦思意的指缝不愿分开。
他拉着后者的手絮絮叨叨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听起来甚至比假期末尾的秦思意还要魔怔。
而那眼神又是清明的,不偏不倚地攫取对方的视线,好像那些废话全部都是能够被兑现的承诺。
秦思意无甚表情地与他对视,从腕间的疼痛中汲取真实。
他其实无所谓钟情对自己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甚至哪怕对方抛弃虚无缥缈的道德感,他也不会去指责什么。
这里是只属于他和钟情的寝室。
连接走廊的门不开,秘密就永远只会是秘密。
“很多人都做出过承诺。”秦思意沉沉望向了钟情的眼底。
“那你就把我的话当作是誓言。”
秦思意去推对方,被箍住的手撑在后者的身前,重新将钟情推回到床边。
那才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待的位置,亲昵却不逾矩,难堪都变得得体。
钟情看秦思意坐起来,被咬伤的手腕陷进被褥里,余下一小截血渍,红绳一样靡丽地系在腕间。
“你是骑士吗?”
对方笑他幼稚,微凉的足尖从地板上离开,不轻不重地踢在小腿上,变成一道暗示,指引钟情天真且忠诚地屈膝,低下头,单膝跪倒在秦思意的面前。
“那就由学长来为我授勋吧。”
雨声变得嘈杂,撞在金属的支架上,从内壁回荡出教堂的管风琴才会有的鸣响。
这间房间不宽阔也不宏大,逼仄到昏暗的夜色只需越过窗台便能够到门框。
但它忽而在这句话后迸发出神圣,将揉皱的床单化为王座的衬毯,拥住窗棂下典雅的少年,让他变成潮热夏末里的一夜君王。
秦思意无奈地笑了,到底起身,踩着床沿走向了一旁通顶的书柜。
钟情看着那双脚从自己眼前经过。
白皙的皮肤在脚跟处些许浮着些绯色,踏乱纯白的床单,勾出崭新的,与步伐相抵的褶皱。
对方在书柜旁停下了,柔润干净的脚尖踮起来,让修剪整齐的指甲都显出了隐隐的薄粉。
钟情着迷似的凝着,直到它们再度落回红棕的地板上。
秦思意从木匣里取出了对方送的翻书杖,将它当成一柄短剑,真正像是进行一场授剑仪式那样,庄严地点在了后者的肩上。
钟情的右手紧靠心口,这时才抬起头去看他宣誓效忠的君主。
“Rise a knight.”
秦思意说罢,伸出手,接受了来自年轻骑士的吻手礼。

临睡前他们才刚结束对话,怎么都不该是日有所思的缘故。
梦里一样下着暴雨,两侧的花窗上绘着和学校教堂里相似的圣母像,慈爱地低垂着眉眼,却被雨水描上哀郁的眼泪。
秦思意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君主,他坐在破败的王座上,头上是一顶因过于沉重而摇摇欲坠的冠冕。
钟情走进来时,他并没有认出那是谁。
门外的光线太过刺眼,以至于最初出现在秦思意眼前的,其实是一道拉长的,从钟情脚下笔直指向他的影子。
对方在走向他的过程中不断切换着身份,从背着纯洁羽翼的爱神,一直到手持十字的修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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