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
秦思意数着拍子,不知怎么便联想起外祖父收藏的那些钟表。
也是相似的摆动声,更多了些供人赏玩的精巧,高高摆在黄花梨雕刻的柜架上,似一尊尊被困在人间的圣洁塑像。
对现实的不确定让秦思意产生了异常的抽离感,好像灵魂凭借各自的意志分割开,一半告诉他眼前的世界即为真实,一半却叫嚣着要带他回到八音盒在走廊响起的记忆里。
他听着耳边的声音不住地敲响,最终竟开始怀疑这间屋子里是否真的藏着一台没有被发现的节拍器。
秦思意的眉心从头至尾都没有舒展过,他又将视线慢慢汇聚到了钟情的脸上,无知无措地呢喃:“我可能做了一个梦……”
“什么?”
“我梦见……你把嘉时送的八音盒拿出去了。”
“还有……”
“我没有去过你的房间。”钟情打断了秦思意的话。
他认为后者这么说便是对他先前的回答仍有所怀疑,因此在重复自己的谎言时,钟情的语气显然加重了不少。
他用这样的方式去传递不满,迫使秦思意相信自己,却没有再给出一个机会,让对方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秦思意尴尬地将手在餐桌上虚握了一下,就像前夜尝试着去握住那朵突然出现在日记本上的山茶花。
他还是只抓住了一团空气,也依然未能向任何人道出疑虑。
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放走曾试图向钟情传递的求助,将原本的话删除重构,变成一句了无新意的寻常对白。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和你说我做了一个梦。”
真要说起来,钟情甚至认为自己足够宽容。
他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一直计较下去,在对方给出解释之后,很快换下了伪装出的愤懑,转而聚起笑容,心情极佳地吃完了面前的早餐。
这期间,秦思意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时不时在口中喃喃几声。
钟情喜欢来自对方的目光,也享受这样独处的时刻。
他因此没有过多去留心对方的异样,反倒将那几句无法分辨的絮语当成了秦思意身上有趣的习惯,在用餐结束后,学着对方的样子,玩笑般将新的问题用同样的方式嘟囔着问了出来。
“学长把我送的翻书杖放到哪里去了?”
或许回到一天前,秦思意还会诚实地说出它就藏在床头的抽屉里。
可时间到了现在,他根本分不清自己记得的是否就准确地印证着事实。
记忆中不应当留在台灯下的八音盒依旧在那里,而记录下‘错误’信息的日记本却与脑海中的画面全然一致,盖在装着翻书杖的匣子上。
秦思意混沌的神思不足以支撑他将其中的逻辑捋顺,他只能对自己产生怀疑,一遍遍在心里自问,那个木匣是不是也与山茶花一样,是由大脑虚构出的幻觉。
“我不知道。”
他蓦地站了起来,抢在钟情的质问前指向了墙上的肖像。
秦思意看上去不算多么激动,几乎与平时无甚差别,
但此刻,他却严肃地对着那幅没有生命的画像说出了警告:“不要再盯着我了。”
“你在说什么?”
钟情莫名其妙地坐在原位,看着餐刀的光反射到秦思意的脸颊上,刻出一道银白色的璀璨泪痕。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是在和假想的人物对话。
先前那些自言自语根本就不是什么可爱的新习惯,那是忽至的病症,惶然的映射,不起眼的挣扎,以及对得到正解的祈求。
暗色的礼服变成层叠的圣带与祭披,画像上的人物渐渐由一名贵族变成了秦思意眼中穿黑袍的神父。
握于掌中的权杖坍缩成闪烁的尘埃,被光芒挤开五指,调转方向,悬在掌心。
秦思意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厚厚的一本书,在无风的相框里‘哗啦啦’翻页,最终停在他从未认真阅读过的教条间,审判一般,让那双用油彩涂抹出的眼睛径直朝他望了出来。
他大概知道自己病了,哪怕难以辨认出所处的现实,但眼前的场景根本就不可能真切地存在。
他开始慌乱地一遍又一遍喊着‘妈妈’,仓促蹲下身,躲在椅背后,眼见黑袍的神父举起十字,迈出画像朝自己走来。
“学长!学长!”
钟情的声音成了刺破这个扭曲世界的利剑。
秦思意察觉到有人将自己从椅子后面拽了出去,绝对坚定地将他拥进了怀里。
他惶恐地抬头去看,对方的眉眼便猝不及防地撞进来,落在他空洞的瞳仁里,砸出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属于他人的体温在不久之后通过皮肤传递给了秦思意,他焦急地反握住对方,甚至算得上是催促地不断重复到:“钟情,钟情,钟情,钟情……”
“不要怕,我带你走。”
被呼唤的少年骤然化身斩断教条的骑士,他牵起秦思意的手,在佣人们匪夷所思的目光里逃亡似的朝二楼的回廊奔去。
“钟情,钟情。”对方仍在杂乱的呼吸间叫他。
“嗯,我在。”
他回过头,放慢了些速度,让秦思意能够更好地将想要说的话说完,攥着对方的手却不曾放开,始终紧紧扣着那道纤瘦的手腕。
“翻书杖就在床头的抽屉里。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逃亡的路上,秦思意押中了正确的选项。
秦思意拉着钟情躲在床头与柜子的夹角。
他的背脊贴着床单,骨骼抵上坚硬的木板,万分小心地拉开抽屉,将那个眼熟的匣子捧了出来。
钟情蹲在他面前,随着对方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与秦思意一道坐在了地板上。
后者其实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好在他幸运地赌对了。
“用它保护我吧。”
秦思意宝贝一样将木匣托到了两人之间。
他小心翼翼地扭动锁扣将盖子掀开,如同献上圣器一般,虔诚地将那柄翻书杖送到了钟情手边。
屋里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遮挡了一切来自外界的,试图侵入的光。
钟情只能依稀辨认出秦思意惶惶不安的眼睛,像是蓄着泪,顷刻便会砸向手中琥珀的杖体。
他因此忽略了抽屉里的日记本,视线始终停留在对方的眉宇间,看着它蹙成起伏的褶皱,带动一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忽地落在了他干燥的手背上。
“钟情……”
秦思意的语气里带上了催促,甚至在等待的间隙警惕地不断朝房门的方向看。
或许是害怕被拒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俏皮,试图以此让钟情误认为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眼前的世界在扭曲,秦思意能够全然信任的就只有钟情。
他从地上稍稍坐正了些,又将掌中的木匣往对方眼前举了举,停在距离钟情的鼻尖几厘米的位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小动物一样的轻吟。
房间里充斥着循环系统微弱但持续的噪音,钟情沉默地辨认了一阵,继而抬手,将翻书杖从暗红色的底绒里取了出来。
他朝秦思意点头,目光坚定而温柔,仿佛面前的少年并非是在胡言乱语,而是真正将他带进了一个存在着怪物的奇异空间。
“我会保护你的。”
钟情去摸秦思意的发丝,轻缓地将掌心从头顶一直移向柔软的耳廓。
他用手掌托在了对方的脸侧,拇指点着耳垂,分开虎口,将食指卡在了秦思意的耳后。
“学长,你知道自己可能生病了吗?”
钟情向前挪了些,呼吸好柔和地撒在秦思意的皮肤上。
后者不自觉便将脑袋歪向了他的掌心,盯着他因吐字而开合的唇瓣,说不清是沉迷还是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秦思意想往钟情的嘴唇上咬一口,但对方还在提问,打断他人的发言似乎并不是一个多么礼貌的行为。
他等着钟情把话说完,看那两瓣嘴唇重新抿成一条显得淡薄的直线,而后将指尖放上去,恶劣地往下摁,心满意足地看它们为了自己再度分开。
“我不该看见那些的,是吗?”
他去回问钟情,眼神湿漉漉的,迷茫又郁丽,带着与之矛盾的意味不明的蛊惑,好像他实际上也是一只试图引诱圣子堕落的恶魔。
钟情顺着秦思意指尖的力度点头,在对方的问题之后轻轻应了一声。
他将那柄翻书杖如同短剑一样握在掌中,松开托着对方脸颊的另一只手,转而扣住秦思意的手腕,好珍重地将对方的脉搏贴近了心口。
“但是我会保护你的。”钟情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秦思意从未听见过这样的承诺,因此在最初的一秒,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自己所接收到的讯息。
他只能愣在原地,隐约地触碰着从腕间传来的钟情的心跳。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永不止息的鼓点。
他长久地凝视对方,沾湿的睫毛细碎地颤动,在呼吸里间错地掺入抽噎似的气音。
钟情不去打搅他,安静地等待着秦思意做出源于自我的动作。
最初的那滴眼泪彻底消失在机器制造出的冷气中,自秦思意的眼眶坠落,融进了钟情温热的皮肤里。
秦思意在很久之后终于迟缓地朝钟情靠了过去。
他慢慢将脑袋挨到了对方身前,双手穿过腰边的空隙,越过钟情的小臂,试探一般,好轻好轻地环住了对方。
“我睡不着。”
他躲在钟情怀里呢喃,语气恹恹的,似乎这样的嗓音就已经耗尽了他残余的气力。
“我想睡觉,钟情。”
秦思意还在继续,只是那些轻语又带上了求助的意味,变得哀郁且弥散出令人怜悯的苦痛。
“他们都是怎么睡着的呢?”
他在这句过后将脑袋垂得更低,深埋进钟情的臂弯,甚至因为过近的距离,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衔住了对方的衣袖。
钟情不知道秦思意口中的‘他们’都指代谁,后者没有将嘴唇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咬紧了许多。
他敛着目光去看,秦思意漂亮的后颈就在昏暗的室内氤出层玉一样的光,白生生曲出一道弧线,隐秘地没入衣领下看不见的阴影里。
钟情不声不响地拍着对方的肩胛,宽大的手掌在布料外展开,指尖则连着修长的骨节,恰到好处地点在秦思意的皮肤上。
他注意到对方会在每一次触碰后轻颤,不像害怕也不算抗拒,而是一种瑟缩怯懦的,对渴望的反向表达。
换到其他时间,钟情一定会让自己的指腹顺着对方的背沟不断下滑,但此时此刻的秦思意实在让人生不出多少作恶的闲心,哪怕只听那些毫无意义的呢哝,都足够催生绵延的沉痛。
“学长,给你预约一个医生好不好?”
钟情去征求对方的同意,指尖从秦思意背后离开,转而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屏幕的光亮一瞬间映出了后者的表情,苍白清瘦的轮廓被垂落的睫毛遮出成片的影子,那古典而挺拔的鼻梁则由于呼吸的不畅皱了皱,牵动下巴,展示出极度易碎的清冶。
钟情听见他叹息般‘嗯’了一声,低敛的眼帘跟着视线抬起来,露出泛红的眼尾,沾着尚未干透的泪痕,从眉目间自然地弥散出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潮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去盯钟情,用他带着凉意的指尖描钟情起伏的唇线,最后停在钟情滚动的喉结上,不明所以地按了下去。
“你在正确的世界里,对吗?”
秦思意看着钟情的双眼去问,纠缠似的,仿佛后者不给出答案,他就要永生永世地攀附在对方的灵魂旁。
然而钟情并不在乎从秦思意身上滋生出的黑暗,他先是点头,而后又否认着将脑袋摇了摇,攥住秦思意游离的手,像先前一样,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次日稍晚些时候,钟情带着秦思意去了一家私人的心理诊疗室。
办公室的位置在一栋安保措施严密的大楼,因此即便地处市区,也还是在工作日里保持着相对的安静。
比起一般印象里对于诊所的描述,这里被布置得更像一间温馨的阅读室。
医生提前准备好了茶点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秦思意到的时候,还能看见些许从壶中蒸起的水雾。
钟情在两人的对谈开始前被请了出去,倒不是由那位显然经验丰富医生提出,而是秦思意在分明不安的神色里忽地松开了他的手,仰头小声说到:“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吗?”
对于这样的请求,就连医生都表现出了一瞬的惊讶。
他没有多说什么,沉默着在一旁观察他的病人与朋友之间的互动,继而在极短的时间内确定,今天的话题该在自己的引导之下,由这位病人主动开启。
事实上,秦思意的逻辑并没有因为幻觉的产生而变得过分混乱,他比大多数同类型的患者都要清晰地进行着表述,甚至也不介意偶尔涉及某些较为隐私的提问。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秦思意仍维护着表面的从容,他谈吐文雅,举止礼貌却并不拘谨,举手投足间皆是由金钱与礼教浸润出的优渥。
医生不常接触到这样的患者,同样的家境下,他们大多受够了父母与家族给予的约束,表现出彻底的,无望的放纵。
但眼前的少年仿佛被困在了重重枷锁之中,一举一动都标准到值得被写进那些教会学校的教科书里。
如果是在修道院的门内见到对方,那么他必然会将秦思意当成一名成长在教条之下年轻修道士。
对方身上的气质更让人觉得他应当在烛光下唱古老的赞美诗,而非坐在这里,用某种飘忽且抽离的神情,阐述令自己恐惧的本源。
“我看见……那个人从画像上走出来了。”
“是他改变了既定的印象这件事让你产生了违和感吗?”
幻觉的诞生当然包含着更深层次的诱因,但现在,秦思意对着医生的提问摇了摇头,将话题引向了对之后的画面的描述。
他将双手在身前握紧了,十指交错,抠着手背上的皮肤,表现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医生并不去催促他,而是给出充分的时间令其调整,哪怕突然又改变主意不想继续也无妨。
秦思意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眉心也随之愈发拧紧,他在数十秒后方才决定了什么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饱满的下唇被咬紧又松开,即刻褪去病态,染上发烧一般靡丽的殷红。
他应当是组织过措辞,将一句话说得像是在台前的讲演,字正腔圆地让所有词汇脱口,最后重新抿起嘴唇,等待审判般垂下了脑袋。
“他变成了一名神父。”秦思意说。
“他告诉我,神不能祝福罪孽。”(注1)
“我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我没有参加过学校的圣餐礼,没有唱过圣歌,也拒绝了演奏的邀请。”
“但现在,我产生了动摇。”
秦思意在这里停了下来,又一次将要窒息般竭尽全力地将空气吸进肺里。
他在吐气时甚至发出了微弱的颤音,零碎地从身体中掉出来,变成过分压抑的畏怯。
“我正经历的一切,会不会就是对我的罪的惩罚?”
他说罢,突然将脸埋进掌心,克制又放肆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
神不能祝福罪孽,而罪与罚永远共存。
作者有话说:
注1:梵蒂冈颁布的一条教令。(这篇文设定的背景在英国,和梵蒂冈的关系其实不大。剧情需要,就当是平行宇宙吧。)
『诱骗不忠的灵魂。』
学校的餐厅换上了新沙发,驼色的皮质坐垫没有先前的舒适,给人一种隔着单薄棉絮坐在了木板上的感觉。
钟情不太舒服地往边上靠了些,不小心硌到了口袋里的药盒,于是干脆将它拿出来,放在了靠窗的方向。
“吃完饭从湖边绕回去吧,时间差不多正好可以吃药。”
秦思意的目光眺向窗外,钟情说话时他正望着远处被刺在教堂尖顶上的朝阳。
朦胧弥漫的光辉透过玻璃映在他的脸上,就连枯白都披上了生动的色彩。
他顺着话音去看,窗边的药盒恰好被一道倾斜的光线揽住。
白色药片霎时变作斑斓小巧的糖果,好像就算含在嘴里不咽下去,它们也不会是与印象里相似的味道。
秦思意其实不该这么早回到学校,医生给出的建议始终都是希望他在相对放松的环境里静养。
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想要做些什么。
唯一能够想到用来消磨时间的方式就只有回到这间封闭的私校,日复一日地继续按照课表的指示生活。
“那片云好像寝室外面的枫叶。”
秦思意没有回应钟情的提议,他不否定也不接受,而是转头将目光放回了极远的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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