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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第89章 交界
『他可以不是秦思意,也可以不是十八岁,他只需要是任何一个有资格坐在主座上的人。』
L市的气温在这个夏天实在过高了,太阳不再吝啬地藏进浓云里,反倒好像把云层都晒化了一般,铺天盖将光与热一同倾泻下来。
秦思意不爱挂起窗帘,只消一小会儿,穿过玻璃窗的光线就能灼得人连皮肤都开始刺痛。
他在夏季的午后点着一盏台灯,到底解开了系绳,坐在被完全遮挡住热意的窗后,昏昏沉沉地试图补足夜晚未能给予的睡眠。
沙发旁的矮几上放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儿童绘本,秦思意打开过,幼稚地让它停留在了涂满星星与蔷薇的一页。
得益于钟情偏于冷淡的性格,哪怕是白天,这座宅子里也很少听见多余的声音。
佣人乃至管家通通都像藏在角落里胆小的精灵,只有在确认自己不被注意到的情况下,才会匆匆朝下一个地点赶去。
在钟情走进秦思意的房间之前,有一名女佣正推着餐车站在同一扇门外。
对方显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钟情,赶忙朝走廊的另一侧让开了些,立在餐车旁,接受着来自不远处的审视。
她在片刻之后听见自己的雇主发出了提问,用与以往一样平直的语调,和着一声门把被转开的轻响。
“你要进去吗?”
进行培训的公司与这座宅子的管家都向她强调过,只要正面地回答雇主的问题就好。
但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少年想要知道的并非是与否,而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于是出格地没有遵守那些条条框框,反而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地答到:“秦先生说想要一杯热牛奶。”
或许是她赌对了,钟情的目光要比先前柔和不少。
她注意到自己的雇主将房门推开一小条缝隙,露出了屋内的地毯上昏暗渐弱的光。
“给我吧,麻烦你了。”
事实上,她所服务过的雇主们极少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表达感谢。
其一是因为管家才是更常出现在雇主面前的角色;其二则是,如果每次都这么做,那么对方的一天可能就都会在无止境的道谢中度过。
而现在,向来漠然的钟情用一种极其罕见的态度将牛奶从餐车上拿了起来,甚至直白且真诚地同她道了谢,一度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这恼人的天气闷出了幻觉。
她战战兢兢地抬眼,看着对方走进房间,就连关门的动作都放得格外轻柔,几乎听不到有什么特别的声响。
她原本只以为这是雇主的某个普通同学,但此时此刻,一些掺杂着晦涩隐喻的联想恍然浮现,无端便让她产生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感悟。
秦思意把房间的温度调得很低,钟情向他靠近时,裸露在T恤外的手臂甚至因此而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后者没有立刻走过去,反倒藏在门边的阴影里远远望了一阵。
秦思意身旁的台灯将周围笼出一小圈暖色调的光,与体感截然相反,让大脑错以为那应当是温热的。
假使让钟情曾经的老师去评价,对方一定会首先称赞画面中明暗的对比。
不远处的少年仿佛沉睡在一颗脆弱的水晶球中,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他却似乎沉浸在美梦里,又或者仅仅不想看见即将吞噬光明的虚无世界。
钟情走向前,并不叫醒秦思意,他让视线在对方身上盘桓了一圈,继而挪到一旁,无甚表情地打量起那本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绘本。
‘From hence your memory death cannot take, although in me each part will be forgotten.’(注1)
摊开的书页中央夹着一张手写的书签。
泛黄的纸页在边角翘起一点,像被人摩挲过无数遍,不显得锐利,反而意外地表现出柔软。
这显然是多年以前的某位阅读者留下的,但秦思意阴错阳差地发现了它,并让它继续履行起了原本的职责。
书签挡住了绘本上唯一一朵凋落的花,却如同笔墨所写的诗句那样,无法彻底将花朵从用以记录的文字中抹去。
钟情呢哝着轻念了一遍,嗓音压得缓慢而低沉,站在窗后的躺椅旁,用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将秦思意唤醒了。
他看见对方盯着地毯上的纹样发了会儿呆,稍后才让视线随着脸颊仰起的方向一同挪过来,怔怔与他对视了几秒,有些抽离地问到:“几点了?”
掩去了阳光的房间里分不清时间,只有钟情腕上的指针在移动时发出细微的幻听似的声响。
他抬起手斜了一眼,又将那只手放到秦思意的额前,拨开对方的碎发,回答到:“才三点。等时间到了,我会叫你的。”
医生在昨天来过,出诊的费用挂在了钟情私人的账单上,不需要后者去考虑太多。
对方开了一支祛疤的药膏,透明的凝胶状固体凉丝丝地沾上皮肤,带来与伤口出现那晚的肿痛全然不同的反差。
秦思意温驯地坐在椅子上,等钟情将指尖从额头上挪开,这才略微收着下巴,怕人的小动物一样,将目光倾斜地落回地面上。
那天过后,林嘉时并没有选择跟着住进钟情家。
他还是留在李峥买下的公寓里,收拾几年下来积攒的个人物品的同时,也计划着下一个假期是该回国还是找个便宜点的地方租房子。
他们商量好了要给秦思意补过生日,因此林嘉时没有将所有的行李都一骨碌堆出来,只整理了一些不能被遗漏的,提前放在了门厅后的位置。
这里的管家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似乎李峥实际上正对秦思意无底线地纵容,以至于他并不在乎对方在当前的情况下继续让同学住在这里,也不介意后者这样过于没有边界感的举动。
林嘉时知道事情不会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只能把无法避免的失礼尽量表现得小心,并决定好在开学之后将自己的东西都带回塔尔顿的寝室。
楼梯下的座钟在七点准时敲响,距离约定好的时间仅剩下一个小时。
他往餐厅的门后看,维持这间公寓正常且优雅地运转的佣人们,正在管家的指引下,为尚且仍算是小少爷的秦思意准备着十八岁的生日晚餐。
这些人匆忙却并不慌乱,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已经见惯了的麻木,它给人一种诡异的体验,似乎无论晚餐的主角被换成谁,他们都会是和此刻一样反应。
秦思意或许是林嘉时心里终于迈向了十八岁的少年。但对于这里的其他人来说,他可以不是秦思意,也可以不是十八岁,他只需要是任何一个有资格坐在主座上的人。
窗外在钟声响过后不久刮起了大风,这是阵雨的前兆,往往也伴随着夏季沉闷的雷声。
林嘉时坐在门厅的长凳上,透过窗户往外看,依稀已经有雨水粘上玻璃,凝成极小的一点,同黎明时分被光映出的尘埃一样。
凳脚的位置挨着一颗篮球,是秦思意在上个圣诞义拍时送他的礼物。
他把那颗球捧到腿上,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去把玩。
脚踝处被戳伤的位置从一天前就开始隐隐作痛,或许是为了预示今夜的大雨,直至第一道闪电划亮天际,它才在本能的震撼中倏忽被掩去。
林嘉时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闪电过后浓烈的黑暗中出现,带来震耳的一声惊雷,渐渐放慢速度,停在了一株盖满绿叶的玉兰树下。
司机打开门,秦思意与钟情便在不久之后走了下来。
前者安抚似的牵着身后少年的手,表情却并不柔和,悒悒流露出微妙的失衡。
他注意到钟情附耳与对方说了些什么,高挑的身形在路灯下拖成一道绵延的黑影,随着动作彻底盖住秦思意,只在街上留下一个人的影子。
两人前脚走上台阶,后脚暴雨便忽地从屋檐外落了下来。
秦思意不自觉地回头去看他十八岁生日的夜晚。
街道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仅剩雨珠汇成的水洼,映出遮蔽月色的阴云,在深色的柏油路上,形成一片光感强烈的黑。
“思意。”林嘉时打开门,站在玄关后叫了秦思意一声。
“下雨了,先进来吧。”
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T恤,身后是门廊里新添的落地灯。
可秦思意转身的第一眼却并不觉得对方醒目,反而感到一种被包裹的灰败,仿佛林嘉时是一个陈旧的,被困在了这间古老公寓里的幽灵。
“晚上好。”
钟情趁着秦思意出神的间隙和林嘉时打了招呼,比对方更早一些走进公寓。
他不喜欢雷雨天,也讨厌将这样的天气和生日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这会让他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并由此产生抗拒与抵触的心理。
这间公寓的门廊太长,以至于在两盏灯之间留下了一块未能彻底照亮的区域。
一把长椅被放置在这个位置,钟情在经过时瞥了一眼,边上有一颗被网兜套起来的棕色篮球。
他没有在意,径直从门廊走了出去。
收口用的系绳拖在地上,被踩过一脚,拽着篮球稍稍在钟情身后滚动了半圈,停在和拍品图上一样的,露出了签名的角度。
秦思意在之后跟了上去,恰好挡住那把长椅,也将篮球遮在了中间。
他看见钟情在前厅的主灯下站定,毫无征兆地带着一身光辉回眸,用比他更自然,更从容,更像这间公寓主人的姿态问到:“要不要先拆礼物?”
秦思意便于此刻真正描摹出了命运的轮廓,在脑海中将其定义成了潜伏在明暗交接处的,无法被触碰到的神秘物质。
他从一瞬的愕然中回神,迷茫地点了点头,好久才用语言回应到:“嗯,先拆礼物吧。”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四行诗》81

『“不要不理我,钟情。”』
临近开学的缘故,加之秦思意的同学们大多才回到L市不久,因此只是商量着把礼物寄到了预留的地址,由管家代收后,被林嘉时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那是一个一眼就能被看见的位置,挨着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壁炉,在角落里摞起一小叠,将坐垫压出了柔软的凹陷。
钟情找了把空置的沙发坐下,自然地从餐车上拿了杯软饮,并不去喝,仅仅装饰一般握在手里。
他和林嘉时的礼物被留到了最后,故而尚且算不上有什么能让他额外着意的地方。
壁炉前是一张前任屋主留下的茶几,暗色的木料被打磨抛光,雕刻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纹样,展台似的压在手工编织的地毯上。
秦思意在拆开几个礼盒之后,将其中的礼物连同贺卡挨个摆在了临近的桌角。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流露出过于鲜明的好恶,以至于那些表情与动作由旁人看来,似乎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着一贯的流程。
放在最后的,是一颗署名为Alexander的人送的法贝热彩蛋。
与以往印象中应当包裹着画像或是什么精美的雕刻不同,在秦思意打开上方的旋钮之后,藏在珐琅与钻石下其实只有一句手写的,被封存在椭圆相框里的俄文摘抄。
他看不懂与自己所掌握的全然不同的词汇,只好在短暂的赏玩过后将它重新合上,与其他礼物一起,放到了一旁。
“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注1)
林嘉时在那之前低喃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连离得稍近的钟情都没能听清。
前者选修过一个学期的俄语,故而认出了彩蛋里用鹅毛笔写下的句子。
他回忆了一番上面的署名,最后并不那样确定地想到,对方应该是斯特兰德那位来自遥远北国的舍长。
由于不明白对方送出这颗彩蛋的用意,林嘉时也不好就这么认定镜框中的话别有所指,于是他仅在心里列出了一些可能的设想,到底没有把这句话的意思告诉在座的另外两人。
茶几上随意地罗列着对于他人来说精美且奢侈的礼物,而在那些送出了礼物的人眼中,这些恐怕只是无数唾手可得的小玩意里再普通不过的某个。
林嘉时的礼物当然不可能与之相比,可当秦思意将包装纸拆开的瞬间,钟情注意到,后者甚至欣喜得连目光都要比先前闪烁,骤然便将积攒的阴郁一扫而空。
秦思意珍惜又雀跃地掀开那个显然是用常见木材压制的盒盖,尚未完全打开,匣子里塑料的小人儿便立刻与他的眼睛一起映在了内侧的镜面上。
八音盒的发条在后面,他托着盒体拧了几圈,那个连颜料都没晕染好的人偶就伴着旋律依照既定的路径开始在匣子里打转。
钟情看得出秦思意对它爱不释手。
后者盯着八音盒反反复复摆弄了好一阵,穿白裙的人偶便一次又一次在绘着花朵的木板上舞动。
那其实并不优雅,也称不上有趣,可秦思意偏偏就是喜欢。
直到林嘉时刻意出声提醒,他这才想起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要拆。
与前者简陋的包装不同,钟情送出的翻书杖,哪怕是用以存放的匣子都被手工的礼盒与绸带包裹着。
他特地订制了贝母饰面的锁扣,内衬也用上了光泽感足以与主钻相称的丝绒,只期待着秦思意在打开的一刻能露出哪怕须臾的惊艳。
然而后者却仅仅和看见先前那些普通同学送的礼物时一样,露出了一个公式化的表情,而后便仿佛为了避免尴尬般问到:“怎么会想到送这个的?”
钟情不理解,也想不通为何对方会是这样平淡的反应。
圣诞义拍上可供拍卖的展品众多,即便那柄翻书杖未必会是秦思意的最爱,可至少,对方也没有理由去拍一件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
他茫然地愣了半秒,稍后才怏怏答到:“我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的。”
秦思意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敷衍他。
钟情没有继续接话,沉默地让思绪沿着先前的疑惑寻找起了足以解释一切的逻辑。
他盯着那柄琥珀制成的翻书杖,透明的杖体被客厅里暖调的光线衬着,仿佛一块即刻就要凝固的甜腻糖浆。
那很像秦思意的瞳孔映在阳光下的颜色,也是一样的透彻,只是更多了些灵动的水光,让它好像不止地进行着缓慢的流淌。
他迷茫地将视线挪移至对方的眸间,试图攫取一切可能错漏的。
但秦思意始终都只用一种疏离的,淡漠的,鉴赏艺术品似的目光,清浅地从翻书杖上扫过。
钟情从未料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有些难堪地转头,回避着朝来时那扇连接前厅的门看去。
管家便在此刻巧合地走了过来,站在门框下提醒般叩了两声,用他沉稳的语调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即便换作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很难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令他感到尴尬的场景里。
钟情也是一样。
他在秦思意与管家之间选择了后者,端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维持着先前闲适从容的姿态,应着那句话起身往外走。
他的视线在放稳之后一直朝外延伸出去,直到停顿在门廊的尽头,那把长椅的末尾。
被踩到过系绳的篮球还在先前的位置,只是有一点不一样,它调转了方向,露出了一行无比眼熟的签名。
那角度和拍品图上的一模一样,钟情几乎不需要仔细去回忆,骤然就想起了圣诞义拍的夜晚。
他恍然立在了原地,神思在过去与当下来回穿梭,最终飘忽地回到这具紧绷的身体里,开始自嘲起一直以来的一厢情愿。
原来他送出了什么并不要紧。
从头到尾,秦思意拍下的,都是林嘉时想要的东西。
整场晚餐,钟情再没有多说过半句。
他的神色倒看不出厌倦,可偶然无意的一瞥,却还让能让人察觉到一种被掩饰过后的不耐烦。
秦思意看着对方面前的菜品一道道更换,从前菜到正餐,再从正餐到甜点。
不同的碗碟盛放不同的菜式,女佣愈发拘谨地将它们撤下去,只有钟情的表情是不变的,由始至终地漠然。
“要不要买点吃的,万一晚上饿了。”回去的路上,秦思意在途经一家面包店时小心翼翼地问到。
“为什么?”钟情没有回答,他用对方在拆开自己的礼物后相似的语气去问,平静且不包含任何一丝期待。
“……我看晚饭好像不太合你的胃口。”秦思意搞不懂钟情在为什么而生气,好在他可以确定,应当是关于自己。
他为此十分谨慎地一点点凑近了,强打起精神,很轻地用小指碰了碰对方的掌侧。
“我让你不开心了吗?”秦思意的嗓音总是格外干净,字句饱满地含着颗粒感,又不让人觉得过分醇厚,而更像是积雪融化后砸向水面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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