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
林嘉时的话没有说完,突兀地在一开始就停了下来。
哪怕秦思意跟着重复了一遍,对方也还是不曾将原本想要说的话说出口。
他想让秦思意面对真实的内心,想让秦思意读懂钟情,想让秦思意在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得到珍惜,想让秦思意不会再在这样的天气里淋湿自己。
林嘉时敏锐地察觉到了钟情是最好的人选,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他便又想到,秦思意根本没有能够与之交换的东西。
“睡觉吧,很晚了。”
秦思意的未来不会比他的更艰难,但命运也注定了对方不会再有钟情所需要的。
话说得好听是如此,可要说得难听,对方能够献出的,就只有那副眼下尚且令钟情迷恋的皮囊。
林嘉时不会把这些讲出来,也不愿意剖白他人的人生。
他因此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变成一个等待秦思意自己撞破的秘密。
或许是这几天的经历影响了梦境,在林嘉时走出房间之后,秦思意很快睡了过去。
他在梦里见到了早已不可能再见的外祖父,如愿回到了对方送自己八音盒的那天。
烧制精美的陶瓷人偶在拧上发条之后开始跳舞,跟着齿轮踩中每一个节拍,一圈接着一圈,没有尽头似的不断在匣子里旋转。
秦思意趴在桌边看,还没长开的个子大半都藏在桌面以下,只能踮起脚,乖乖地扒在书桌旁。
他在短暂的疑惑后接受了这个年幼的自己,并奇异地认为现实世界里的一切才是该被碾碎的梦境,欢快地盯着起舞的人偶,好像忽然就忘记了临睡前所有的不开心。
“为什么不是外公送我的曲子呢?”
稍过了一阵儿,他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令自己觉得别扭。
秦思意听见伴着发条奏响的不再是记忆中的旋律,而是剧院里被选做茶花女配乐的协奏曲。
“我不喜欢这个,我要外公送我的那首。”
他理所当然地像小时候一样对外祖父撒娇,带着些将要开始闹脾气的任性态度,格外自然地试图去攥住对方的衣袖。
老人近乎溺爱地对他说‘好’,保养得当的手也同样朝秦思意的方向递了出去。
可就在后者即将握住对方的瞬间,前一秒还慈祥笑着的老人,突然就如同恶梦重演一般,像记忆里那样,直挺挺地朝着原本并不存在的楼梯倒了下去。
八音盒倏忽消失了,变成手边冰凉的护栏。
秦思意站在台阶上朝下看,外祖父的脖颈因困难的呼吸而变得通红,绷起青筋,发出一种哪怕未曾经历过,也能让人本能地认为是濒死的声音。
他想起一间狭窄破旧的客厅,里面躺着一位双脚干瘦而青白的老人。
思绪由此开始变得混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没有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醒来。
秦思意在一片嘈杂里捂紧了耳朵。
而后,一连串穿透虚幻的谩骂声响起,骤然将他从梦中惊醒。
“吵死了!一直哭一直哭!知道你们家人没了,别人不要睡觉的啊!”
秦思意的心脏没来由地狂跳,要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似的,震得鼓膜都在嗡响。
他听见了走动的声音,很快又变成林嘉时礼貌得体的语句。
对方卑微地向那道骂声的主人道着歉,将刚买回来不久的零食原封不动地塞了出去。
房间外的哭声在那之后变成了克制的抽噎,愈发地让人感到窒塞。
秦思意控制不住地用同样的频率去呼吸,心跳便由此更为无序。
楼道里的邻居念着他听不懂的方言离开了,踢踏在水泥楼梯上踩出拖鞋的声响,与食物碰撞塑料袋的声音混在一起,无比刺耳难听。
秦思意低下头,要哭似的把脸埋进掌心。
他在漫长的屏息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听着窗外的暴雨连结无休无止的狂风,重复、循环,仿佛正驱散一切光辉,再也不会有新的黎明到来。
林嘉时的话说得很轻,可秦思意还是听见了。
他就躲在对方的房门口,挨着因老化而扩大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将那些对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老人压抑的抽泣在这之后渐渐停了下来,从静默里生出一种不甚相匹的严肃。
少顷,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岑寂,絮絮叨叨地说到:“回来干嘛呀,书都没读完呢,好好读书最要紧。”
“要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读下去才好,不读书不行的。”
林嘉时背对秦思意坐着,从那条缝里看出去,后者只能看到老人脸上显而易见的忧心。
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在之后的语气里听出,大概提出这个想法的林嘉时,也仍旧在心底里犹豫。
“我想早点回来照顾您,外公不在……”
对方的话被打断了。
可即便没有说完,秦思意也已然知晓林嘉时想要表达的内容。
客厅里的老人坐在冰棺边的塑料凳上,满是皱纹的双手颤颤巍巍拢住了对方,还是用一样的语气,将反驳变成了一种固执的念叨。
“你外公最盼着你好好读书了,你要是就这么回来了,外公才真的会伤心。”
她握着林嘉时的手发颤,悬在两人之间,说不上是因为年老还是因为悲戚。
后者因为外祖母的动作将脸侧过去了一些,让秦思意足够看清紧皱的眉头。
哪怕是在以往的历届重要比赛之前,他都没有见过林嘉时露出这样的表情。
秦思意看着对方渐渐把脑袋垂了下去,挨在外祖母的手背上,用一种艰涩的气声说到:“可是太花钱了,真的太花钱了。要是我没有用那么多钱,你们也不会舍不得治疗费用。”
秦思意觉得林嘉时在哭,可是他又看不到对方的脸了,只能看到那一耸一耸的,像是正哭泣般的肩膀。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嘉时。
一点也不可靠,一点也不成熟,一点也不得体,只叫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唏嘘。
他突然想问林嘉时受伤的脚踝怎么样了,平常需要吃止痛药维持的病症还好吗?
那些□□上的苦痛是否能够超越对方现在的愁楚?
是不是那样对方就可以不用以这样陌生的姿态出现?
是不是那样对方就不会带给他这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恐惧?
秦思意明白自己的自私与恶劣,可是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将来作为交换,换取林嘉时不会太早从他的身边离开。
有风从老旧的窗缝间挤了进来,撞上背脊,隔着衣服扑向前一晚被李卓宇跪出来的瘀伤。
秦思意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正感到幻痛,但他确实不觉得舒服,难受得几乎就要跟着门外的林嘉时一起将腰弯下去。
他以前不觉得斯特兰德的砖墙漂亮,甚至认为那些红砖象征着被礼教束缚的人生。
可现在却不一样。
秦思意隐约理解了,红砖旁从未生出铁锈的护栏,必定不可能听过今夜这般的对白。
它们只会留存一些烂漫而飘忽的心事,或许真的曾在那几分钟里令人感到不快,但并不会变成切实延续的,改变人生的沉重伏笔。
“外婆都苦惯了,你叫我去花钱,我哪知道钱要怎么花呢?”
坐在林嘉时面前的老人又说话了,慈爱却无奈地反复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一些哲学作品里总爱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参透了人生的本质,可是秦思意从夹缝里望出去,老人的眼里就只有深不见底的无望。
她或许还留存一小点希冀,但那是为林嘉时的人生亮起的,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她自己。
“本来给你读书的钱就是你爸妈遗下来的。”老人说,“还有这套房子也是。实在不够,就把这套房子卖了。”
“外婆!”林嘉时喝止了外祖母的独白,不知怎么,却没有接上任何用以反驳的话。
秦思意就在此刻开始后悔自己在面对李卓宇时的不温驯。
他无端地想到,如果自己没有惹恼对方,是不是就可以为林嘉时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
身上的瘀伤倏忽间爆发出未曾有过的钝痛,好像李卓宇又一次摁着他一遍遍地往地板上撞。
秦思意听见了过于贴近的闷响,类似敲门,却更适合用‘砸’去形容。
他在这种虚幻诞生的惶恐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秦师蕴的尖叫声刺耳又凄厉,藏着难以言说的怨愤,噩梦一般,深深刻进了脑海。
——那么,假使自己真的接受了父亲与李卓宇开出的价码呢?
秦思意的思绪忽然被这样的想法打断。
不可否认,他确实短暂地想过要去帮助林嘉时,可如果这便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那么他就只能选择驳回一切可能的答案。
秦思意的双手跟着房门外的老人一起颤得厉害,他在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慨,也在为不小心窥听到的事实而绝望。
他疲乏地缓缓坐在了地上,脑袋挨着门框,说不清究竟想不想继续地捕捉着屋外的对话。
老人在很久之后才继续,还是一样的语气,让人无端地想要跟着哀叹。
她说得极慢,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絮叨,一字一句,仿佛已然在心里斟酌了千百遍。
“嘉时啊,你不要劝外婆。以前你妈在的时候,外婆就想你们一家好好的。现在她都走了那么久了,外婆就指望你能好了。”
秦思意听她叹息,听她啜泣,听她虚弱地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声音。
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不再有林嘉时的打搅,变成一场类似演讲的奇怪自白,在呼啸不止的风里,即刻便被吹散。
“你外公没了,外婆也不知道还能留多久。但是你的人生才刚要开始呢,一定要把每个选择都做好。”
“外婆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那就算外婆求你。好好把大学读完,读完了书再来想别的。”
窗外的雨好像在这番话之后变得更大了,将玻璃窗撞出‘哐哐’的声响,惊得秦思意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挨在门边,视线穿过逼仄的空间,停在已经沾了水的书桌上,不可避免地想起早晨离开老宅前,从楼道里看见的大雨。
秦思意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外祖父。想他有些啰嗦地和年幼的自己讲那些尚且听不懂的大道理;想他纠正自己的不得体;想他魔术一样变出一件又一件礼物;想他牵着自己经过夏天开了满墙的壁花。
和L市一样,江城也总是下雨。
空气潮湿,天色阴郁。
如今再回想起来,有关童年的记忆其实始终伴随着这样的天气。
可不知为何,秦思意却将它们想象得无比美好,近乎于索伦托的晴空,甚至要比那更为梦幻。
但现在,暴雨即是暴雨,是和L市并无不同的恶劣季候,冲刷掉回忆中所有的色彩,变成灰败的,连日的阴翳。
这么想着,屋外再度传来了老人的说话声。
秦思意不可避免地接着去听,听对方终于换了话题,转而指向自己。
对方压低了嗓音说:“你看,同学找你来玩,你都没有地方让他坐一下。以后长大了,有更多要相互帮忙的地方,也像今天一样吗?”
心虚莫名攀遍了全身,秦思意几乎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
他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帮到林嘉时的地方?
哪怕时间倒回数月前,他都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句话。
而如今,秦思意本能地想到否定。
“我看他也可怜。这么大的雨跑来,淋成这个样子,家里人也不来接……”
跟在这句话之后,老人的视线朝房间的方向移了过来。
秦思意忽地想要抬头,毫无预兆的,却触到了对方的目光。
他还不确定老人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在偷听,身体便已然条件反射般躲到了墙后。
空气中有久积的霉味,在他忐忑的心跳里逐渐变得清晰,窜进鼻腔,与先前的画面交融,共同组合成今夜独有的记忆。
房间外的对话仍在继续,只是话音压得更低。
或许是他们确实不想叫秦思意听见,也或许是秦思意不自觉的抗拒。那一眼过后,他再没有听清任何一个简单的词汇,只能辨析出一些特定指向的字句。
林嘉时在不断地重复着‘外婆’两个字,而另一个声音强调的则全部可以用‘未来’去概括。
秦思意想起诗歌赏析课里,老师为他们留下的作业。
——如何评价四季的雨?
他那时只能立刻想到春雨,太多诗歌描述了雨水在春天象征着的茂盛生机,可却极少会有人将夏天的暴雨用同样的手法表达。
这样的雨会被拿去形容挑战,形容恐惧,形容命运。
和它们留给秦思意的印象一样,比秋雨更为凄惶,比冬雨还要冷冽。
他记不起自己在提交作业时写下的是怎样的评价,只知道假若放到现在,他一定会给出更合适的答案。
秦思意在这个夏天的雨夜里并未从屋外冗杂的交谈里记得许多。
他将整场对话删减概括,提炼出不那么让人觉得愁苦的内容,留下自认为重要的部分,念念有词地从口中抿了出来。
“长大以后,也要相互扶持……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
『“如果你赢了,可以找我兑现任何我力所能及的。”』
台风过后,江城的天气骤然从连日的暴雨转成了飙升的高温。
返程的前一天,秦思意和林嘉时一起去了趟栖江。
李卓宇其实并不算说谎。秦师蕴的情况的确在好转,只是不像想象中那样迅速。
庭院的绿化没有遮蔽走廊,阳光便炽烈地照到秦思意的背上,突兀地让他回想起,那里在一周前曾留下过的瘀伤。
他没有再在离开时撞见不想见到的人,隔着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他安静而平和地与母亲进行了道别。
秦思意轻絮地在母亲听不到的地方说着很快就会再见,心里却空落落的没底。
他拿不准父亲阴晴不定的性格,猜不透对方的喜怒无常,只好无奈地祈祷,命运能像前半生那样眷顾他的母亲。
返程的航班在第二天傍晚起飞,秦思意和林嘉时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从跑道上空渐渐没入了地平线。
后者胸前的口袋里原本放着一小截桃木,临过安检之前,被取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秦思意注意到那时林嘉时的动作十分细微地钝了一瞬,类似于电影的掉帧,很快就像未曾出现过一般,被接下去的流畅所掩盖。
他欲言又止地将嘴唇张开了些,却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只好打消了念头,悒悒立在对方身后。
暑假的机场格外繁忙,秦思意难得没有走进头等舱的通道口,而是和林嘉时一起,挨在曲折的队列之间。
对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高大的身形挡在面前,像一道出现在白日的暗影。
尚未完全康复的脚踝在每一次短暂的前移里微跛,因为遮住了伤口,变成他人眼里天生的残疾。
秦思意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真切地为林嘉时感到惋惜。先赞扬对方的外表,再点出假想的缺陷,用一种无比礼貌的句式,粗鲁地进行着对他人的评价。
他想林嘉时应当也是听到了的,可不知为何,对方始终不曾回头。
站在身前的少年似乎只会木讷地跟着人潮前进,遗忘了自己还有制止与辩驳的能力。
走向候机厅的时候,落日就在连片的玻璃幕墙外烧得橙红。
灼目的光辉在余光中摇曳,扭曲成末日般铺天盖地的焰火,燃得秦思意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只能踩着林嘉时歪斜的影子不断向前挪步。
“嘉时。”他突然叫了对方一声。
“怎么了?”前方跛脚的少年停下来,转身耐心地等待起秦思意的回答。
“我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秦思意不敢抬头,低垂着视线,看对方一瘸一拐地朝自己靠近。
那双洗刷得干净洁白的球鞋最后停在了不足一个手掌的距离,染上航站楼外浓烈的暮色,变得不再过分朴素,而叫人联想到诗歌里托送圣人们升入天堂的云彩。
对方的嗓音还是和以往一样温润大气,谈吐优雅地将每句话都说得仿若哲学书籍中的名句。
秦思意沉默着去听,听林嘉时为他开脱,用那样公正语气说:“你没有必须帮助我的义务,不要为了我的命运烦心。”
对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速度适中,语调得体。
以至于秦思意反复地在这段话中想起,自己曾经无数遍讽刺似的对林嘉时说过,要是后者有和学校里其他同学相似的家境,那么他必然会比大多数人都更为成功。
相似小说推荐
-
癔症(烈冶) [近代现代] 《癔症》全集 作者:烈冶【CP完结】长佩VIP2024-3-15完结收藏:9,683评论:1,486海星:16,633点击:45...
-
夜间航行(甜梅星) [近代现代] 《夜间航行》全集 作者:甜梅星【CP完结】长佩VIP2024-3-15完结收藏:6,691评论:2,155海星:43,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