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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可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嘉时好像刻意地不愿去读懂秦思意的忧悒,他宁可去安抚,去鼓励,也不愿意直白地点出对方正为何彷徨。
他把语调放得愈发温和,轻轻揉了揉对方的短发,低下头说:“因为那是我该思考的问题。”
两人的交流不明所以地停在了这一句,直到将要在廊桥上分开,秦思意才重新停下,拽住还在往前的林嘉时,犹豫地开口道:“等回去了,我去问问钟情吧?”
他将这句话说成了问句,并非在向后者陈述,而是奇怪地将自己的想法化作了一个试图交由林嘉时去定夺的问题。
这期间,两人走到了靠边的位置,将通道留给了其他正在登机的旅客。
秦思意靠着身后被晒得发烫的玻璃,压低了嗓音,知道自己有错一般,接着问:“我是不是不该想这些?”
他把视线落得不能更低,紧盯着自己的鞋面,罚站一样立在将熄的余暮中,林嘉时便神色凝重地看他,直到廊桥上只剩下催促登机的机务,他这才给出了不留余地的回答。
“思意,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拿什么去和钟情交换呢?”
林嘉时退开了一些,似乎要继续朝机舱的方向走。
秦思意终于仓促地跟着对方的动作抬头,茫然且无声地凝视着林嘉时的眼睛,听对方用近乎责备的语气指正到:“钟情的确很好,可是他没有理由无条件地为你付出。”
从头至尾,不明白的向来都只有秦思意。
林嘉时太早看穿了钟情,以至于此刻的他不会想到那些过分天真的可能。
老师在第一节课上就讲述了投入与回报的不确定关系,不止含括了金融与资本,也暗指在人际交往中付出的感情。
秦思意或许会忘记那些数年前被一笔带过的简单论点,但林嘉时不会。
他把每一句都认认真真记在了脑海里,将其一板一眼地套用进了自己与前者的社交关系。
秦思意是曾经被林嘉时选中用以改变命运的工具,可是他算漏了风险,忘记了足以左右选择的真心,在经年累月的相处间,彻底消抹了晦涩难堪的本意。
他再清楚不过情感更需要等价的交换,而和自己所渴望并得到的友谊不同,钟情想从秦思意身上索取的,显然还要更多。
时光若是向前倒退半年,林嘉时或许还愿意给出正向的提示。
可如今的秦思意甚至望不见自己的未来,遑论要以一个原本就难以被接受的身份留在钟情身边。
趋利避害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对于学校里的多数人来说,这更是最重要的必修课。
秦思意未必已经被归为后者,但显然,他也不可能再为那些人带去任何利益。
林嘉时不会把自己的话定义成对对方的保护,他更愿称之为暂时的指引,在命运重新步入正轨之后,自然也会诞生新的选择。
航班起飞之前,秦思意拍下了一张窗外的夜景发给钟情。
后者被父亲安排跟进一项简单的合作,因此要比他们再早几天回到L市。
收到那张照片时钟情正同玛蒂尔达一起前往预定好的餐厅。
L市经历着有史以来少见的高温,路旁的玉兰树在花谢之后被迫面对烧灼般的炎热,纷纷呈现出一种将要干涸枯死的病态。
玛蒂尔达没能去到原本计划好的植物温室餐厅,不太高兴将嘴撅得老高。
两家的子公司在医药方面有着长期的合作,因而整个暑假几乎都在与对方的接触中度过。
钟情的态度说不上热情,玛蒂尔达又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反倒还不如最开始那一眼的惊艳。
“Richard,你请别的女孩子吃饭的时候也会一直看手机吗?”
平心而论,大多数情况下,钟情的行为都礼貌且绅士,玛蒂尔达其实很少有机会像这样指出对方的失礼。
他像一台被设定好完美程序的机器,只在特定的条件下,触发一些不合规矩的事件。
“我没有请别的女孩子吃过饭。”
这句话之后,钟情仍旧没有放下手机。
他好像在回复什么绝对重要的信息,哪怕延误一秒,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在分心。”
玛蒂尔达点完了餐,将菜单合上,递到了一旁的侍应生手里。
她美丽而卷曲的金色睫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钟情并不关心,只在她抱怨的句尾敷衍一般将视线调动了几秒。
“如果你想找人调情,可以联系前几天那个男孩。”
后者终于将手机放下了,坦然地用指尖将它推到烛台边,像是预知了不会再收到新的消息。
“我可不会喜欢你这么无趣的人。”玛蒂尔达反将一军,顺带不满地朝钟情眨了下眼。
见对方确实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她于是好奇地问到:“是先前派对上的少年吗?一整个假期我都没有见你对其他事情这样热衷过。”
“嗯。”钟情点了点头,“明天我要去接他,之后应该会没什么空余的时间。我们最好在下午把剩下的条目做一个汇总,其他的可以交给我父亲的助理去安排。”
“天哪!”玛蒂尔达为钟情的死板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有些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向桌前靠近,不可思议地说到:“我当然知道那些事情没必要全部经手。我是在和你聊天!聊关于同龄人的,私人的话题!”
她在语毕之后愤愤展开了餐巾,随手铺在腿上,接着感慨:“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风趣的人。”
“那只是装给萍水相逢的路人看的样子。”
侍应生给钟情递上了一杯气泡水,餐厅不向未成年人提供酒饮,只有玛蒂尔达点了杯混合果酒。
后者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终于平复了些心情,在将杯子放回手边后重新看回钟情,玩笑着说到:“我倒宁愿你维护好那张面具。”
这句话说完,玛蒂尔达并没有停下。
她很快便接上了自己先前的话题,压低了嗓音,悄声问:“你在面对他时也会这样吗?”
“谁?”钟情向对方确认。
“派对上那个少年,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舞伴。”
玛蒂尔达看得出,钟情的表情在自己的前后半句之间微妙的变化。
事实上,即便不给出明确的答案,她也已然猜到了会是怎样的结果。
符合预期的反应让玛蒂尔达的内心无比满足,甚至没有等到对方开口,她就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看来你已经知道结果了。”钟情笑起来,不为无意间暴露的失态而感到羞惭,反倒好整以暇地用相似的目光回看对方。
玛蒂尔达不屑地‘嗯哼’了一声,翠绿的眼睛如同猫科动物一般在阳光下收缩。
她向钟情发出挑衅,在一旁空白的便签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连同手中的笔一起递过去,还是用他人难以分辨的音量说到:“电影里的多数结局都是无疾而终。”
“但这是现实。”钟情说罢,写下自己的名字,向玛蒂尔达递了回去。
“如果你赢了,可以找我兑现任何我力所能及的。”
“你也一样。”钟情举起手中的纸条,轻轻在彩绘的玻璃窗下挥了挥。

『一道本该用优美或流畅去形容的线条。』
距离秋季学期的正式开学还有近一周的时间,恰好错过秦思意的生日,却也不算相隔多久。
钟情见到秦思意时,对方身上有一股叫人很难去准确形容的压抑。
那种状态与分别前实在反差得太明显,以至于哪怕不知该如何描述,钟情也还是莫名跟着沉下了心。
他和两人都打了招呼,林嘉时走在后面,定向越野赛上被树枝划伤的地方似乎还没有痊愈,即便有行李车挡着,也还是隐约能看出一脚轻一脚重。
司机从两人手里将行李接了过去,在询问到是否还是前往上一次的公寓时,秦思意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开始了犹豫。
他像是无法由自己做出决定般朝林嘉时瞥了一眼,流露出应当可以算作求助的表情,停下脚步往身后转了过去。
钟情不满地去攥他的手腕,不知怎么,对方最初的反应,竟是试图挣脱。
“我以为……”
秦思意的辩解要比本能慢半拍,而意识到原本将要说出口的话并不合适,则又慢了许多。
他在这三个字之后突兀地停了下来,放到钟情的眼里,便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足够糊弄的借口。
后者倒是没有多说,仅仅冷着脸将手收回了身侧,快步独自向前,在经过司机时留下了一句:“你送他们回去。”
钟情的语调傲慢,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他那天生的优渥像是在这短短一个假期里疯狂滋长,填补了以往因为青涩而产生的拘谨,愈发显出雅致的疏离。
他知道秦思意仍旧看着自己,可是他并不打算回头。
对方总是在林嘉时出现的场合将他挪至后位,他想要给秦思意一点小小的教训,让对方知道,自己也不会每次都愿意乖巧地等待那些被剩余下来的情绪。
“钟情。”
秦思意的声音几乎与指尖同时,经由听觉和触觉传递给了钟情。
他做出了和后者一样的动作,追上前,小心翼翼攥在了钟情的手腕上。
他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以及要比自己高出一些的体温,拼凑成晦涩的隐喻,令人想起索伦托规律的海潮与缠绵的晚风。
“要说什么?”钟情问他。
秦思意只想着留下对方,并没有想过钟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于是怔怔维持着手上的动作,连目光都迟滞地停顿在了对方眼前。
不该是这样的,秦思意想到。
在索伦托时,分明连沉默都氤氲着清甜与慵懒,可为什么只要回到L市的天穹下,哪怕烈日都无法晒干印象中的阴郁?
他开始疑惑,怎么都想不通似的将眉头渐渐蹙起,摆出一副惹人怜悯的表情,漂亮却又不那么像钟情描绘过的秦思意。
后者白得几乎病态的面孔布满愁楚,清贵的眼眉变成幽凄的深谷,惶惶便把从江城带来的不安,递到了钟情的眼中。
“想见你。”秦思意说。
结合语境,这实在是一句奇怪的话。
明明钟情就在面前,他却好像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随意从脑海中搜罗出三个字,张口就把它们当作了答案。
和预想的反应不同,对方并没有认为这是敷衍。
钟情缓慢地就着秦思意的动作靠近了,低下头,不太确定地用食指拨开了挡在后者额前的碎发。
“摔倒了吗?”
他看见一小块已经愈合的疤,在本就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留下一片更醒目的,新鲜的肉粉色。
伤口应当不深,大概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消失,但它出现在秦思意的额头上,一个跌倒都未必会被碰伤的位置。
似乎每一次对方从江城回来,身上总会多出一些原本没有的痕迹。
钟情不关心那些冗长无聊的八卦新闻,始终都将秦氏的分裂当成一场因股权重组所导致的闹剧。
他只知道秦思意定然不会向对方所谓的‘哥哥’妥协,却不明白,这样的抵抗必将带来漫长且持续的苦痛
“嗯,台风天不小心磕到了。”
对方顺着他给出的台阶走了下去,把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说得漫不经心。
钟情知道秦思意不想说,故而没有选择继续深究。
他用指腹很轻地从对方的疤痕上扫过,垂直落下,停在眉心的位置,等到秦思意终于忍不住再度抬眸看他,这才温声说:“已经快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情没有多想,只觉得对方过分安静了。
秦思意的沉默似乎是与年龄呈正比增长的,逐渐叫人不好用静谧去形容,转而认为寂静更能概括。
回去的路上,后者再没有说过半个字,神思恹恹,好像L市难得晴好的天气也并不值得他分出多余的注意。
他仿佛在看窗外的风景,细瞧却只有过分疲倦所带来的空洞。
直到汽车转入熟悉的街区,那双眼睛才十分缓慢地移回了车内。
琥珀似的眼仁随着视线一点点挪到钟情的身上,用尽了力气一般,从对方的指尖抬向双眸。
“我不想住在这里。”已经被林嘉时警告过不可以的秦思意还是任性地向钟情提出了要求。
这栋位于骑士桥的住宅是李峥‘借’给他暂时落脚的去处,秦思意没有资格拥有它,没有资格改变它,也同样没有资格继续惬意地称之为‘家’。
他坐在林嘉时的后座,因此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
秦思意想,那或许是失望透顶,但现在他真的非常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司机最后将车停靠在了正对台阶的街边。
黑色的大门镶嵌在纯白的外墙间,上方的盾形浮雕里还留存着隐晦的,充满宗教色彩的纹样。
它们不动声色地带来束缚,犹如要为步入这间住宅的人戴上镣铐,将其永远禁锢在古老的教条之中。
秦思意带着林嘉时进去收拾行李,开门的一瞬,房子的管家便站在门廊的座钟旁,格外公式化地朝着两人露出了笑容。
他曾经会觉得这是一种专业的素养,此刻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对方的镜片好似两块裹在摄像头前的玻璃,而李峥或是李卓宇,则极有可能正在背后进行着操控。
秦思意无视了对方,快步从楼梯跑了上去。
他把地板踩得咚咚响,逃命一般飞奔进了房间。
林嘉时跟在后面,撇开从走廊路过的女佣,反手将门锁好,一言不发地蹲在了秦思意的身边。
“我等会儿就和钟情说,他肯定愿意让你一起去住的。”
“思意。”林嘉时喝止了对方的自说自话。
“你是真的不懂钟情为什么愿意纵容你吗?”
他去抓秦思意正往行李箱里塞乐谱的手,将对方修长的十指按在谱夹上,看它们曲起来,犯错一样紧贴着。
后者垂着眼不敢抬头,双臂在林嘉时的掌心细碎地颤抖。
他慌乱的样子像极了志怪故事里清绝哀艳的美人,如同那些流传至今的描述一般,藏在被掩去了日光的幽暗房间里。
林嘉时认可这样的美丽,但又感到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秦思意不该是一朵夜昙,更不应该露出此刻飘忽到甚至让人觉得廉价的表情。
“钟情为什么要对你好?”
“你给过他什么,或者你想好要拿什么做交换了吗?”
空气里浮动着残余在秦思意身上的香气,是一种一直以来的晨露似的气息。
林嘉时从前总认为那带着点甜津津的味道,可如今忽而嗅见,却莫名叫他觉察出清苦。
“那你要我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等将来他们反咬一口,说是我看上了他们的东西?”
秦思意在回答时依然低着头,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沉闷且迟缓,没有半点以往的清朗。
林嘉时听见他因压抑而变得剧烈的喘息,肩膀与背脊也跟着不断地起伏。
棉质的白色T恤盖住他清瘦的蝴蝶骨,突起一道本该用优美或流畅去形容的线条,可落在这间光线不佳的房间里,却不可避免地让林嘉时回忆起了盖在外祖父脸上的那方轻盈的白布。
江城刮着台风的夜晚,后者也是在氧气面罩下用相似的呼吸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延长。
林嘉时那时站在外祖父的床边,看对方浑浊的眼睛迟滞地转动。
那道目光最终停在他身后的天花板上,像在看着什么过分遥远的东西。
他一样读不懂对方的情绪,只记得外祖父的呼吸在那之后渐渐平稳下去,变轻变弱,在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后,到底永远地停止了。
林嘉时盯着外祖父微张的嘴,里面有一条后缩的舌头,他在外祖母遏抑不住的哭声中反复解读,末了终于领悟,那段孱弱而模糊的话语究竟传递了些什么。
“嘉时,要争气。”
是一句从小到大,外祖父和他说过了无数遍的话。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重新落下,放回到了秦思意形容惨淡的脸上。
后者又何曾没有努力过。
在时光往前倒推的近十年间,煎熬的从来就不止是秦师蕴。
如果不是坚信命运能给母亲一个公正的决断,秦思意也不会到今天才真正认清现实。
然而这样的时间实在是太晚,晚到连林嘉时都看得出来,对方已经无法再从李家父子的手中扭转局面。
秦思意硬撑出来的骄傲一夕崩塌,在废墟下孕育出亟待萌芽的苦难。
林嘉时没有扼杀它们的力量,也达不成外祖父对自己的期望,他只能收回那些用来说教的话,和秦思意一起躲了在这间死寂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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