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很讨厌我吧?”临近终点线,林嘉时倏然问到。
他不等对方的回答,自作主张地松开了架在对方肩上的手臂。
钟情回看他,他便像平日里那样温声道:“我不会告诉思意的,你先走吧。”
林嘉时的脚步慢下来,一瘸一拐地去扶沿街的墙砖,他看见钟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他的方向,和秦思意一样抿直了唇角。
那样子很难不让人将他们放在一起去比较。林嘉时沿着每一处细节去回想,最终无望地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和秦思意就都不能算作是钟情的‘朋友’。
他在钟情跑远后很长地叹了口气,荒唐地在落着冻雨的夏夜呵出一团白雾,顷刻便被雨珠砸碎,未曾出现过一般消失在眼前。
林嘉时就在此刻后知后觉地感到力竭,猝然倒在街边,再也没了继续向前的力气。
雨水从空中径直坠进他的眼里,转而涌出,划出眼泪一样的水迹。
“钟情!”
橱窗里的彩灯将打湿的路面映得很亮。因此,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并非真实的躯壳,而是被拉长后倒映在水洼里的影子。
秦思意悬起的心在钟情从道路尽头奔来的那一刻终于放下,他站在终点线旁,手中黑色的伞竟也被雨水沾上一层银白的闪光。
持续了数小时的雨声在一瞬间化为岑寂,世界都只余下从远处渐近的脚步。
“钟情!”
或许还有其他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但钟情的大脑仅识别出了他最想听见的声音。
秦思意干净的音色夹杂雨声传来,‘沙沙’融入特别的颗粒感,在明亮的橱窗间营造出虚幻且斑斓的慵懒。
分明是急切的语调,传进钟情的耳朵里,却变得像是哼吟,每一个字都拖长尾音,似乎要一直延续下去,直至某个能够见到末日的世纪。
他不是太确定,毕竟饥饿与体力的透支已经让他飘飘然仿若踏在云里。
冲破终点线的那一刻,钟情觉察到有人接住了自己。
对方一把拥住他向前倾倒的,已然困不住灵魂的身体,而后无比温柔地说:“钟情,钟情。”
他抬眸去看,秦思意正轻笑着,极缓慢地去抚他的背脊。
“钟情。”对方的声音离得很近,贴着他的耳廓,连微弱的呼吸都穿过了暴雨。
“嗯。”
“是知道我准备了礼物吗?”秦思意呢喃着问他。
钟情摇了摇头,将手在对方耳畔笼出一圈阴影,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似的,凑近了才缓缓开口。
“是知道学长会一直等我。”
他躲在秦思意伞底,听着‘噼啪’砸出的雨声,后者的指尖在他背上短暂地停顿了一刹,片刻又落下,照旧继续起安抚似的拍打。
“你看见嘉时了吗?”对方在几分钟后才提起这个问题,边说边向钟情递去一杯热茶。
舍长坐在钟情对面林嘉时常坐的位置,不作声地揣摩起两人间的对话。
“最后一个打卡点还碰到了,可能碰上什么没有标明的岔路了吧。”
钟情的话说得心虚,毕竟谁也不好保证,林嘉时在抵达之后会不会道出实情。
他只能去赌对方让他离开时是无奈且释然的语气,用林嘉时一贯的品格为自己的恶劣作保。
钟情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令人不齿,但他就是改不了,他愿意在任何其他事情上大度,可秦思意在这里,秦思意只能关注幼稚又小气的钟情。
“要一起去看看吗?我还记得那条路。”
钟情睨了一眼舍长,转头问秦思意。
“不用再休息一会儿吗?”
“没事的。都这个时间了,去看看更放心一点。”钟情说着,走向了伞架。
秦思意要比对方晚一些起身,舍长抓准时机扣住了他,分外严肃地提醒到:“我还是坚持最初的观点,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了。”
舍长没有点明这个“他”指代谁。
秦思意顺着对方的视线眺去,交汇的瞬间,钟情便握着伞出现在了那里。
“那么,我也依旧持保留意见。”
他说罢挣开对方,朝钟情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大雨未止,这是舍长第二次看着秦思意经过咖啡馆橱窗。
只是这一回,那把伞来到了钟情的手上。
对方不动声色地将它换到靠外的一侧,轻轻揽了秦思意一把,低下头,调情似的在后者耳边说了些什么。
后者噙着笑,温吞地将视线对上。
那昂首的角度刚刚好,在舍长眼里变成一个轻盈留恋的吻。
『雾气与汗水攒聚的角落隔间。』
暑假到来之前,林嘉时的伤口代替那些作业、考试与申请,成了秦思意最关心的事。
后者花了许多额外的时间往返于塔尔顿,一度让米勒先生以为他想重新搬回那里。
好在事情确实正如钟情预想的那样,林嘉时并没有提起任何与他有关的事,对方和往常一样,平和且自然地融入在三人的社交关系间。
由于天气因素,加上比赛实在结束得太晚,原定在当日举行的颁奖便顺势延后到了周末。
到场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学生都安排有各自的活动,观众零星站在步台周围,在选手们戴上奖牌后捧场地开始鼓掌。
林嘉时没能站在台上,他的伤口有些发炎,学校贴心地为他安排了一把轮椅。
秦思意扶着握把站在他身后,目光却眺得极远,越过人群,直到落在钟情身上。
对方换下了比赛时的运动服,褪去少见的野性,被校服熨烫妥帖的布料重新刻上严谨、雅致等标签。
斯特兰德的学生不常在运动类的活动中有亮眼的表现,因此布莱尔先生特地更改了日程,亲自将奖牌和奖品清单一起送到了钟情的手里。
后者随意去看,一行被注明为奖金的数字便突兀地出现在了满页的字母之间。
其中的数额对于钟情来说构不成震撼,但还是让他为赞助方的手笔产生了一瞬的惊讶。
这样的投入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回报,真要说起来,他更愿意将其定义为慈善。
当然,在钟情的印象里,这所学校的学生们并不需要他人施予的‘慈善’。
和所有相似家境的少年一样,一贯的认知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赞助方在这份奖金背后设下的用意。
他没有选择将其留下,而是趁着仪式尚未结束,笑着举起奖单,宣布上面所有的奖品,包括那笔现金,都将会在之后被捐赠进学校设立的基金会。
钟情不明白林嘉时为什么努力,他只在这一秒看见,轮椅上的少年露出了难堪而又尴尬的表情。
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必然更多的需要来自他人的帮助。
林嘉时挤占了大部分秦思意的课余时间,只剩下晚餐过后未熄黄昏,留着一束白日的光亮,让钟情得以体验与后者经历过完整的一天。
他在最开始的几天里并不习惯,以至于将对林嘉时的厌烦迁怒到秦思意身上,闷着气,近半周都没有与对方讲话。
秦思意起初会哄他,好言好语地在写完作业后的闲暇里靠近,把当天的见闻说给他听。
可钟情却梗着脖子不想理,他把对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悄悄在心里解构,得出对方正心虚地讨好自己的结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单方面的给予变成了一场疲倦的独角戏。
秦思意在某个夜晚突然停下了正说着的话,起身握住椅子,毫无征兆地放回了自己的书桌前。
钟情回头看他,秦思意的脸上却辨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他若有所思地对着书桌出了会儿神,而后拉开抽屉,将一个礼盒拿了出来。
“钟情。”
他叫了对方一声,视线并不回落,依旧低敛着放在系带上。
钟情仓促站起来,难得显得慌乱,一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点在桌上,不自觉地压紧了书页。
“说好了要送你的礼物。”
秦思意这时才抬眸看他,稍稍侧过脸,将肩膀抵在了椅背上。
“本来想等你心情好一点了给你的,但是你好像一直不开心。”
他没有向钟情靠近,只有那个礼盒被握着送到了两人之间。
后者忽而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犹豫了几秒,想起那天在打卡的小屋里,林嘉时也是一样,将打湿了包装的能量棒递给自己。
钟情莫名感到了一阵懊悔,倒也说不清是不是出于对林嘉时的歉疚。
他朝秦思意走过去,在离对方指尖几毫米的地方握紧,看着那束目光朝自己聚起,游移,最后回避。
“我以为学长会在更合适的时间把礼物给我。”
秦思意的手已经松开了,钟情却没有立刻收回去。
他算得上抱怨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神色沉滞,在顶灯惨白的光下,表现出奇异的,并不相符的晦暗。
钟情期待的是比赛结束那刻的秦思意,热情直白地表达出对他的关心,从每一个动作里向他传达出细腻且丰茂的情感。
他极少会有被这样对待的机会,不止秦思意,在钟情的成长过程里,似乎所有人都吝啬对他表示爱意。
对于他人而言再平凡不过的东西,恰好就正是钟情得不到,又不自觉向往的。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怦然而至的悸动随着对方的拥抱清晰地传递,带来深刻的归属感,几乎就要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越过林嘉时,真正得到了秦思意的偏爱。
黑色的伞面将他们罩起来,融成相连的,不可分割的影子。
那时的秦思意与他四目相视,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近得甚至像是献吻。
可钟情同样不会忘记林嘉时的名字是怎样夺走了对方的注意,嘲讽似的出现在其他选手口中,轻而易举就让秦思意忘了,自己还没有将袋子里礼物送出去。
钟情在寝室里等了整整一夜,从期待转为失落,又将失落变成了憎恨。
他一度真切地期望林嘉时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然而直至秦思意重新回到斯特兰德,黎明的光辉缱绻盖过那张脸,后者疲惫又温柔地轻笑着看他,似乎彻底忘了,还有承诺没有兑现。
“我最近要去照顾嘉时,早上就不陪你吃饭了,上课不要迟到。”
秦思意的话开始带上耳鸣一般的回音,悠远地飘进钟情耳朵里,组合成不清晰的语句。
他花了些时间去理解,继而木讷地怔立在原地。
对方没有注意到,匆匆走进寝室把一个纸袋塞进抽屉,摘下观赛的手环,在钟情给出反应之前又一次推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钟情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比不过林嘉时了。
他半晌才想到要追问,在过道的地板上踩出凌乱的脚步声,引得路过的同学纷纷用古怪的眼神打量。
钟情没时间去管,他太想知道秦思意为什么不能向自己输出等价的感情了。
“学长!”
终于,他在庭院外的坡道上叫住了对方。
他穿着没有扣好的衬衣,赤着脚滑稽地踩在石板上。
被叫到的人循声回眸,茫然地停在了原地。
钟情想问的问题很多,堆积着挤在喉咙里,没有一条逾期,也没有一条被解答。
室外的光线太过刺眼,他花了会儿功夫才渐渐适应。
壁花攀着藤蔓贴在墙上,顺着望过去,秦思意身边的那朵花,其实也开在林嘉时的颈侧。
那双总是弹琴给钟情听的手,此刻正贴心地握在后者的轮椅握把上。
“怎么了?”秦思意迟钝地问他。
钟情站在晨曦的光芒里,被夏季的热意灼得眩晕,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根本答不出来对方的问题。
秦思意和林嘉时在一起,就已然是一个钟情不想得到的答案。
他悒悒沉默了许久,直至迟来的酸涩蔓延至心脏,微弱的痛感随着心跳泵至四肢百骸,爆发成一场迟到的,掐不灭的灾难。
“你要回塔尔顿了吗?”他小心翼翼去问,颈间淌下汗水,指尖却仍旧发凉。
秦思意感受不到钟情的痛苦,只能看见对方披着一身很璀璨的光,是那种焕发生机的,独属于少年时代,明朗而澄澈的色彩。
他为此轻絮地笑起来,眼里映出对方的影子,唇瓣微启,飘忽说到:“不会的,我怎么舍得你。”
钟情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思绪如剧目过场一般,短暂地产生了停滞。他将右手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正一阵阵发出震颤,剧烈得像是能盖过前夜的雷声。
“快点回去换衣服吧,被监督员看见就要扣分了。”
秦思意又和他说话,站在一墙的壁花旁,由围墙隔断出画框似的边界。
夏风与晨光将前者映成小众文艺片里的角色,温柔热忱,没来由地让人想起庭院里朝露蒸发的香气。
葱茏的树木,摇晃的水波,夏季浓绿的印象添上秦思意,最终变成一幅由钟情执笔的神秘作品。
他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手,带着忸怩去看秦思意,很后来才想起要给出回应。
“学长什么时候回来?”
“一定会回来的。”
秦思意没有给出时间,语气却笃定。
钟情的喉结随着这句话滚动了一下,逆着光在脖颈上映出一道影子,角度微妙地将那些细密的汗珠盖了过去。
他迟一些回到宿舍洗漱,盥洗室里已经没了他人氤出的雾气,水珠从花洒的孔隙落向皮肤,企图浇熄无法言明的炽热。
钟情烧得唇瓣都在发烫,却还是迫不及待想要汲取些什么。
他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良久才将手挪开。
沾湿的睫毛的水珠一滴滴凝聚,随后又无序地落下。钟情盯着地上的水渍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反手压了压门锁,在角落的隔间里,发出了压抑的喟叹。
——秦思意,秦思意,你为什么是秦思意?(注1)
作者有话说:
注1: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有一句——O Romeo,Romeo!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在潮湿的夏夜里诞生一种被舔舐的错觉。』
一件礼物可以哄好钟情,但并不意味着也能够让他接受秦思意总不自觉地提起林嘉时。
他在寝室的镜子前低声抗议,食指从布料绕成的空隙里抽出领带,在领口的位置打出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秦思意坐在桌边看他的动作,手肘撑着椅背,有些稚气地将脑袋往边上歪。
他在钟情开口之前截断了对方的话,注视着那颗稍稍游移了一下的喉结,含糊地去解答。
“再过一周就好了。”
对方不说为什么要再等一周,但钟情知道,林嘉时的伤口要到下个周末才能拆线。
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满,目光却挪转,落向秦思意,长久地与对方交视。
后者的下巴轻昂,眼帘却微垂,抿唇笑起来,有种斯文妥帖的矜贵。
钟情时常看不懂对方的表情,但假若真要细究,也不过是优渥的成长环境为其培养出的内在的傲慢。
衣架在左手边,钟情抓了件外套穿上,对着镜子将衣领捋好,而后走到秦思意面前,不算愉快地俯身凑到了对方耳边。
“学长已经拖延太多事了,希望这次你说话算话。”
他的领带没有被固定,说话时便垂坠着拂过秦思意的鼻尖。
后者不知道香气是从对方的衬衣上传来的,还是那条领带在什么时候沾上了香水,一阵浅淡的柑橘味缠在空气里,意外地在第三遍熄灯铃之前带来了隐秘的亢奋。
秦思意不再盯着钟情,视线缓慢下移,停在领带的末端,忽地抬手,将它握在了掌心里。
“钟情。”
他轻笑着喊对方的名字,手上略微施力,将钟情拽得愈发靠近。
“你是在说我忘了暑假要去旅游的事?”
离得太近,后者只能看见眼前极窄的一片区域。
秦思意耳后白皙的皮肤隐约透着血管,流畅的颈线向下延伸,没入钟情窥不见的视野里。
他极力克制着吞咽了一下,发出钝滞的声响,听得对方悠悠转头,将唇瓣停在了离他的唇角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钟情注意到秦思意的耳垂红了,即便掩饰得再巧妙,泛红的皮肤却还是背叛了伪装。
“先去一趟索伦托吧,只有一个目的地也太无聊了。”
后者的语调飘忽,温热的呼吸随着字句落向钟情,在潮湿的夏夜里诞生一种被舔舐的错觉。
他甚至觉得空气都有可能致幻,弥蒙形成香甜黏腻的热度。
钟情去过那里,他的父亲在索伦托有一处闲置的房产,是一座由修道院改建的度假别墅。
庭院里的柠檬树会在夏天结出青绿的果子,合着海风的气息,青涩且炽热地在天穹下游弋。
他那时摘下过一颗柠檬,好奇地拿着它跑到葡萄架下,将它们一起丢进女佣留下的石臼,捣出一汪甜津津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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