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当他试探着再去回望钟情时,对方也同样像是被夜色中滋长的藤蔓缠绕着。
——钟情并不快乐。
秦思意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他在清醒的瞬间重复地将梦里的情绪抿了几遍,而后摸索着拿起手机,按亮了屏幕。
事实上,就连来电都是梦里扰人的错觉。
显示时间的下方,通知里只有一条数小时前的消息,提示他漏接了一个来自林嘉时的电话。
秦思意短暂的回溯了一番,而后记起,在那只青瓷小碗被摔碎之前,确实是有道铃声从自己的手机里窜了出来。
他回拨过去,稍等了一阵,那头才传来林嘉时的声音。
对方散漫地聊了会儿天气,然后突然感慨到:“好羡慕你们,放假就真的是放假了。”
江城的凌晨一点,正值L市的黄昏。
绯色与靛蓝交织,将拱形窗框外的天穹变成一颗缓慢流动的水晶球。
林嘉时知道自己在秦思意交由他借住的房子里说出这句话有多不知好歹,可他还是诚实地说了出来。
他在最后一个字结束时试着伸手去触摸窗外的风,小臂才刚抬起,牵动三角肌,甚至手肘都没能离开身侧,便又痛苦地放下了。
没有比赛的时候,林嘉时不会特意去吃药,他认为那会给自己带来更多未知的,不可预测的麻烦。
或许是□□的疼痛带来精神上的负担,他最近时常会水肿。
他蹲坐在地上,手臂便自然地垂在了腿旁。
验证似的,林嘉时用食指在小腿上按了一下。
一圈指尖大小的青白印记凹了下去。
“我看了比赛的转播。”
秦思意在和他聊天。
对方应当是还说了些什么,但林嘉时没有注意。
他看着那块皮肤在对方说话的间隙一点点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恢复到正常的颜色,最终与周围相融。
“我想做个体检。”林嘉时没头没尾地打断了对方。
秦思意为对方难得不合规矩的行为停顿了半秒,继而如常问到:“教练没给你安排定期检查吗?”
“想等回国了再去做个全面点的。”
“怎么不在L市做?”
问出这句话时,秦思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冒犯开始后悔。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段时间,不算太长,却足以让秦思意觉得难熬。
“太贵了。”林嘉时诚实又残忍地回答到。
此时,他正待在位于骑士桥的公寓里。
身边的一切将这三个字衬得荒唐又可笑,就好像他其实该是一个被秦思意雇佣到家里,专门为对方讲越洋笑话的喜剧演员。
“抱歉。”
再提什么与金钱相关的帮助只会显得整场对话愈发讽刺,秦思意聪明地选择了最直白的用词,在两人少有的无话可说的气氛里,尴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暑假你回来吗?”他又问。
“还不确定,看看比赛怎么安排的吧。”林嘉时说罢,有些费劲地站了来。
他的手臂用不上力,因此并没有去支撑地面。
这让他的起身的动作看上去格外迟缓,有点像上了年纪,带着一种与少年人恰好相反的老态。
秦思意看不见这些,为了缓解气氛,照旧将语气挑得兴奋。
林嘉时不好再打断他,等到对方说完了这几天的见闻,这才开口问到:“我和钟情的生日过完了,那你的生日呢?”
“你想要什么礼物?”
在秦思意的讲述里,最重要的部分其实从一开始就被隐去了。
他没有提起自己的母亲,也没有提起李卓宇,兜兜转转反复聊着些无关话题。
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钟情。
他有些不好形容藏在自己内心的情绪,太多想法混沌地交织在一起,倒有些荒唐和无望。
秦思意当然记得钟情在几个小时之前才说过会保护他,可他拿捏不准后者对于玩笑与真心的尺度。
于是只好又向林嘉时求助到:“跟我申请同一个大学吧,好不好?”
『他是交到钟情手上的‘货品’,让对方满意是他的天职。』
“再选一个礼物吧。”林嘉时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为了让秦思意安心,他又在之后继续道:“很早之前就答应过你了,一定会和你申请同一个学校的。”
“我想去M市也没关系吗?”
“嗯,你想去M市也没关系。”
话到了这里,秦思意愈发感到为难。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像要把林嘉时的努力压成一张纸,丢进碎纸机。
无数的地点骤然开始在秦思意的脑海中盘桓,他在自私与迁就之间摇摆,末了凝了凝神,用某种庸常又冷郁口吻说:“那样的话,你现在争取的,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不要去M市了,嘉时。”
秦思意在后来无数次回忆过这个晚夜。
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床边。
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黑,没有星星,看不见月亮,也未曾有乌云流过。
它像一个黑洞,连光都未能逃逸,遑论生命。
秦思意那时自大地以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快乐,为林嘉时的人生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殊不知只要这夜的他再任性那么一点,又或再骄纵那么一点,他们的命运就不会如现实一样,成为赵则用以彰显‘善心’的谈资,成为钟情拿来嘲弄的笑柄。
最近天气很好,或许是连日的晴朗让钟情的心情转过了可以用轻松去概括的阈值,他大发慈悲地答应了秦思意的请求,并替对方订了一张飞往港城的机票。
秦思意很久没有见过林嘉时了。
他不忙,但是他很累,钟情也不允许他来这里。
林嘉时被安排在一间私人病房里,寸土寸金的地段,病房外的花园里却还开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
秦思意到的时候,对方正在午睡,他的四肢水肿得很厉害,早已看不出曾经健康清晰的脉络。
那样粗笨的手指和蜡黄的皮肤搭在一起,有点像被腌渍后的萝卜,让人莫名觉得,也许会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涩味。
林嘉时呼吸的声很重,并不是说他打鼾,而是一种试图将生命延长的努力。
秦思意握着他的手安静地听了一阵,忽然低下头,小声啜泣起来。
如果没有合适的配型,那么即便对方一直住在这里,也不过是煎熬着虚度时光。
他其实很想问钟情,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花一点钱,再多花一点点,对于钟情来说微不足道的钱。
可是他不敢,他太害怕钟情后悔了。
害怕钟情连为林嘉时拖延时间都不愿意,害怕钟情再把他送还给赵则。
“思意?”
第一滴眼泪砸在地板上时,林嘉时醒了。
秦思意抬头看他,余下的眼泪就接二连三地落在了对方扎着针管的手背上。
或许是怕对方和钟情一样,觉得这些眼泪做作。
秦思意飞快地用袖口在脸颊擦了两下,勉强地扯出一个笑,无声地对上了林嘉时的眼睛。
“干嘛憋回去?”
后者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他费劲地从床边的小柜子上抽了张纸巾,然后非常非常仔细地,将秦思意脸上的泪痕擦干了。
“那天钟情来看我。”林嘉时没有说完,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那双已经不那么明亮的眼睛稍稍弓起来,弯成很温柔的弧度,略过了会让秦思意难堪的部分。
“你那么难过,想哭就哭好了。”
林嘉时明白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只能又轻又慢地哄他。
于是秦思意枯白地抽噎了几声,不知怎么,倒再没掉下眼泪。
两人起初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起钟情,直到秦思意连贯地削了个苹果递给林嘉时。
“这么久不见,连苹果都会削了?”
林嘉时的本意是想缓解气氛。
秦思意的脸色不好,坐在这间病房里,无端让人想到在学校时,同学们说的飘荡在庄园废墟中的幽灵。
可对方似乎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他还是浅浅垂着眸,细薄的眼睑连着睫毛,像带褶皱的糖纸,也像轻颤的蝉翼。
秦思意没有想过不去理会林嘉时,钟情给的机会太过难得,甚至也许都不会有下一次。
“我还学了很多……”
他停顿了片刻,像在组织语言,稍等了一会儿才又说到:“我得想办法,让钟情喜欢我一点……”
他是交到钟情手上的‘货品’,让对方满意是他的天职。
离开医院时,天彻底黑了。
钟情在停车场等他,车窗被降下,伸出一只好看的,属于青年的,骨节分明的手。
修长的五指漫不经心张开,掌心些微曲起,依稀像是正尝试着握住飘忽不定的风。
他看见秦思意走过来,单薄的身形在夜里犹如鬼魅,可再近一些,又只让人感受到混杂着倦怠与低迷的冷郁。
“满意吗?”钟情在车窗内叫住了秦思意。
后者于是停下脚步,犯错的学生一般,顿在了钟情的手边。
“谢谢。”
他低着头道谢,目光跟着对方的指尖一起,看它们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学长的手真好看。”
钟情突然像很多年前那样称呼他,惊得秦思意一怔,好久才聚起目光,看对方审验一般打量自己。
“你用这只手给林嘉时递东西了吗?”
钟情笑起来,掌心绕过秦思意的小指,然后又向前贴了一些,挤进对方的指缝,十指交错在一起。
“林嘉时是怎么说的?”
“是不是以为这双手还在用来弹琴?”
路灯的光亮被廉价且老旧的玻璃灯罩裹住了,变成一种雾一样不清晰的滤镜,朦胧沾在秦思意的脸上。
他的眼尾还红着,有点像很多个夜晚,他攀着钟情的肩膀,隐忍不敢出声的样子。
但是,还要再多一些湮灭前的苍白。
掩去了随热意蒸腾而起的哀艳,也不存在天生的纯洁与清绝。
此刻的秦思意像一张白纸,摊开了让钟情去看,可再怎样努力,后者也读不出来。
“上车。”
这样的想法让钟情产生了莫名的焦躁,他语气不佳地向秦思意作出了指示,在对方提步前,抢先升起了车窗。
回去的路上,港城下起了雨。
霓虹灯被水渍晕成连片绽开的斑斓,让人联想到圣诞夜里,从学校教堂的尖顶后升起的烟花。
秦思意觉得,似乎有什么从心脏的缝隙里溢出去了。
带着连续的针扎似的痛感,将本就空荡荡的心脏戳得愈发寥落。
他俯过去吻钟情的耳廓,手腕从袖口露出雪白的一截,揽在对方的颈侧,像一个青涩又急不可耐的暗娼。
钟情把车停在了路边,好整以暇地等待秦思意接下去的动作。
对方连呼吸的频率都显得局促,却偏偏还是心虚地啄吻着。
钟情在秦思意的唇瓣离开自己的鼻尖,即将落向嘴角时掐住了他的下巴。
对方的动作停下来,朝露似的香气便随着体温,一点点绕紧了钟情。
“钟情,钟情……”秦思意轻声叫他的名字,好像在斯特兰德的寝室里那样温柔。
钟情没有回应,那双总显得寡幸的眼睛很认真地与他对视,表情严肃得几乎像是要解一道略过答案的题。
“你想说什么?”
钟情起初认为,秦思意这样不合常态的举动,是为了能有下一次来见林嘉时的机会。
他想要拒绝,又听见对方叫自己。
字正腔圆地坠在清冷的香气里,像一滴泠泠落进春池的融雪。
“钟情。”
秦思意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他只是想在这恍若时光倒流的一秒里念出钟情的名字。
斯特兰德的阴雨下在了港城,从后视镜狭小的框架涌入秦思意的眼睛。
他的目光要比钟情记忆里岑寂许多,却还是像清霜,像流月,静谧优柔地勾画出后者的轮廓,仿佛真正饱含爱意一样。
钟情托着他的下颌回吻,看他茫然地眯起眼,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和同样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事。
“不觉得恶心吗?”
秦思意是被对方按回车门上的,甚至钟情在做这些之前,仍在依依不舍地用舌尖舔舐着他的下唇。
昏暗的空间内,秦思意的思绪转得极慢。
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钟情是在拿那本留下的日记嘲讽他。
他重新扣好安全带,再没有将目光移回去,视线在指尖绕啊绕,最终浅浅扬起,对上了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你大概觉得我又在说谎。”
“但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他的语调古怪,有气无力地渐弱下去,以至于最后一个字几乎就像一声叹息。
那双弹过琴,给林嘉时递过苹果,也同样讨好过钟情的手,此时便紧扣着放在腿上。
钟情一眼睨过去,秦思意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残忍地在手背上抠出了一个个月牙状的印记。
“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是想骗你的喜欢吧?”
钟情没有回答,漠然地等待着秦思意演完这场独角戏。
后者或许是给自己留出了一个过场的时间,抿起唇再没说话。
直到他们从停车场进入直达的私人电梯,他这才放弃了似的对钟情说到:“让我再见一见嘉时吧,我会很乖的。”
那双细白的手又攀在了钟情肩上,不知廉耻地随着动作献上了一个吻。
『那种夏日般丰沛的水汽,从秦思意的心里,忽地蒸腾而起的。』
假期的最后一周,随着初夏的渐进,L市的天气也终于转暖。
林嘉时从衣架上取了风衣,正打算出门,又看见了藏在风衣后面的针织围巾。
那是秦思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温暖地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冬季,或许还会和他一起经历此后的无数个寒冷冬天。
朋友间的交流,有时会无声无息地将一些负面情绪带走。
自从上次的通话之后,林嘉时便觉得自己的状态要比先前好了许多。
他不确定这是真实的转变,还是出于心理因素,但至少,不适症状确实没有那样明显了。
这间位于骑士桥的公寓十分古典,李峥从始至终都将其交由房产经理处理,自然也就不会有改动的心思。
真要说起来,林嘉时甚至觉得,它比学校里那些改建尚不完善的教室都要昏暗。
深蓝的墙纸上繁复地绘着盛开在热带的鲜花,密密麻麻,虬绕着层叠的线条,像要刺穿屋顶一样攀援。
房间里只有几束从窗外挤进来的月光,穿过窗帘厚重的布料,不偏不倚地照在一幅贵妇人的肖像上。
林嘉时顺着光束往回看去,司机已经在台阶下停稳了车,就等着他出去。
“晚上好。”出于礼貌,林嘉时在对方替自己打开车门时打了声招呼。
后者仿佛稍稍愣了一瞬,而后同样客套地回应了。
先前的司机不知为何离职了,这是一个新人,却并非第一次接触住在这样地段的雇主。
或许是林嘉时身上并没有同样用金钱灌溉出的得体傲慢,司机在行驶了一阵后,于傍晚拥挤的车流中突兀地开了口:“很少会有雇主像您这样。”
林嘉时起初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略显疑惑地盯着后视镜向前看了数秒,继而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提他的那声问好。
他笑着回应了几句,在两人的对话间,迟钝地意识到,确实就只有自己会想这么做。
钟情和秦思意在上车时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他们理所当然地进行着手头上的事,不会被打断,也不认为这该是什么值得他们分出多余注意的部分。
林嘉时便在这一秒倏然意识到,自己与钟情和秦思意其实一直都分属于两个世界。
“我只是他的朋友。”他舒展地笑了笑,并不显得无奈,倒更像释然。
司机看着后座的少年温柔地将视线落回窗外,影影绰绰从眼里流过L市优雅的奢靡,它们雾气似的笼着那双眼睛,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停留过。
航班晚点,加上行李出得有些慢,林嘉时比预定的时间多等了近两个小时,这才瞧见两人的身影。
他说不上有什么和先前不同的地方,潜意识里却把钟情和秦思意的关系放到了比自己更高的优先级。
前者推着行李车,秦思意便走在他身后,穿着件黑色的长风衣,乍一看倒有些像钟情的影子。
林嘉时为这样的想法别扭了片刻,怎么想都觉得哪里反常。
思来想去好一阵,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先前的钟情,是不可能让人觉得足以盖过秦思意的光芒的。
司机接过行李车后,三人便开始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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