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在日暮西沉前陆续离开了斯特兰德,只有那些搭起的架子依旧向窗内透入一道道拉长的影子。
再度见到秦思意时,对方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书。
钟情走过去,在对方面前站定,秦思意这才终于察觉到什么似的将视线移了上去。
那双眼睛温润又明亮地看向钟情,隐约含着些笑意,似乎已然忘了午后发生在墙角的莫名其妙的小事。
“壁球馆今天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秦思意把书合好,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他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钟情坐下。分明仰着脸,等待着对方的选择,却又仿佛这片土地的领主,傲慢且不容拒绝地发号施令。
“作业有点多就先回来了。”
即便这么说着,钟情还是顺着秦思意的动作坐下了。
“吃完晚饭你想做什么?”
“我?”钟情迟疑着问了一句。
“嗯,我可以陪你去。”
秦思意笑了,目光却并不落向钟情,他的指尖在身侧的书封上摩挲了一阵,不知怎么,又将它放回了膝上。
“学长不写作业吗?”
“已经在自习课上写完了。”
和以往的对话不同,秦思意并没有很快就得到钟情的答案。
他以为对方会和之前一样,兴高采烈地说出某个地点,可从始至终,钟情就只是沉默。
随着灯火渐明,休息室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见等不到钟情的回答,秦思意只好尴尬地朝楼梯口走去。
他开始后悔回绝了林嘉时的邀请,甚至后悔起在午间推开了寝室那扇紧闭的门。
他以为钟情是愿意向他靠近的,而眼下看来,那时无论是谁发现了角落里的少年,对方也许都会做出一样的反应。
气象预报显示着今夜也许又会有雪。
秦思意坐在窗边往天际看,难得没有带钟情一起来吃晚餐。
他们在某种没有争吵的状况下陷入了冷战,不知因何而起,却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打破僵局。
“钟情呢?”
林嘉时端着餐盘坐到了对面的位置,随口就问出了秦思意同样想问的问题。
“不知道。”他托着腮,恹恹将视线收了回来。
屏幕上组合的数字已然过了预报会降雪的时间,秦思意只好失望地低头看向了餐盘。
“吵架了?”
林嘉时将水杯递过去,却并没有在秦思意伸手的同时松开。
“没吵架。”
“那怎么了?”
“不知道。”秦思意重复到。
或许是太过了解对方的脾气,即便是这样乏味的对话,林嘉时也还是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思意,不要总是见别人停下了,你就也跟着一起停下了。”
“你太守规矩了。”
他说罢将水杯推到了秦思意的手里,又碰了碰对方的指尖,轻声道:“你看,总要有人再主动一点。”
“我把它递给你,或者你自己把它接过去。”
少了一个人的晚餐要比平时安静许多,林嘉时在之后也不多说什么,只留下秦思意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杯水看。
他在离开前拿出了一小盒药片,熟练地合着水咽下,像是已经重复过这种动作千百次。
秦思意此时才开始了由自己发起的第一个话题,略显诧异地看着那个药盒,不怎么高兴地问到:“止痛药是可以一直吃的吗?”
“要训练啊,下个月有比赛,结束了就好了。”
“可是已经很久了。”
“没关系,教练帮我问过药剂师的。”
林嘉时说罢揉了揉秦思意的脑袋,他在起身时看见了餐厅外的钟情,于是又笑眯眯弯下腰,贴着后者的耳廓说:“好了,有人来接你了。”
秦思意顺着他的指引往身后看去,钟情便站在来往的人群间望向自己。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林嘉时的离开,只一味盯着钟情朝自己靠近的身影。
等到对方在身边站定,秦思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与林嘉时告别。
“你吃饭了吗?”
他去握钟情的手,就像林嘉时说的那样,主动勾住了对方的手指。
少年的指尖还留着从室外带来的寒意,不知为何却在掌心泛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秦思意发现钟情的脸色似乎不再像走过来时那样难看,而是复杂地将一些他也说不明白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
“今天有柠檬派和草莓冰淇淋,你要吃吗?”
他把钟情的指尖攥得更紧了一些,眼看着对方逐渐舒展开眉心,挂上某种饱含期待的不可思议。
“我请你吃甜点,你不要不高兴了,好不好?”
“好。”钟情在发声前顿了顿,小心翼翼咽下了那些堵在喉咙里的质问。
这夜的雪要比预报的晚上许多,秦思意踏上斯特兰德门廊的瞬间才终于有第一朵雪花颤颤巍巍从夜空中降下来。
“学长。”钟情叫住了他。
“下雪了。”
少年抬起手往路灯下指,秦思意便也顺着他的动作往远处看。
和先前的大雪一样,那些轻盈的雪花飘然环绕在了澄黄的灯影旁。
“今年的雪好多啊。”秦思意感叹着,摊开掌心从屋檐下伸了出去。
“前两年都只下了一两场小雪。”
他在这句话后看向了钟情,眉眼被灯光照得透亮,舒展又郁丽地笑着,紧接着就说到:“你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秦思意将手收了回来,捂着一小滴化开的雪水,‘啪嗒’在转身的瞬间砸向了台阶。
“我想好要去哪里了。”钟情站在风雪里说到。
“什么?”
“下午你问我,吃完晚饭想去做什么。”
一片雪花飘进了钟情的眼睛,他稍停顿了片刻,隔着斯特兰德门廊,将秦思意的表情模糊成了灯光下奇异的虚影。
“我想听学长拉琴。”
“所有人都听到了,只有我不在。”
随着雪花的消融,眼前的画面也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可是琴在器乐室里。”
秦思意的言辞像是拒绝,眉眼却又弯弯笑着,星点亮起灼人的光,仿佛将那云层后的月亮装了进去。
他用指尖轻轻擦过了钟情的眼睑,继而发问:“你要和我一起再偷跑一次吗?”
话音落下,秦思意便将手掌覆在了钟情眼前,恶劣地笼出一层黑暗,迫使对方做出更真实回答。
“他们在寝室窗外搭了脚手架。”
钟情握住了秦思意的手腕,紧贴着对方的掌心答到。
“学长,带我逃走吧。”
他将对方的手挪开,狡黠地眨了眨眼。
『少年们在窗棂的阴影间穿梭,仿佛跨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办公室的灯光熄灭得要比第三次铃响再晚上许多。
钟情和秦思意坐在落满雪的窗后,有一搭没一搭便聊起了比赛当天的琐事。
后者特地换上了礼服,板正地配着马甲,只有那头柔软的短发没有多做打理,乖巧地盖在了额前。
秦思意把斗篷扣在了肩上,裙摆似的在窗台上铺开,似乎两人将要做的并不是逃跑,而是前往一场只有在雪夜才会出现的舞会。
“你说要是被监督员看见了,他会扣我们的分吗?”
说话间,秦思意将窗户向上推开了些,霎时便让大风卷着雪花涌入了寝室。
他转头去看钟情,额前的碎发便滑稽又可爱地翘起几缕,随着风雪轻轻摇晃,在迷蒙的夜色下映出几分触之可及的真实。
“会的。”钟情同样扣好了斗篷,撑着窗台便将脑袋探向了窗外。
他的声音被盖得有些模糊,好在秦思意还是听见了,于是也跟着趴到对方身侧,迎着雪问到:“因为门禁?”
“因为胸花。”
钟情笑着指向了秦思意,分明抵着心口,却并没有多余的含义。
“不戴胸花不能入场。”
楼下的灯光就在此时暗了下去,依稀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暗色的影子,一点点消失,末了变成走廊上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钟情将抵在对方斗篷上的食指收了回去,迫不及待地扒着窗台,望着坡道上渐远的背影说到:“布莱尔先生走了。”
几分钟后,少年们顺着窗外的脚手架跳进了斯特兰德的花园里,挂着沾满衣摆的雪花,很快又融化成一片深色的水渍。
因为钟情的话,两人并没有将最初的目的地定在小音乐厅。
他们绕开大路,穿过雾气弥漫的树林,在湖岸边的积雪上踏出一道道凌乱的脚印,继而牵着手来到了学校的花房前。
就和无数个无人到来的夜晚一样,那些盛开或凋零的玫瑰落寞地积压在花房的玻璃墙外。
它们在大雪中枯白地颤抖着,孱弱又美丽,好像正等待着有人能将它们带离这里。
一旁的工具箱里有一把别人留下的剪刀,钟情把它拿了出来,拨开雪,挑拣着剪下了木架上最漂亮的一朵玫瑰。
他握着花回到秦思意的面前,安静又专注地垂下眼,而后将对方的斗篷掀开一角,分外认真地将茎秆装进了对方襟前的口袋。
“只能这样了。”他将斗篷从秦思意的肩上笼了回去,目光些微扬起些,堪堪与对方的视线交汇到一起。
“那么钟先生想要哪朵花?”秦思意打趣地迎上了那双眼睛,说不出是肆意又或冲动地就向前挪了半步。
“你选就好了。”
钟情没有避开,感官却在对方朝自己靠近的瞬间出现了短暂的失衡。
晕眩感就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朝他涌来,混乱且仓促,让他几乎无法分清,眼前的少年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影。
他看见秦思意在得到回应后又盯着自己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扬着下巴也不说话,像是索吻,又似乎仅仅只是在探究。
钟情迟钝地站在原地,只有心脏还在怦怦发出巨响。
对方的双手攥在了他的领口,将黑色的布料捏出褶皱,也将那双手落进了泠泠夜色里。
“我想戴和学长一样的。”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说出这句,只记得似乎每一次秦思意都会看向自己。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那双眼睛灿亮地笑起来,勾出清绝的弧度,将每一缕微妙的变动都衬出了耀人心目的昳丽。
“这样好像要去参加婚礼。”
秦思意松开手,在说话间转身剪下了一朵玫瑰,接着又回到钟情面前,学着后者的样子,将斗篷掀到肩上,然后同样替对方戴了上去。
“谁会在小音乐厅举行婚礼?”钟情笑着问。
“你不觉得那里很像维纳利亚宫的教堂吗?”
“由狩猎之神去祝福新人?”
秦思意被钟情的反问逗得一愣,很快又跟着笑起来。
清朗的音色在静谧的雪夜里蒸腾出转瞬即逝的热意,摒弃了一切礼仪与规则,放肆又烂漫,许久才终于在雾气弥漫的林间消散。
由于时常会有音乐专业的学生熬夜练习,小音乐厅的大门其实并不会真正锁上。
两人只是试探着转动了门把,锁芯便传来一声轻响,‘咔哒’就将大门挪出了一道缝隙。
钟情很少来这里,加上两人也不知道照明的开关在哪,因此他顺理成章地牵住了秦思意的手,一路都雀跃地跟在对方身后。
夜晚的回廊里有从窗外映入的光,银白一片,清冷又皎洁,染着夜色与雪色,将他们的影子照得好长好长。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斗篷在在那道暗影里连成了随着步伐摇曳的裙摆,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少年修长的躯干,轻盈而庄重,仿佛正如对方先前所说,他们要前往的,并非灯火尽灭的小音乐厅,而是维纳利亚宫里神圣的教堂。
“学长。”
有积雪在钟情停步的同一秒落了下来,朦胧地将影子映在墙上,薄纱似的,倏忽便又乘着风消失了。
钟情仍旧牵着秦思意的手,引着对方就朝身侧的墙壁看去。
他们的影子要比主人离得更近些,同样的十指交错,却好像立刻就会将另一方拥进怀里。
“你要再过来一些吗?”秦思意望着两人的影子问到。
钟情没有回答,应声朝对方的位置迈了半步,眼看着那道缝隙被掩盖,将两道影子变成一整片的黑暗。
“我碰到你了。”他说着侧过脸,幼稚地晃了晃两人交握在微凉空气中的手。
被夜雪染成纯白的过道依稀在钟情眼中化作了维纳利亚宫的大拱廊,少年们在窗棂的阴影间穿梭,仿佛跨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秦思意最终在过道的尽头停了下来,略微喘着气,放慢脚步推开了一道藏在角落里的门。
器乐室里堆满了历届学长留下来的乐器,从单簧管到长号,从尤克里里到低音提琴,甚至靠墙的柜子旁,还有一架早已落灰的竖琴。
秦思意并没有刻意去挑选,他径直走向了先前钟情见过的那个琴盒,提起握把便又朝门外走了回来。
“这是学长的琴吗?”
钟情好奇地将目光落下去,指尖也在对方经过的同时轻轻触碰到了包裹着的皮革。
他在秦思意回眸的一瞬隐约察觉到了些许掩饰过的恶劣,而后便听见对方回答:“是上届的学长留给我的。”
“只留给我。”
分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钟情却还是因为那额外的后半句而发出了疑问。
他跟上秦思意的步伐,很快便回到了对方身边:“为什么?”
“因为我很乖也很听话。”
秦思意停下来,直白地盯住了钟情的眼睛。
“如果你也足够听话,我可以考虑把它留给你。”
他说着将琴盒往上提了些,故意去碰钟情垂在身侧的指尖,好像即刻就要让对方感受到自己那些幼稚的坏心眼。
“怎么才算听话?”
不曾料到钟情会认真对待这个玩笑,秦思意倒是被对方问得愣了半秒。
他离开器乐室,反手把门关好,又若有所思的往回廊中央走了几步,末了突然就将话题转到与之无关的方向上。
“啊,我忘记带谱子了。”
秦思意试探着去看钟情,并不抬头,而是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对方脸上移。
他看见后者不太高兴地冷起了脸,倒也不说话,就那么生闷气似的在自己身边沉默了起来。
“我拉别的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面对钟情,秦思意总爱在一些时候不自觉地用上这样哄人的语气。
他干脆就在回廊上打开了琴盒,握着琴弓,取出松香,继而伸手在夹层里摸索一番,分外得意地从里面翻出了一份不知是谁留下的泛黄乐谱。
“是第二圆舞曲,你想听吗?”
琴声在回廊中响起时,钟情的脸上还挂着些先前留下的别扭,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烦恼什么,只知道秦思意答应了自己会拉弦乐比赛上的曲子,可到了这里却又突然变了卦。
对方在靠墙的位置找了把长椅坐下,黑色的支撑杆点在泛着辉光的地砖上,像极了一道延伸着一直藏进了琴底的影子。
和钟情听过的大多数现场不同,秦思意的独奏并没有那样可以去注重优雅,而是更为轻快活跃,真正像是会有翩飞的衣裙在这条长廊中回旋,跟着他的琴声一起没入这静谧又浪漫的雪夜。
在仅剩黑与白的古老建筑里,只有少年披着满身光华坐在一把棕红的木椅上。
钟情受了蛊惑般盯着那道揉捻着琴弦的影子,良久才终于从奇异的恍惚中苏醒。
他来到秦思意的面前,拘谨又文雅地朝对方伸出手,不知怎么却并没有发出所有寻常舞会间的邀请。
他专注地等待着对方看向自己,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直到那把琴弓离开琴弦,他这才青涩地问到:“等夏天到了,可以带我一起去都灵吗?”
“都灵?”秦思意仍握着琴颈,格外斯文地就将目光投向了钟情。
“我想和学长一起去维纳利亚宫。”
“可我不一定会留在这里。”
他温吞地拒绝了,看着钟情尴尬地伸着手站在面前,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在这样的场合下抿直了唇角,似是不开心,却也不说不开心。
“我没有说一定要这个夏天。”钟情在许久之后继续到。
“多久以后的夏天都可以,我想和学长一起去都灵。”
他说着又将手试探着向前,末了与秦思意握在了相同的把位上。
零散从夜空中落下一两片雪花,只有草坪仍被纯白覆盖着。
秦思意答应了钟情的请求,不知怎么,两人却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胸花从口袋里被取了出来,由后者扎好,变成了秦思意臂弯间的单薄花束。
他有些不明白钟情的意思,暧昧又青涩地向自己发出邀请,举止却又不像最初那样亲昵。
冬末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他偶然一次没能克制好的呼吸,都随着白色的雾气一起飘进了钟情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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