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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松风竹月)


大多数时候,对方都会在第一次熄灯铃前后结束练习,挺拔的背影离开琴凳站起,接着便是回头看向钟情。
如果说要有例外,那么在后者的印象里,应当就只有今天。
盘旋在休息室里的琴声随着手机屏幕的亮起戛然而止,突兀又生硬,甚至连长桌旁的其他人都短暂地停止了交谈,好奇地将视线落往窗边的少年。
钟情看见秦思意接通了电话,似乎是说了句什么,而后匆匆便走上了楼梯。
他跟着对方回了寝室,棕黑的房门一开,恰巧正听见了秦思意的回话。
“妈妈。”
那是南方口音的方言,即便夹杂着焦虑的情绪,听起来也还是只多了几分温和的愁楚。
对方在看见有人开门时愣了一瞬,很快又因为来人是钟情而些许放下了戒心。
钟情其实可以感受到秦思意的克制,特别是在他走进寝室之后。原本还能依稀听见些像是安慰的话语,而现在,对方就只是一味用某种心酸无助的语气,重复着‘妈妈’两个字。
铃声很快就响到了第三次,斯特兰德的灯光与最后一个音符一道消失,突然就让黑夜彻底包裹住了这间寝室。
钟情只能隐约分辨出电话那头的人是在哭诉,渐渐又变成声嘶力竭的诅咒。
他想象不出一个和秦思意拥有相似面孔的人在表达这些情绪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因此便只是将自己埋在被窝里,装出一副已然入睡的模样。
“妈妈,我会在的……”
这是钟情听见的,秦思意在挂断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者没有劝对方别哭了,也没有做出任何遥远的承诺,他只是叹息着用最寻常的词句去安慰,悒悒拖长了尾音,从言语里漫出无法消抹的凄寂。
钟情背对窗户睡着,直到对方离开寝室才又一次坐起来。
他犹豫着思索了一阵,到底还是推开门,跟着那道影子一起走向了走廊的尽头。
熄灯后的洗漱间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一次呼吸,钟情没有再像先前一样莽撞地走进去,而是安静地站在了门外,看着被月光拖长的影子延出门框,诡异地割断了地板上的纹理。
秦思意像是并不在意,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往常一般进行着睡前的洗漱。
钟情能听见隔间里带着回音的水声,能听见储物柜被打开时的轻响,他听着对方按部就班地结束了所有的动作,末了却压抑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霎时就结束了那场漫长的沉默。
门框后的那道影子颤抖着佝偻起来,一点点从棕红的地板上退回去,最后和秦思意一样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
钟情仍旧没有开口,他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放缓了脚步来到秦思意的面前。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去打量对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好像他能向对方施舍什么。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秦思意迟钝地将脑袋从臂弯里抬了起来,那双被彻底沾湿的眼睛迷茫地将视线与钟情交汇,继而无声无息地又让一滴眼泪坠在了膝上。
钟情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弯下腰,用指尖轻轻擦过了对方的脸颊。
他当然知道,某些时候的哭泣,未必就会像他人描述的那样悲恸嚎啕。
“学长。”钟情收回手,平淡且自然地叫了对方一声。
他看着秦思意一点点又将目光落下,呆滞地凝视起地上被水珠割裂的月光。
少年清瘦的脊背难得显出鲜明的落魄,却不知怎么,意外地让钟情觉得,这也许并不会是最后一次。
也就在同一秒,窗外的树叶毫无预兆地被风卷起,铺天盖地涌向窗台,砸在玻璃上连成整片破碎扭曲的影子。
钟情没来由地想到,命运仿佛正在此时开始了轮转。
天亮之后一切还是如常,秦思意仍旧是以往那副温和清贵的模样,淡然地挂上一缕笑,好像昨晚那个在一地碎月间落泪的少年,不过是钟情臆想出的幻觉。
好在他的眼梢仍若有若无地留着一抹红,昳丽又隐秘地昭示着,钟情确实以一种极度傲慢的姿态俯视过对方。
合唱比赛的时间就定在下午,舍监和几位老师一整天都在为学生们的服装仪表做检查。
钟情和秦思意都按照规定戴上了胸花,尚未完全绽开的玫瑰羞赧地被佩在胸前,仿佛他们要前往的并不是礼堂,而是某处能够定下誓约的秘密花园。
“学长,为什么你的是白的,我的是红的?”钟情不满地在镜子前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我和你换?”秦思意说着就要把玫瑰取下来,可还没等到松手,钟情就又制止了他的行动。
“我想戴和你一样的。”他试探着透过镜子去与对方对视,直白地迎上秦思意的目光,话音未落就已然让那双眼睛看向了自己。
“你可以去问问布莱尔先生,应该还有多的。”
钟情说不上秦思意究竟是什么反应,他以为对方是会迟疑的,甚至也有可能露出类似于不适表情。
可镜中的少年就只是清浅地朝那朵玫瑰看了一眼,继而意外地给出了一个并不抗拒的回答。
然而,最终两人还是佩戴着各自领到的胸花前往了礼堂。
斯特兰德的最后一朵白玫瑰,幸运地被扣在了莉莉的项圈上。
一行人在台阶前的过道处分散,秦思意跟着合唱组到台边候场,钟情则和余下的人一起坐到了观众席。
按照抽签,斯特兰德之后便是塔尔顿,因此两个宿舍的座位也被安排到了相邻的区域。
钟情只是略微走了几秒神,再一转眼,林嘉时便和塔尔顿的同学换了位置,笑盈盈地坐到了他旁边。
“我还以为新生会坐在后排。”
“布莱尔先生说随便坐。”
钟情不怎么耐烦地回应了林嘉时的热情,脸上挂着笑,语气却是淡的。
他有些抵触地朝椅背靠了靠,双手不自觉环在胸前,十分巧合地就将那朵玫瑰蹭了下来。
“斯特兰德怎么还是这样。”
林嘉时没有对钟情的行为发表任何言论,反倒是换上了一种更接近玩笑的语气,轻飘飘就引来了钟情的疑问。
“什么意思?”
“红白玫瑰。”对方说着指了指被钟情握在手中的胸花。
“前几年也是,一半学生戴红玫瑰,一半学生戴白玫瑰。”
他的视线在话语间逐渐流向了远处高起的地台,秦思意就显眼地站在所有人的中央,白玫瑰被妥帖地佩在左胸,点缀着鸦黑的燕尾服,将对方衬出真实也难以企及的矜肃与优雅。
有些时候,钟情实在认为自己和林嘉时是天生合不来。
就比如现在,他以为两人的话题已经结束在先前那句回答,而林嘉时却偏生要和他过不去似的又一次开口:“你们一个寝室分到的也是不一样的吗?”
“嗯。”
说实话,钟情对林嘉时从来都毫无耐心。他可以在秦思意面前装出一副谦逊友善的模样,可这并不代表对方不在的情况下,他也依然愿意为前者的废话浪费时间。
“钟情。”林嘉时又叫了他一声。
钟情极力克制着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得体的情绪,眼神里却再没了先前伪装出来的笑意。
“你们历史课讲到玫瑰战争了吗?”
他烦躁地想着林嘉时为什么还不闭嘴,下一秒却又莫名将对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理解成了意有所指。
“约克家族俘虏了亨利六世,而爱德华五世和弟弟一起消失在了伦敦塔里。”
林嘉时说罢笑着替钟情将胸花戴了回去,端正又仔细地别在和秦思意相同的位置,偏偏那颜色却红得几乎像是浸透了鲜血。
他没有拒绝对方的善意,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掌一同垂下。末了迟滞地想起了课堂上邻座的同学为那段混沌历史写下的概述,诡异又简洁,像极了图书馆角落里,那些神秘学书籍中的诅咒。
——白玫瑰俘获了红玫瑰,红玫瑰杀死了白玫瑰。

『“他想亲我,我说这样不好。”』
秦思意能够感受到,钟情的情绪似乎从合唱比赛之后就一直维持在一种低迷的状态里,包含着一些说不清的,特定时刻才会出现的攻击性,雾一般若有若无缠着。
斯特兰德又拿了一次第一,理所当然的,同宿舍的学生们就又有了一次外出的机会。
秦思意记得自己在回到寝室后便脱下了佩着胸花的燕尾服,只留下衬衣和外面的马甲还因为纽扣的存在而齐整地扣着。
他低头去解,指腹抵着光滑的边缘往另一侧推,钟情便坐在自己的床沿看着,不说话也不做其他事。
“下周又可以离校了,你想去哪里?”
钟情没有很快回答,他只是怏怏将视线从秦思意的腰际挪到了下巴,停顿了几秒,又顺着与后者对视在了一起。
事实上,钟情的五官总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用‘薄情’两个字去评价。
那些线条平直又流畅,仿佛造物主在刻画他时每一笔都放得要比他人多几分利落。
初见时他缩在人后倒还掩去了一些,可时间一久,随着少年在成长间的变化,那些轮廓便愈发显得凛冽分明,逐渐就将最初那个可怜兮兮抬眼看秦思意的男孩藏进了身后的影子里。
现在,钟情正做着几乎与那时一般无二的动作,展现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仿佛想要侵占什么似的神色。
“林学长也要去吗?”他已经迎来了变声期,好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嘶哑难听,只是由一开始的纯真清亮,变成了某种更为低沉冷淡的音色。
“老师不会批第二次的。”
意外的,秦思意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只是也并非出于主观的拒绝,而是客观上的无法实现。
钟情因为这句话抿了抿唇,赌气似的将目光从秦思意身上瞥开了。
他在后者换衣服的过程里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奶黄的T恤顺着秦思意的动作盖过那一整片白腻的皮肤,钟情这才起身来到对方面前,像是撒娇,也像是胁迫般说到:“学长可以陪我留在学校吗?”
“只和我一起,不要其他人。”
说这话时,钟情不动声色地朝衣柜里那件燕尾服扫了一眼。
秦思意带回寝室的胸花还没来得及摘下,却不再是出门前那朵未绽的白玫瑰,而是一朵象征着塔尔顿的白山茶。
就在回来的路上,秦思意毫无顾忌地与林嘉时交换了胸花。
气象预报连着几天说要下雨,可始终也只是阴沉沉地盖着乌云。
回忆结束的同一秒,有落叶被风卷到了玻璃上,它脆生生发出一丝轻响,巧合地正赶上钟情睁开眼睛。
“醒了?”
秦思意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书桌前,学校没有规定周日也要穿校服,因此他便自在地穿了一件卫衣和休闲裤。
“嗯……”钟情还没太睡醒,又复闭上眼,闷闷在被褥里应了一声,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坐起身,发着愣朝秦思意的方向看。
“学长。”
“怎么了?”
“你之前答应了今天要陪我的。”钟情说着眯了眯眼,上下将秦思意打量了一番,他只当对方这么早起怕是已然忘了和自己的约定,于是语气中不由就带上了几分躁郁。
眼前的少年大抵并未察觉到钟情异常的情绪,他随手合上书,继而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道:“我不是在这里吗?”
秦思意或许很少观察自己在表达疑惑时的神情,不像日常交往间的平和,也没有不经意出现的傲慢,那是一连串很容易就会被误会成厌烦的举动,夹杂着倏忽的漠然,好像与他对话的另一方应该即刻就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很不巧,钟情恰好就是最常会让秦思意感到困惑的一方。
床上的少年拿捏不准秦思意此刻的想法,很难说对方是真的觉得他烦,又或仅仅只是习惯性的表现。
于是钟情安静地噤了声,一言不发朝盥洗室走去,直到又一次推开寝室的门,这才好声好气问到:“学长,今天真的可以一直都陪着我吗?”
“嗯。”秦思意肯定地点了点头,眉目间也挂起了一丝浅淡的笑。
钟情背过身打开衣柜,躲在那扇木门后开始庆幸,先前不过又是自己的多疑。
林嘉时的周日要比秦思意和钟情都忙上许多,他最初就靠两份奖学金入学,自然在特长和学习上都要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
因此,只要秦思意不主动去游泳馆找对方,钟情的周日便不可能出现任何令他感到不悦的状况。
两人在早晨的点到结束后并没有去餐厅,钟情起得晚,干脆就连秦思意也一起等着直接去吃午餐。
倒不是说钟情真就困到不得不在洗漱完毕后又补上一觉,只是他实在不想让秦思意在餐厅和林嘉时碰到。
届时必定又是那两人坐在餐桌对面言笑晏晏,而他甚至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未必会有。
秦思意在钟情换衣服的时间里先下了楼,后者看着他关上门,金属的镜框在最后的那一瞬间,映着屋内的灯光飞快地闪了闪。
离窗更近的书桌是秦思意的,除了学习工具,右下角的小柜子里,更多的是一些备用的生活用品。
钟情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在确定秦思意不会突然折返后,蹑手蹑脚靠近了对方的书桌。
他蹲下身将那一小扇柜门打开,里面放满了款式相近的纸、笔、橡皮、谱夹、领带,以及几副细框的,极少被拿出来佩戴的替换眼镜。
——去把那天秦思意戴过的眼镜藏起来。
钟情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只知道这念头在自己的脑海里越来越强烈,最后甚至到了困扰他入眠的程度。
他记得那天下午自己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告白,来自于一个同级的同学。
他并不记得对方的发色究竟是浅棕还是姜黄,却记得自己在把这件事告诉秦思意时,对方惊讶的眼神。
那时他们坐在斯特兰德的湖边,夕阳将湖面与秦思意的镜框都映成了细碎的金色,余晖便在对方的眼眸里流淌,像黏稠的蜜糖,酿出一整片漂亮的,琥珀般澄澈的色彩。
“那恭喜你了?”秦思意笑起来,眉眼跟着一弯,那些光亮就愈发像星屑一样溢出,只差将钟情的视线填满。
“我没有答应。”他回答得很严肃,板着脸,好像也要和秦思意说上一句拒绝。
后者于是笑盈盈在他的脸上捏了一把,接着问到:“那你怎么说的?”
“他想亲我,我说这样不好。”
“亲你?”
秦思意笑得更鲜明了,他好奇地凑近了些,继续问:“怎么亲你?”
“亲这里。”钟情指了指自己的侧脸,指腹贴着皮肤,认真得就差在那里打上一个坐标。
“这样?”
钟情没有想过秦思意会就这么靠过来,他的左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指尖便被夹在了对方的唇瓣和自己的脸颊之间。
那是温热且柔软的触感,带着一缕属于秦思意的气息。同时抵上来的镜架却是凉的,冷冰冰一起贴着,从铺天盖地的晕眩里,为钟情带来了些许的真实。
他几乎忘了要怎样控制自己,一瞬间就连挪动手指这样简单的事都变成了世纪的难题。
“你好害羞啊。”秦思意很快就退开了距离,调笑似的又轻轻捏了两下钟情烧红的耳垂,末了无奈地说到:“拒绝别人的时候不会也在脸红吧?”
钟情是怎么回答的?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的脑海里像是升起了一簇又一簇烟花,轰隆发出巨响,震得心脏连同鼓膜一起开始躁动,仔细感受,又好像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白。
钟情把那副眼镜从盒子里取了出来,小心翼翼锁进书柜的抽屉里,和先前那些开败了的玫瑰放在一起。
金属的边框上似乎仍留着那日漂浮在空气里的光,摇摇晃晃,像是下一秒秦思意就又会亲吻他的指尖。
钟情不自觉地举起了左手,蹙着眉将自己被吻过的食指含进了嘴里。
舌尖与皮肤接触时没有像秦思意靠近时那样带来清冷的香气,只有一些寡淡的咸味,他不满地又将食指抽了出来,仔细用湿巾擦了一圈,而后推开门,拎着画具朝楼梯口走去。
钟情和秦思意约好了在宿舍画美术作业,前者下楼时,对方便坐在琴凳上,已然在壁炉和钢琴之间收拾出了一片足够摆放画架的区域。
“这里会太挤吗?”秦思意侧过脸,目光浅浅落在钟情身上,看得后者也莫名跟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不会,刚好。”钟情说罢将画架调转了些角度,又把画板稍挪了些,一点点让秦思意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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