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弃声音很小,但却逃不过秦叙的耳朵,他这才明白过来,裴弃是在说反话,赶紧把笛子塞到腰上,伸手把徐二拽起来,放在椅子上,“我给你倒水。”
“还有我……”
“还有我们……”
秦叙愧疚道,“好。”
方老太公喝了半盏茶水,终于缓了过来,下面众人都支着手臂,脑袋还是疼,这一回终于知道什么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
方老太公清了清嗓子,“咳,今天早上就不考你们书卷的东西了,都去箭亭里练一下手感吧,下午考射箭。”
满堂寂静一瞬,立马欢呼起来,“好——”
秦叙抱拳道,“诸位对不住,我一直在北境呆着,没学过吹笛子,让大家受累了。”
众人摆摆手,谅解谅解,只是没想到看着这么乖,笛声却这么凶悍。
徐二脱下跳脱的青色外袍,换了件墨色长衫,“这有啥。”
裴弃捂着心口,“改天惜玉街我请大家喝酒,随便挑一个地儿。”
“好!”徐二马上改口,跟裴弃有点交情的当即拍手。
换好了长衫,徐二拉着秦叙哭诉,“算是因祸得福了,还可以宰一顿裴小郡王。而且我最怕考我乐书数了,哦,那个礼也是,前几天来你家砸场子的那个就是我爹,礼部尚书,我要是考礼没拿个甲等回去,哎……怕是门槛都要给我跪矮三分。”
“哎哟,你一说这个我就头疼,我老爹,哎,你肯定不知道。”
“户部尚书。”徐二接话,伸手拍了拍说话的人。
“家里算盘比钱多,我要是敢拿一个理数的乙等回去,那些算盘就是我屁股的兄弟!”
“哎,可怜!”
秦叙被他两夹在中间,左一言,又一句,很快就混熟了。
裴弃蹲在方老太公的面前,老太公早就缓过来了,他只是在等人走,等到偌大的讲厅都空了,他才摸着裴弃的头问,“带这个孩子你愿意吗?”
裴弃张了张嘴,想说不愿意,可是他不愿意,那就意味着秦叙会再一次站在那个御书房里,孤苦伶仃地站在那里,等着被好心人带走,他那么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要他。
上次丧仪上又得罪了徐尚书,他不清楚朝堂上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他知道秦叙不可能被徐尚书一派有关的人收留,并且顺着他搬去定国公府。
“若是不愿意,我就去和陛下请旨,让他跟着我。”方老太公慈爱的目光看得裴弃几度哽咽。
裴弃摇摇头,“挺好的。”
方老太公已经是古稀之年了,哪还有精力再去教导一个孩子,就算是他愿意,裴弃也不愿让他劳累。
“真的。”裴弃抬头,墨玉的发簪温润莹泽。
方老太公满是皱纹的手贴着他的脸,“你不必在这样的事情上委屈自己,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是想养定国公的独子,还是可以的,而且绝对会更让陛下和北境的将士们放心。”
裴弃当然知道,若是方老太公向顺德帝提出了,那顺德帝肯定会答应,但是他不愿意让老太公这样劳累,也不愿意自己答应的事情由别人来完成。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裴小郡王喜欢说到做到。
裴弃微微垂眸,掩盖下眼底汹涌的酸涩,“没有委屈,我真的……挺好的。他会做饭,懂事,还知道体恤我,我真的觉得挺好的,就像是把曾经的遗憾弥补了,我有能力的时候,可以把一个人送上正途。”
方老太公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如果你可以,那我也觉得很好,我觉得,你养他的途中也会收获很多感悟。”
方老太公太清楚裴弃的处境了,他看着风光无限,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皇室需要他来展现甥舅、表兄弟之间的情深似海,却不需要一个实力强悍的宗室来操控朝堂。
裴弃更不可能得到多大的权力,郡王的头衔和鸿胪寺卿的位置,也许就是将来他能走到的最高位置。
“我知道。就我来养他吧。”裴弃说着把老太公扶起来,三言两语混过去,不想再探讨,“我们也过去吧,校场上没有人看着不知道会有多闹腾呢。”
方老太公颔首,拄着拐杖,裴弃瞧了眼,故意用欢快的语调说话,“这是和辞礼一起从江南带回来的吧?真漂亮,还特意做了雕刻……哇,还是福禄寿三星。”
“是,我也很是欢喜。”老太公手指抚摸着顶端的木雕寿桃,“他说你没有利用秦叙的丧仪,他很伤心。”
裴弃笑容顿了下,“他伤心什么?”
方老太公转头看着他,说,“私心来说,我也很伤心,你又错过一次机会。但是从先生和长辈的角度看,我很欣慰,你还是一点没变,心底纯粹。”
方老太公曾经给出过解决方案,他出面说,是他说不办的,因为怕裴弃睹物思人。当时他年龄小,这个罪名就会直接被老太公背一辈子。
但是裴弃说,不用,不需要,既然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不必遮掩,为人子不孝,不知纲常,被人骂两句也正常。
就当是这些人都记得他爹娘的功绩,所以对他才格外的看不顺眼。
是以只要骂他的时候不带上他爹娘,裴弃是不会发火的。
裴弃面色如常,“我裴小郡王不屑于找人替我受罪。”
方老太公摇摇头,眼底是无奈也是骄傲,这才是长公主的孩子。
“来比比!”
嘈杂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裴弃心底浮起一丝不安,两人的脚步不由地快了些,在一片欢呼中两人看到了箭亭里站着的秦叙,他甚至没有换下身上的麻布长衫。
裴弃反应过来,秦叙根本没有衣服可以换,他摸了下鼻尖,忘了帮人置办了,真是不吵不闹的孩子没糖吃啊。
秦叙手里拿着一张弓,朴素又简单,与他旁边身着墨绿圆领长衫,腰挂翠玉珏,手握赤月霜弓的少年一比,简直是穷酸得不行,好在他气质干净沉稳,高马尾被风吹起一点,隐约带着点张扬。
“旁边那个是谁来着?”裴弃不认识他,估摸着没跟这人结过梁子。
徐二立马摸过来,右手做了一个甩开扇子的动作,左手兰花指,还不忘抛个媚眼,结果一看到旁边是方老太公,给他眼睛吓抽筋了。
“……是宁国公世子邹嘉。”徐二收了嘴里的骚话,规规矩矩地介绍。
裴弃心里哦了一声,宁国公啊,他们一家从来没有在裴弃一事上表过态,所以裴弃根本不记得他。
“我记得秦叙脾气挺好的吧?怎么突然跑去比试?两人吵架了?”裴弃突然想起来他为什么着急来这里了。
徐二一副你瞎操心的模样,“他俩这样…像是要揍一顿对方的样子吗?这分明是切磋一下,方才你不在,你不知道邹嘉听说你家那个小徒弟会射大雕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跟人家拜把子了。”
裴弃挑眉,射大雕?
他们说话的间隙,秦叙已经随手拿了个布条蒙住眼睛,从身边的箭簇里随意抽了三支箭,众人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十二丈之外的三个靶子就倒了下去,而箭还在飞,直直地钉在墙上!
宽阔的场地安静得吓人,秦叙扯开布条,众人如梦初醒,“我的老天爷!”
“我的苍天大老爷啊,这……这,直接射墙上去了?!”
“这就是阴山秦家的实力吗?我爹总是说秦家在,匈奴才越不过阴山,这,这是不敢越吧?”
“一箭射一串,换谁都不敢来!”
“老天爷,他才几岁?”
“才十四!”
“啊!”
“天啊,这才是真他娘的前途不可限量!”
方才还想欺负他的人,现在没有人再敢这么想了。
秦叙回头找到了人群中的裴弃,他跟身边的邹嘉说了两句话,穿过人群朝裴弃过来。
第21章 得意
裴弃漫无目的地想,若是箭亭没有封顶,那此时的烈阳撒下来,秦叙应当是少年恣意的模样。
裴弃以为他是过来要一句夸奖的,结果秦叙颇有些骄傲的开口,“我没有给你丢脸。”
裴弃脑子一懵,“啊?哦,呵呵。挺好。”回去必须教他怎么说话!
“很好,非常好。”方老太公眼里闪烁着泪花,看两人这相处确实不像是很为难的模样。
秦叙抿了下嘴,弯腰拱手道,“多谢太公夸奖。”
裴弃忽然想起来他在养心殿说的让他行礼的话,有点不是滋味,可他确实不会好好说话,太久没有说过正经话了。
“裴郡王。”邹嘉走过来,一身英气逼人,才堪堪十五六岁,却已经有了其父风范。
裴弃跟他不认识,只能颔首示意,“邹世子,何事?”
旁边的人见两人说话,都散了个干净,找自己的弓箭练习去了。
“我能不能跟秦世子一起练武?”邹嘉皱着眉,说话也很是老沉,开口就像是端着茶水蹲在台阶上的老将。
裴弃:“……”我以为你要拜把子,结果你要来练武。
“你问我做什么?”裴弃一把拽过秦叙,把人推到她面前,“诺,你两自己说。”
邹嘉眼睛一亮,“裴郡王,您也练武吗?”
“我?”裴弃指着自己,不确定地看了眼秦叙,“你跟他说的?”
秦叙赶紧摇摇头,“我没有!”
邹嘉不解地指着他放在秦叙肩膀上的手,“他方才的臂力应该是能拉开四石的弓,你却能直接拽动他,那……”
裴弃:“……我,他,他站着又不是用尽了全力,拉一把很轻松,小孩子不要多想,我练武了,我那些打手还怎么在我手下呆着呢?”
邹嘉:“……”好像也是,老爹经常说裴弃的打手俸禄比朝中一半儿大臣的都高,好些武将都眼馋得紧。
秦叙抬眼,“以后我保护你,我其实很能打的,你就不用养那么多打手了。”
蹲在树杈上和暗处的打手们:“???”
你表忠心关我们事?为什么要抢我们的饭碗?裴小郡王这样人傻钱多的主儿上哪里找?
裴弃嘴角抽动,他懒得跟小孩子解释,拍了拍他的头就走了,裴小郡王虽然什么都不争,但是每一门功课都要是第一,不然皇家的颜面放哪里?他裴小郡王的脸又往哪里放?
“你的手臂要再沉一点。”秦叙的声音乍然出现,裴弃一个晃神,箭就离弦飞了出去,秦叙随手抓了一支箭簇扔出去,刚好把方才的箭打落,他的箭不偏不倚正中旁边人靶子的红心。
裴弃转头看他,不爽地一脚踹上他的屁股墩子,“下次再突然冒出来,射的就是你。”
“我错了。”秦叙从善如流地认错,跟裴弃呆在一起的这小半个月,他已经基本掌握了裴弃的习惯和性格,要时刻顺毛,像他之前救的狐狸一样。
裴弃取箭搭弦,开玩笑说,“知道错了就跪着,什么时候裴小郡王我开心了,你就起来。”
一箭正中红心。
裴弃骄傲回头,风吹起他的发梢,打在秦叙的脸上,“我可以回去跪吗?”
“怎么,怕被人看见?”裴弃把自己的头发捞回来,结果风又给他吹过去,他捞了两次无果,也就放弃了,任由发尖扫着秦叙的脸,秦叙也不躲,只是脸上泛着些红。
秦叙:“我怕别人说你虐待我,见不得我好。”
裴弃挑眉转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挺懂人情世故的啊?
秦叙低头,“因为我不愿意给你惹麻烦。”
裴弃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勉强绷着脸,原来只是不愿意添麻烦,让他欠更多的人情债,他就多余开这个玩笑!
“我想让你高兴。”秦叙仰头看他。
裴弃脸上又忍不住冒出一点点的笑,抿着嘴压住那丝笑意。自从父母离世之后,真心对他的也不过一个方老太公和方辞礼,但他们经常不在上京。
顺德帝疼他,但并不是因为他是裴弃,太子跟他是旧事难说,近况无言。
现在有一个和他同吃同住的人,他忍不住想象,万一呢,万一他还能多个朋友呢。多好,还挂着徒弟的名分,岂不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
秦叙问,“什么为什么?”
裴弃刻意压着嘴角,“为什么想让我高兴?”
秦叙:“因为你对我很好,非常好,特别好,所以我不想让你烦,想对你好。”也想你能一直对我那么好。
裴弃这下压不住嘴角了,他也懒得隐藏,只是语气依然欠揍,“哦,那我勉强接受你的孝心吧。等会儿考完了我们就溜,带你去……个好地方。”他卡了下,没有把最终地点说出来,裴小郡王高兴了,准备交个朋友。
秦叙听了之后恨不得直接粘在他身上,半步不分离。
因为下午还要考核,没有人中午回家吃饭,都在膳堂解决了,裴弃盯着面前的南炒鳝和笋泼面蹙眉,用筷子挑起之后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就吃这个?”
徐二正在和他舌头上的刺斗智斗勇,“不吃这个吃什么?膳堂不知道我们要来,根本没有准备我们爱吃的,天老爷,拿钱都买不到好吃的!”
裴弃嫌弃地推开餐盒,“不吃了。松墨,叫醉仙楼送桌好吃的来。”
“哇,你真的是我的祖宗,好人!”徐二掬一捧热泪。
裴弃笑着推开他的手。
他们这一帮人,只有裴弃的钱都是自己管的,而且还花不完,自从被裴弃打服了之后,裴弃就是他们的大哥,加上裴弃每一门都是第一,容不得他们不仰望啊。
“没骨气。你爹跟人家水火不容,你倒是上赶着巴结。”有人端着炒青菜和一碗清汤在旁边的桌座位坐下,轻蔑地睨这一桌人,“没爹没娘的人,没有礼数也没有见识,只有一身铜臭味,也不知道长公主在地下能不能睡着。”
众人哂笑,却没有人搭理他。
出门在外,就算是世仇、是政敌,都会有两句交情,更何况他们这些尚未入朝为官的公子哥。
国子监里面这四十多个人很清楚,他们是同窗,是朝中最顶尖大臣的儿子,将来又是一定会进入朝堂为官的,大家玩得好,来日办事就多条路,谁会给自己添堵?
徐二干脆利落地翻了个白眼,“我爹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要他做啥我就做啥?你个天杀的蠢货,当年上京发大水,怎么忘了把你这个废物冲走。”
裴弃一把摁住要起身打人的秦叙,讥诮道,“那你可一定要学你老爹,好好学,多学点,等你将来抬青楼头牌回家时,我肯定来。”
裴弃抬眼,“来嘲笑你。”
徐二一经提醒,马上就想起来了,“哎哟哟,我都忘了,葛涯,你老娘可还好?不会还总是在窗下痛哭吧?”
裴弃继续火上浇油,“令尊因为这件事,被陛下连降三级,现在也还在原地打转,四十好几了,还是个编撰,可见令尊和你庶母是伉俪情深啊。想必你也很是孝敬这位庶母。”
区区一个青楼出来的妾,怎么能说伉俪情深,这置原配于何地?
他们伉俪情深,那原配算什么?
被陛下连降三级,现在都不升,反而把人往没用的编撰调,可见陛下是有多不满,但人到现在都不后悔,这简直情比金坚啊。
葛涯脸色青紫交替,像是打翻的酱油瓶子,精彩得很。
偏偏还有知道内情的人插了一句嘴,“听说葛涯很是孝敬那位庶母,连来国子监念书都是庶母帮他求来的,他老娘一直不允许他出门念书,这样说来,他和他庶母才是一家人啊。”
“胡说八道什么?!”葛涯起身乱吼,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短暂的安静过后,众人的嘲笑声更加清晰刺耳。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下次进宫见舅舅,一定要告诉他,赶紧帮人家扶一下,抬成个平妻也好啊,这老子不急,儿子先急上了,可不要委屈了你的庶母。”裴弃语气不疾不徐却实在气人,一旁一同吃饭的都笑了出来。
秦叙却笑不出来,他被裴弃摁着,只能坐在一旁看,裴弃似有所感地转头,笑着说,“怕不是那家青楼楚馆有了你的相好,要提前铺路吧?你也不要着急,等旨意下来,你的庶母和你的相好都能跟你一起幸福美满了。”
葛涯却急了,他只知道裴弃是个不为文人士大夫所喜的,加上他那个不得志的老爹成日在家骂朝中的人,他自然也有样学样,想着今日心情不佳,骂一句解闷。
现在踢到了铁板,他哪里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当即站起来把餐盒朝裴弃扔过来,嘴里还喊着,“我操你老母!”
裴弃脸色瞬间冷下来,松开了摁着秦叙的手。
秦叙瞬间起身一手接住餐盒,一步上前把人摁在地上跪着,单手掐着葛涯后脖颈强迫他张开嘴,把饭菜一股脑灌进去,冷飕飕地开口,“多吃点,堵住你这张喷粪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