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三思!”宁国公突然高声喊道。
“宁国公还有要说的?”顺德帝问。
“陛下,臣前日考核见了秦世子的箭法,小小年纪,已经能开四石的弓,箭穿靶而不停,入墙不晃,这样的箭法,若是交给臣加以调教,来日一定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啊!”宁国公言辞恳切,双眼含泪,抱拳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陛下!不可让此等美玉蒙尘!臣哪怕被秦世子厌憎,臣也一定要教他!”
顺德帝犹豫了。
不是因为他想教秦叙的这一份好心,而是在想,宁国公一个驻守南疆的将领,为什么非要教一个北境来的孤儿呢?
帝王的直觉让他不可能把人交给宁国公,南疆和北境是大周的两条命脉,一旦被有心人联合到了一处,后果不堪设想,反而是他们现在交恶的局面才是他身为帝王想看到的。
“陛下!我不愿意!”秦叙咬牙,眼底都是泪花,说完他又对着宁国公放狠话,“你敢要我,我就把你儿子打死!邹嘉打不过我!”
顺德帝:“……”要不说是师徒呢,连放狠话都是一样的。
“你要打死就打死!”宁国公回头,面红耳赤地大吼,“如果能为天下培养出又一个优秀的将军,我儿子死何足惜?!”
徐尚书:“!”好!为国为民的好官!
宁国公甚至觉得还不够,还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补充,“如果你要杀了邹嘉才能拜我为师,那我现在就让人把他杀了!你的拜师礼就用他的头做祭品。”
徐尚书一家面露震惊,像是听见了什么恐怖的言论。
顺德帝坐在上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的臣子们。
秦叙再凶狠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宁国公的话给震住了,御书房成了囚笼,困住了手无寸铁的他。
秦叙眼泪滚下来,落在他湖蓝色的长袍上,洇出一团深色。
裴弃抬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哭什么哭,师父带你回家。”
秦叙望着他。
裴弃转身跪下,“皇舅舅,他们都说臣会带坏秦世子,可是臣难道是第一次带孩子吗?”
秦叙伸手牵着裴弃的衣袖,师父还有别的徒弟,他对别的徒弟也这么好吗?
裴弃冷冷发问,“现在的东宫太子也曾经是臣一手带大的,是臣教他识字断文,明辨是非,知晓善恶,若是说臣会带坏秦世子,那试问太子殿下呢?”
徐尚书最听不得这个,当即也不害怕了,从地上就跳起来,“太子殿下是何等身份,岂容你胡乱攀咬?!太子自有太子三师教导,殿下仁德贤明与你何干?”
御书房外的鸟都被吓跑了,锋利的爪子在琉璃瓦上磨出一道尖锐的声音灌进众人耳中,顺德帝蹙眉,在手上摁出了个红印子。
裴弃跪着仰视他,却像是在鄙视他,“怎么,徐尚书大人现在要否认自己的关于启蒙说出的话了?我不是太子启蒙的老师之一?”
徐尚书深吸一口气,面红耳赤,句句质问,“我不否认,但是这跟我要承认你教导有方有关系吗?谁人不知道太子殿下生来就是稳重自持的,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能与人辩朝野之别,十岁入东宫,十二岁可代表皇家赈灾。试问,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与你裴弃相关?”
裴弃哑口无言,他想问哪一件跟他没有关系。
“你也就比太子殿下年长两岁,你能教什么?”徐尚书嘴边的胡子上翘,显然被气得不轻,在他眼里,裴弃就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
裴弃沉默了下,他的目的不是和徐老头争辩太子现在的功绩与他有没有关系,缓缓吸了口气,犀利反问,“既然我的污点是刻进骨子里的,那你们就很干净吗?”
徐尚书被他问懵了,他指着自己,冷笑,“我?我!我不干净?!”
裴弃抬头,看着顺德帝的眼睛,半晌,浅色的眸子转向几人,“你干净?你若是干净,那你为何结党营私?”
顺德帝身子微微坐直,宁国公皱眉退开两步。
惊天巨雷炸开在徐尚书的脑子里,他指着裴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徐家两个小的赶紧上前搀扶徐尚书。
徐尚书咬着舌尖,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你说我结党营私?我什么时候结党营私了?你拿出证据!若是空口白牙诬陷于我,我今日就撞死在御前,以证清白!”
“好!”裴弃,“听说今日是礼部和御史台联名状告我,那为何只有你徐家人来了?”
徐尚书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发言,结果是这一句,“我带来了礼部和御史台联名签字的奏折,但他们都有事忙,故而未曾亲自到,但是……”
裴弃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他当即站起来,指着他身边的儿子女婿道,“礼部和御史台只有你徐家的人了吗?你嘴上说着联名,可实际上呢?实际上只有你徐家的人来了!怎么,礼部和御史台的其他人都有事?四百多人一个都来不了?!还是说他们根本不敢在你徐尚书的一言堂里说话?”
徐尚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额头上冷汗直冒,他是一心指责裴弃礼法不周,但是现在他的行径确实已经有了结党营私的嫌疑。
徐尚书明白过来裴弃的意思,结党营私这种事情,不在于有没有真凭实据,在于帝王心。
裴弃现在是破罐子破摔,就一个态度,要从我身边带走秦叙,那就玉石俱焚!
“你,你好恶毒!”话音未落,他赶紧转过身表忠心,“陛下……”
裴弃却没有打算放过他们,继续追着说,“既然是忠心耿耿的,那你怕什么?既然没有结党营私,那你慌什么?既然我是空口白牙的污蔑,那你行得正坐得直,你有什么好分辨的?你急什么?啊,徐尚书大人。”
徐尚书一辈子恪守礼法,没想到最后遇到了裴弃这个让他头疼了六年的霸王,现在还要被他泼脏水,他心头一梗,直接晕了过去。
顺德帝微微挑眉,反应极快,“福满,把徐尚书送太医院去。”他对徐尚书这个老古板没有什么忌惮,不过就是爱较真了点,不是什么大毛病,文官的臭毛病,他是个大度的帝王,这些都能小问题。
徐家两个小辈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徐家老大临走时深深看了眼裴弃,这个人果然跟传闻的一样,性子极烈,桀骜不驯。
宁国公是个人精,他看到徐尚书都有苦说不出,他马上就放弃了要秦叙的想法,只想赶紧溜,“既然……”
“还有你!”裴弃怎么会放过他。
宁国公背上一片冷汗濡湿了里衣,他声音阴冷,“小郡王!口下留德。”
裴弃笑了,“宁国公不是想要秦世子吗?怎么不要了吗?”
“既然裴郡王你喜爱得紧,老臣也不好横刀夺爱。”宁国公着急脱身,不觉已经被裴弃的话套住了。
他若是坚持以方才的理由继续要秦叙跟他走,那顺德帝会半信半疑,可惜他现在急着撇清关系,反而让顺德帝心里疑窦丛生。
顺德帝凤眼微眯,“邹卿,朕觉得秦叙实在是个好苗子,你不若……”
顺德帝停顿下来,等着人接话。
裴弃手指向后,捏住秦叙,不让他说话,秦叙指尖冰凉,还有点颤抖。裴弃想,应是害怕极了。
“陛下,臣奉旨在国子监授课,教的正是射,既然郡王和世子情深意切,臣也愿意成全他们,若是世子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就行,方才一心想要带走秦世子,不过是担心郡王不爱这个孩子,也教不了什么东西,但是现在看来,真是杞人忧天了。”宁国公一席话滴水不漏,把之前的漏洞全补上了。
顺德帝没说话,气氛有些僵硬,显然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裴弃却顺着笑起来,“啊,这样啊,那还是我的错,我方才很是无礼,给国公爷赔罪。”
说着,裴弃就要给他行礼,宁国公赶紧侧身躲过,“哈哈,都是太担心世子导致的,都是一样的心。”
顺德帝似乎如梦初醒,打了个哈欠,“你们吵了半天,给朕绕弯子,都把朕绕晕了。”
“舅舅,我错了。”裴弃认错极快,顺手还把秦叙捞了起来,“今天打搅了舅舅批阅奏折,臣愿意自掏腰包三千两白银,充盈国库。”
宁国公咬牙,说,“是,臣错得离谱,也糊涂得紧,臣愿意出五千两。”
“那我也出五千两吧。”裴弃长指拨开秦叙额前的一缕碎发。
宁国公笑得勉强,“郡王别跟臣争了,臣是虚长几岁,又犯了糊涂,该罚,这……”他抬头去看顺德帝,可是顺德帝正在闭眼揉额角,他咬碎了后槽牙,冲裴弃苦笑,“臣出七千两,郡王可千万别再加了。”
裴弃点点头,侧身道,“宁国公现在不着急回家了吗?我还要在宫里蹭一顿晚饭,你要留下来一起吗?”
宁国公哪里想跟他一起吃饭,一想到在裴弃这里翻了船,他现在气就不顺,还吃饭,吃人还差不多。他强撑着把礼数做周全,然后夺门而出。
“舅舅,这可是你给我的人,你怎么还让人来跟我抢呢?”裴弃委屈地坐下。
顺德帝睁眼,笑得眼尾的皱纹往上翘,“朕的小宝怎么可能吃瘪呢,朕看着你大杀四方,还给朕赚了七千两白银,朕开心得很啊。”
他没有把裴弃说的五千两算上,意思就是只要宁国公的,算是小惩大戒。
裴弃哼了一声,喝了口雨前龙井,却觉得味道比碧云天的淡,“我把人带走了?”
“怎么,还怕朕也跟你抢啊?”顺德帝斜靠着,旁边的宫灯给他镀了一层柔光,看上去甚是和蔼。
裴弃搁下茶盏,“行,那我们走了。”
“不急。”顺德帝开口,裴弃疑惑地回头。
顺德帝指了指两人,“你二人呢,今日惹出这样大的祸事,秦叙顶撞长辈,裴弃出言不逊,朕就罚……”
“陛下,臣皮糙肉厚,打臣吧!”秦叙麻溜地跪下。
顺德帝好笑地摆手,“不打,瞧把你紧张的,罚你们两个幽闭在府半个月,好好反思反思。”
裴弃脸上总算露了出个浅笑,“谢皇舅舅,秦叙你个傻蛋,胡说八道什么呢,走了。”
说着他拍了一下秦叙的头,拉着人往外走,瞧着汉白玉石阶抿了一下寡淡的唇。
秦叙被拽走前还行了个礼,两人走出皇宫,被风一吹,才惊觉自己背上都是冷汗,回头望时,天边只剩下了一盏残阳挂在远远的宫檐上。
“吓死我了。”裴弃钻进马车后瘫在软榻上。
秦叙眼眶还是红的,他紧紧贴着马车壁,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裴弃艰难坐起来,伸手在他面前晃,“害怕啊。”
秦叙点头,裴弃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扛不住那小眼神,把人搂进怀里来,“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带你回家。”
秦叙紧紧抓着他的背,今天听着徐尚书和宁国公的话,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来北境的捉刀都说,上京的人杀人不用刀子。
“裴弃。”
“我在。”
秦叙不断收紧双臂,趴在裴弃胸口,裴弃身上青竹的气息钻进鼻尖,安抚着他恐惧的灵魂。
“你,你想谋杀……谋杀亲,亲师啊。”裴弃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秦叙赶忙放了他,低着头认错,“我错了。”
裴弃缓了缓,揉了下他的头,声音温柔,“以后你真的只有我了,怕不怕?”
秦叙摇头,“我不怕,你不会害我。”
裴弃挑眉,故意压着嗓子吓他,“我会……”
“你才不会,你只会吓人,和狐狸一样。”秦叙扑进他怀里,环抱着他劲瘦的腰。
裴弃啧了声,手却很诚实地搭在秦叙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裴弃,我们现在是不是算熟了一点?”秦叙声音在他胸口打转。
裴弃轻轻“嗯”了声。
到了府门口,裴弃发现怀里的人已经睡过去了,认命地把人打横抱起来。
松墨跟在他身后想搭把手,却发现他家郡王走得很稳,半点没有晃,以至于他忘了提醒裴弃,让裴弃把人放到了笃行院正房的床上。
“他住哪里来着?”裴弃坐下倒了盏白毫银针,热茶下肚,暖和得他眉目舒展。
松墨指着偏房说,“世子一直住在那里。”
裴弃蹙眉,“不是让你们买花园回来吗?”
“世子他不去那边住,他说想挨着您。”松墨无奈。
裴弃看了眼榻上的秦叙,“周围的房子有人卖吗?”
松墨摇头,裴弃挥退了他,躺在罗汉椅上,摩挲着左手腕子上的疤痕,偏头瞧着窗外的月亮,上弦月清冷孤寂,照着园中新栽的花木也多了两分生机。
秦叙这一晚睡得极其安稳,梦里香气萦绕在鼻尖,他顺着香气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竹林里,突然飘起了小雨,但只是瞬息之间,雨停了。
雨后的竹林里飘着清浅的香,他踽踽独行了好久,终于看到了倚靠在青石上的裴弃,心一下子就安宁了,但裴弃摆弄着手里的青竹折扇,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秦叙急了,他不停地喊裴弃,可是裴弃始终对另一个头上顶着“太子”二字的小孩子笑,还指点那人的字,把他一个人丢在一旁。
秦叙委屈的上前,想拉他的手,一声师父尚未叫出口,他倏尔醒了过来,怔怔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裴弃。
“被吓到了?”裴弃凑近他。
秦叙点点头,吸了两下鼻子,他想抱一抱裴弃。
裴弃却突然拍了下他的头,“知道害怕了吧?叫你之前站我床头,这就是教训!赶紧起来,我叫人做了菜送过来。”
秦叙还沉浸在梦里,他问,“裴弃,你还有别的徒弟吗?”
裴弃躺在美人椅上摇着折扇,“没有。”
昨天徐尚书的话点醒了他,他最多算是跟太子一起长大的。
秦叙攥着的手指微微松开,那就好,那都是梦。
“怎么,还没有拜师就先吃上醋了?”裴弃调子懒散。
秦叙瞪大眼睛,什么?他还不是裴弃的徒弟?不是?不……不是?!
裴弃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回话,转头就看到揍人不眨眼的秦叙眼睛眼尾都红了,极黑的瞳仁盯着他,下睫毛上还挂着颗泪珠,裴弃慌了神坐起来,“你哭什么?我不就吓了一下你吗?”
“我为什么不是你的徒弟?你昨天,你昨天还说,说,师父带你回家,今天,今天你就……”秦叙一抽一抽地说。
裴弃都心被他哭疼了,收了折扇起身,坐到榻上,长指微屈,抬起秦叙的下巴,“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徒弟啊,你哭什么。”
秦叙哭得更厉害了,裴弃怎么可以这样对他,说话都不算数了。
裴弃问,“是谁说的不会再叫我师父?”
秦叙瘪嘴,“那是因为……你欺负我。”
裴弃:“……”好像是真的。
他咳了下,抬手给他把眼泪擦了,“你哭什么嘛,我不就说你不是我徒弟吗,你又没有拜师,怎么能算是徒弟。”
“我拜了!”秦叙抓着他的袖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裴弃问,“你是说你在御书房的时候,被我逼着叫的那一声师父?”
秦叙急了,“嗯!不,那是我自愿的!”
裴弃故作为难道,“你也知道我金贵得很,那个怎么能叫拜师礼呢?”
秦叙傻乎乎地顺着他的话问,“那要怎样才算?我可以去做!”
“现在,起床,收拾自己,然后跟着我去前厅吃饭,给我敬茶,这事就算成了。”裴弃在心底长舒口气,不愧是他一夜没睡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没有发生两人对坐无言的尴尬场面,幸好没有。
秦叙眼睛瞬间亮了,翻身爬起来后脸红了,“我,我怎么在你的床上啊?”
“某人昨晚死活要跟我睡一起,我能有什么办法?”裴弃有模有样地叹气。
秦叙脸爆红,迅速夺门而出,钻回偏房收拾自己,他特意选了件水玉色浮光锦直裰,推开门才发现今日裴弃的衣裳也比往日的正式不少,宝蓝色金丝滚边长袍,竹纹鎏金缠枝腰封,双手背在身后,更衬得他腰身劲瘦。
“看什么,小爷帅得你走不动路了?”裴弃的嘴一如既往。
秦叙心情大好,果然还是那个裴小郡王。
两人穿过长长的游廊,秦叙惊诧,这花厅才是真的的花厅,当季的花摆了满满一厅,席上还坐着个翻看画本子的方辞礼。
方辞礼听到声音抬头,“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小子又新学了恶毒的招数害我。”
裴弃笑着落座,“我怎么害你了?”
“诺,把一堆好吃的摆我面前,却不给我吃。”方辞礼控诉他。
裴弃捻了颗瓜子囫囵塞进方辞礼手里,“娇贵得很,还要本郡王亲自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