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辞礼捂着嘴,“裴弃,你大爷!”
他二人一来一往,气氛渐渐活跃,秦叙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裴弃,我什么时候敬茶?”
裴弃支着下巴说,“这么着急拜我为师吗?”
“嗯。”秦叙红着脸点头。
裴弃逗他,“可是我好饿啊,想先吃饭。”
“我不急,你先吃。”秦叙眼巴巴地望着他。
方辞礼揣着袖子笑骂,“裴弃你个畜生,就知道逗人玩。”
松墨端着个托盘进来,跪坐在裴弃身后。
裴弃颔首道,“秦叙。”
秦叙从没听过他如此认真的声音,不由得抬头看他。
裴弃坐在主位上,“今日是你正式拜师的日子,我本来想大操大办,再邀请一些朋友,结果发现我只有方辞礼一个朋友,所以就有些简陋,你若是觉得委屈,现在说。”
秦叙嗓子发紧,他摇了摇头,“我喜欢。”
裴弃不知道被戳中了什么笑点,莞尔一笑,“喜欢就好。”
青砚端着茶进来,跪在秦叙身侧,“世子,端上这盏茶敬郡王,再磕三个头,这礼就算成了。”
月白茶青的瓷盏,七分满的茶水微微冒着热气,秦叙双手捧起来,走到裴弃跟前跪下,裴弃单手接过,秦叙当即磕头,眼眶泛着红,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失态。
秦叙声音轻颤,“师父。”
裴弃搁下茶盏,把人扶起来,浅色眼眸温柔地注视着秦叙,“我呢,是个生性散漫的人,也说不出多正经的话来,但有一句必须要说。”
秦叙作洗耳恭听状,仰着脸,眼里都是信任。
裴弃沉默了下,像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今日之后,你我就是师徒了,进一个家门,吃一碗饭的亲人,简而言之就是,从今以后,我俩同分责难,共担荣耀。有问题吗?”
“没有,我会的!”秦叙恨不得把心剖开给他看。
“还有一点,不必客气疏离。”裴弃补充道,伸手在他眼尾轻轻蹭了下。
秦叙微微偏头,想让裴弃的手停留更久,他其实是害怕的,他害怕和裴弃相对无言,害怕裴弃不要他,害怕裴弃觉得尴尬就回避他。
他被人挑了一天,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会做,他可以做得很好的。
但是所有的不安都在裴弃伸出手的那一刻消解。
裴弃说,不必客气疏离。
秦叙眼里蒙上了雾气,他扑进裴弃怀里抱着他,“裴弃……”
裴弃被他撞得闷哼一声,轻车熟路地拍了拍他的背,“急什么,还没结束呢。”
秦叙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还有什么?”
“你拜师了,我自然应该给你一个拜师礼,诺,你方叔也带了个好东西来。”裴弃拿着桌上的白绢给他脸一顿乱擦,“丑死了。”
方辞礼原本在安静喝茶,结果一听“方叔”两个字,直接呛到了,“咳咳咳……等会儿,我怎么变成了叔?”
裴弃白了他一眼,“行啊,叫你方哥呗,你改口叫我叔。”
方辞礼恨不得扑到裴弃身上,把他打一顿,“裴弃,你个狗东西!”
“看,怎么样都不满意,谁乐意管你啊。”裴弃颇为嫌弃地问,“那请问五岁在明德大街给人背千字文的方大少爷,你喜欢什么样的称呼。”
方辞礼无语,方辞礼抓狂,方辞礼抓起一把瓜子朝他撒过去,“裴弃,你把嘴缝上就是完美的!”
秦叙在心底默默赞同。
裴弃抬手,宽大的袖子挡住了瓜子,裴弃挥了挥手,“小样儿,这一招你来来回回十几年了,不腻啊。”
方辞礼:“……”想打人。
裴弃转头拿过松墨手上端着的剑,郑重道,“秦叙,这是我给你的拜师礼。”
秦叙接过来,抚摸着上面的花纹,眨巴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他本来不爱哭的,可是遇到裴弃之后总爱哭,“我很喜欢,谢谢你。”
裴弃半点不谦虚,“嗯。我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方辞礼打开桌上包装精美的木匣子,“哼,花孔雀。小秦叙,来,你方叔叔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不过时间仓促,我昨晚上大半夜被人从床上拽起来……”
“咳!”裴弃耳尖红透了,还在强撑。
秦叙疑惑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都是你昨晚上弄好的?”
方辞礼挑着桃花眼笑,“哎哟,裴小郡王,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大半夜把我拽起来的人不是你啊?”
“闭嘴。”裴弃总觉得做了一件事就去跟人说,有邀功的嫌疑,他不爱说,“那是我无聊了,昨天骂人的时候没有骂爽。”
方辞礼点头,“对对对,你无聊得睡不着,所以你大半夜跑到惜玉街去买礼物?哎哟,你什么时候无聊了也这样对我啊,给我买啊。人家老板都说不开门了,你生生用钱把门砸开了,一千两黄金,什么砸我身上啊……”
秦叙两眼泪汪汪,裴弃对他真好,“师父。”
裴弃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别说话,我怕肉麻。”
秦叙:“……”
方辞礼点到为止,笑着抿了口苍梧酒,幽幽叹气,“秦叙,我可真羡慕你啊。”
秦叙点头,“我知道师父对我好,我也羡慕自己。”
“我睡不着而已。”裴弃收回手,脸上泛着红,台子被拆了个干净。
秦叙抱着剑,“你之前还骗我。说抱着我睡的。”
方辞礼:“噗!”
裴弃麻木了,抓了个小糕点塞进秦叙的嘴里,真是的,看人家拆台还不够,还要自己上手!
顺德帝说让他们俩幽闭在府,裴弃当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快乐乐地呆在笃行院里吃吃喝喝。但不过三天,在这个微风和煦的下午,裴弃看着国子监小厮送来的等级册子陷入了沉默,他想,书上常说乐极生悲,果然是这样的。
他从第一页翻下去,直到最后一页,他才看到了秦叙的名字,裴弃“嘭”的一声把册子关上,深吸一口气,他扬声道,“秦叙!”
凉亭外的秦叙麻溜地收了剑钻进来,随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脸隐忍的裴弃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裴弃没说话,把册子塞进他怀里,“给我念。”
秦叙有种不妙的感觉,一看那等级惨不忍睹,决定先念好的,“御射数甲等,”
裴弃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不错,再念。”
“礼,丙等……”
裴弃手上的茶水抖了下,他安慰自己,“你自幼长在边疆,没事没事。再往下念。”
“乐丁等。”秦叙的脸都要埋进册子里了,好丢脸。
裴弃额角青筋跳了跳,“没关系,这不是意料中的事情吗?哈哈……”
秦叙目光挪到最后一个,“书,丁等。”
裴弃:“!”
秦叙把册子合上,慢吞吞地放在茶几上,“念完了。”
“我知道。”裴弃没好气道。
秦叙蹲下来,真诚地问,“要拿鞭子吗?”
裴弃:“?”
“不打吗?”秦叙歪头,练武后鼻尖上的红还没有消退。
裴弃:“?”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我从进入国子监念书起,从来没有考过这样……的等级,你总要给我一个接受的时间吧。”
秦叙皱眉,“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不用鞭子,那用什么打?”
裴弃喝了口茶水,“不打。”
秦叙皱眉,“可是我这么差,你不打我吗?”
“我打你做什么?”裴弃消化了自己徒弟的“书”拿了个丁回来,心平气和地把手里新贡的常州阳羡茶喝了个干净。
秦叙不解道,“打了才有记性啊,这样不是为了我好吗?”
裴弃一脸的震惊,远比看到秦叙的等级时还要震惊,“你说什么?!”他伸手去碰秦叙的额头,“没中暑啊,怎么青天白日就开始说胡话了?”
秦叙仍旧满目认真,裴弃回忆起来徐二说要被他老爹上家法的话,“你别听徐二胡说,他爹根本打不到他,他家老娘和大哥可疼他了。”
“不是啊,本来就是要打的。”秦叙歪头,他感觉两人说的不是一个东西。
裴弃蹙眉,感觉自己碰到了一个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铁块头,“你,那你说一下,我为什么一定要打你?还要拿鞭子抽你。”
秦叙掰着手指给他讲,“以前我在北境时,若没有练好剑,就会被抽的,我爹娘都说,那是为了我好。如果练了很久,去跟人比的时候还是输了,那就会被扔进雪山,要杀死一头狼才能回家。我的字你教了,还让我练了这么久,我还是只拿了个丁回来,你为什么不打我?”
裴弃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不能去批判定国公夫妇的行为,他们生在那个环境之下,可能需要一些……非常的方式帮助孩子们成长,但是秦叙是个人,不只是为了北境而生的,如果他愿意选择的话。裴弃也会很开心。
“秦叙。”裴弃轻声唤他。
“嗯?”
裴弃坐起来,把人拉到自己面前,声音轻柔,“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点东西,可能会跟你听了十四年的东西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要听。”
秦叙点头,伸手去碰他的眉心,“别皱眉。”
裴弃放松眉心,任由他抚平,“秦叙,以前你在北境,你爹娘说,打你是为了你好,可能是害怕匈奴入侵,而你们不能保护自己,他们才用了这样……偏激的手法。”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秦叙说。
裴弃有一种拳头挥到了棉花上的感觉,解释不通,只能换个方式问,“那我为什么要打你呢?因为打了你,这个册子上的等级能变高吗?”
秦叙:“会发奋图强。”
裴弃连连反问,“那如果我不打你,你就不会学了?就不会发奋图强,不会为了你的目标去努力了?”
秦叙沉默了,裴弃知道沉默是好的,是思考也是反思。
“我还是会努力的。”秦叙半晌后抬头看他,给出了坚定的答案。
裴弃循循善诱道,“那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打你呢?”
“为什么……”秦叙喃喃重复。
裴弃也不催促他,耐心地等着他,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秦叙在他面前总爱哭了,原来是个没吃过糖的孩子啊。
秦叙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
裴弃笑了笑,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有事师父,没事裴弃。”
“师父。”秦叙低头,声音里透露着弱小无助的感觉。
裴弃把人拽过来,并肩坐着,“秦叙,打你不一定是为了你好,比如今天,我若是因为这几笔字就打你,目的其实不是为你好,而是因为你丢了我的脸,让我觉得抬不起头来……嗯,还是不太对。”
裴弃感觉这个话说起来很绕,他果断换了一个方式,“我这样告诉你吧,如果是为了你好,我应该教你,然后让你每天练习,在下一次考核里得到一个进步的等级,这才是为你好,明白吗?”
秦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弃再接再厉,“为你好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没有必要选择一种会让你受伤的方式。”
他嗓音温柔,身边是只比他小两岁的徒弟,桌上是等级册子,他浅色的眼眸就这么看着秦叙。
秦叙伸手抱住他,闷声回答他,“知道了,你对我真好,我会好好练的,不会让你继续丢脸的。”
裴弃忍住了继续说下去的想法,小孩子没有必要知道太多,只要抛弃那个什么用鞭子抽的想法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他裴小郡王还不相信了,他连自己都能重新养一遍,还养不好个秦叙。
“所以,自己去练吧。”裴弃说着继续躺下去,秦叙拿起册子,准备从第一页开始找裴弃的名字,结果在第一页第一个就是。
门门功课甲等,是第一名!
秦叙咂舌,不愧是他师父,真厉害。
裴弃再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黄昏时分了,他懒懒地滚了一圈,拎着掉了一半的薄毯,准备躺会儿出去吃饭,却嗅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屈指在茶几上轻扣,松墨从屋檐上跳下来,“主子。”
裴弃打了个哈欠,“光给我闻饭菜香,不给我吃饭?”
松墨:“世子在做饭,说要等……”
“裴弃!吃饭了,别睡了!”秦叙提着飞鱼绣金灯笼跑进来。
裴弃颔首,“行了,没你事了,回去吧。”
松墨:“……”
秦叙在他面前刹住脚,满脸的笑容,“裴弃,吃饭了。”
裴弃起身嗯了声,“跟谁学的?”
“自己摸索的,厉害吗?”秦叙仰着脸。
裴弃挑眉,“厉害。”
花厅里饭菜摆了满满一桌,王太守八宝豆腐,蓬蒿菜,素烧鹅,石发,三笋羹,配雪花糕和百果糕,看得裴弃食指大动,端着碗开始吃,秦叙发现他与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吃得更慢,他忐忑道,“不好吃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裴弃优雅地咽下一筷子笋。
秦叙端着比裴弃碗大一翻的海碗,“因为你不如在宫里吃得快。”
裴弃一愣,“你观察得还挺仔细。”说着他摸了下秦叙的头,“别学我吃那么快,对身体不好,宫里那个你别管。你做得很好吃。”
“郡王,您有了新欢,怎么就把旧爱忘了个干净?”一道略微粗狂的声音夹着嗓子,带着一把幽怨。
裴弃差点咬着舌头,回头呵斥道,“青天白日的,那个装鬼?”
“郡王。”一帮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站在花厅下,个个都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裴弃头大,“你们不好好呆在厨房,出来装鬼吓人做什么?”
大厨抹了下眼睛,“郡王,我们厨房要呆不下去了。”
“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小,我记得那厨房挺大的。”裴弃边说还不忘给秦叙夹菜。
大厨指着秦叙控诉,“世子根本不让我们给您做饭!我们就要在这府上呆不下去了,听打手兄弟们说,世子还想代替他们的位置,为什么先来抢我们厨房的位置啊,呜呜呜!郡王,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呜呜呜,郡王,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秦叙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厨房,僵硬地转过脑袋,看着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在下面装模作样地抹眼泪。
裴弃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瞪了眼秦叙,“不就做了两顿饭吗,你们至于吗?”
大厨悲愤道,“自从来了这边,我们一共就做了两次饭!”
裴弃:“?”
秦叙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师父挺喜欢我做的饭,所以每天都去做了。”
大厨们继续呜呜呜,裴弃头疼,“好了好了,你们做你们做,秦叙,别去抢人家的饭碗。”
大厨们心满意足地走了,秦叙抱着碗开始演上了,“我也想给师父做饭。”
裴弃:“……”
裴弃扶额,想了想,“我想吃的时候让你做,你平时就用这个时间练字,学习乐理和礼仪。”
秦叙干巴巴地哦了声。
裴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秦叙这才翘着嘴角抬头,“都听师父的。”
原本裴弃以为册子那事就算过去了,白日里见着秦叙也很是刻苦,结果在他们闭府的最后一天晚上,裴弃吃多了,睡不着,披衣起来准备出门赏个月,结果发现秦叙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
裴弃一脚踹在他背上,“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睡?”
秦叙把东西往袖子里一塞,含糊着说,“现在回去睡。”
他走了之后裴弃脑袋不清醒地坐在他方才的位置,支着下巴看了半宿秦叙房里亮着的烛光,最后还是他撑不住了,推门进去把人摁床上,威胁人赶紧睡。
裴弃似乎是困倦极了,把灯吹熄后就躺在了秦叙榻上,秦叙大气不敢出,生怕惊醒了他,伸手搭在裴弃的腰上,却发现裴弃小半边身子都在外面。
他赶紧坐起来,手绕在裴弃的腰下,一手抄起他的膝弯,轻而易举地把人抱进床,轻轻跳下床去找青砚搬了两铜盆的冰进来。
但他忘了,裴弃睡觉喜欢蜷缩起来,后半夜的时候,秦叙睁开眼,对怀里蜷缩着的师父表示震惊,裴弃似乎怎么都睡不安稳,梦里有事在缠绕着他,眉心紧缩,秦叙伸手也抚不平。
“裴弃,我们现在算是在相依为命了吗?”秦叙的声音很低。
窗外的蝉突然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又归于漫长的黑夜。
裴弃刚一回到国子监,以徐二为代表的一群人就开始起哄,徐二爬到桌子上坐着,“裴郡王厉害!”
裴弃扫了眼,他这一次和徐尚书结的梁子有点大,这徐二还能继续跟他称兄道弟?
“我把你爹骂晕了。”裴弃嗓音微凉,他昨夜更深露重的时候坐在屋檐下吹风,后面又去抱着火炉似的秦叙睡了一晚上,结果那屋里还有三盆冰,冷热交替之下,他今早起来头就开始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