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弃想,书上说的是真的。
“裴弃?”秦叙披着件衣裳推门出来,见着他快步上来,把自己的衣裳给他披上,“你脑袋疼吗?”
裴弃答非所问,“你在做什么?”
秦叙说,“我在看书,你头疼吗?要不要解酒汤?”
裴弃想去看他在读什么书,于是点点头,“要。”
秦叙想把他往回弄,可裴弃直直地往他房里去,他只能拿话试探裴弃,他感觉裴弃的酒还没有醒,“裴弃,你会给我娶媳妇吗?”
裴弃一脚踏上台阶,又收回来,皱眉问他,“你不是说你不娶吗?”
秦叙确认完毕,还没醒全,笑着打岔,“你听错了,我说的是给你的解酒汤放两颗酸梅。”
裴弃点头,转头继续走。
秦叙憋着笑,把人按在自己榻上,“困了就躺下睡,别出门。”
裴弃含糊地答应着,实际上想的是,你是我徒弟,你管我出不出门。
秦叙刚刚出门,裴弃就站起来凑到他书桌前看,桌上摆着厚厚的书卷,裴弃将他的注解草草翻了一遍,他皱眉,凑近烛火仔细观看,虽然秦叙现在的字能勉强辨认了,但是他下手太重了,好些墨水晕到了一处。
裴弃费劲儿辨认,发现这孩子写了无数笔记,但是……裴弃撑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这练字有什么好写注解的。
“煮好了……”秦叙看着自己的笔记在他手上,心肝都抖了下,“你在看什么?”
裴弃抬头,“你把眼珠子煮了给我解酒吗?我看什么你看不到?”
秦叙:“……先喝,好不好?”
裴弃看到了他的字,心情不好,“你哄小孩子啊。”
“没,我孝敬师父。”秦叙从来不会跟裴弃在口头上争执。
裴弃心情好了点,“哦。”
他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秦叙站在他身后,准备把东西收拾了,谁知道裴弃突然抬眼盯着他,浅色的眼眸看得他心脏乱蹦,“裴弃……”
“放下,让裴小郡王教你怎么写字。免得你出去给我丢脸。”裴弃放下碗,摁着他的手。
秦叙:“好。”
裴小郡王的字不愧是书法大家都挑不出毛病的,秦叙垂眸看着,觉得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很是到位,裴弃的字就和他这个人一样,表面看着锋利,银钩铁画不饶人,可收笔时却总觉得婉转温柔。
“这,就是你的名字,秦、叙。”裴弃念出他的名字,秦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念着口齿生香。
他想,管那么多干什么,裴弃就算是因为不喜欢一个呆着才对他好的那又怎样,反正裴弃身边只有他一个徒弟。
秦叙想着笑起来,“师父写得真好,送我吗?”
裴弃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左右对着烛光看,半晌满意地拿起来拿起来拍到他胸口,大方道,“送你了。”
秦叙手指摩挲着温热的纸张,刚想说话,裴弃转头就倒在了他的床上,侧身睡着了。
秦叙无奈地笑了,小心翼翼地把这张宣纸卷起来,准备明天去找荣宝斋帮忙装裱。
幸好第二日秦叙醒得早,不然他才收到的字就要被裴弃给毁了,裴弃看着桌上那笔走龙蛇的字迹,打死都不承认那是他写的,“你把他扔了,我给你写十个!”
秦叙抱着那字十分委屈,“为什么要扔?那么好看。”
裴弃对着那字都吃不下饭,他非常坚持,“你扔了他!”
秦叙使出一贯的伎俩,“师父,我想留着。”
裴弃心硬如铁,“不行!这拿出去有损我裴小郡王的脸面!”
“不会,那么好看,而且……”秦叙小声说,“而且我不会给别人看的。”给别人看了,到时候都来找裴弃要,那他那一份就不特殊了。
裴弃仍旧一句话,“扔了他。”
秦叙泪眼汪汪地抬头,“师父,真的不能留吗?我就放在自己房里,我只是想留着师父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不拿去装裱了,我自己弄也不行吗?”
裴弃有些动容,他犹豫地问,“那,你真的不会让他出这个门?”
“真的!”秦叙一看有戏,连忙保证。
裴弃面上有些扭曲,可是谁能不动容了,自己随手写下的字,成为别人的珍藏,想着心里就会有一丝窃喜漫上来。
他别扭地转头,扔下一句“爱留不留”,就红着脸走了。
秦叙长吁一口气,把字收进床下的木匣子里。等他做好了午饭准备去喊裴弃吃,结果松墨却拦住了他,“世子,郡王已经用过午膳了,现在要睡觉。”
秦叙没有怀疑,只说裴弃醒了之后给他说一声,给他留了饭。
但是晚上他坐在花厅等裴弃吃饭的时候,青砚又告诉他,郡王出门吃酒了,不必等。
秦叙这时候察觉出不对劲了,裴弃在躲他!
他想不明白,坐在府门口细细回想着自己哪里没做好,裴弃为什么不要他了。
上京的仲夏夜很是清爽,笃行院里的梧桐叶飘出来落在他身侧,秦叙随手扫落,眼神定定地看着裴弃送他的佩剑,眼眶一阵发酸。
秦叙坐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影子从右手边挪到了左手边,长街尽头才终于传来了马蹄声,裴弃困倦地扶着额头钻出马车,正好与台阶上的秦叙对视上,他迅速钻回马车,脸猛然就变红了,像是蒸笼里的大闸蟹。
“师父,我写了三十页大字,你能看一下吗?”秦叙抓着佩剑站在马车边。
裴弃恨不得马上插翅飞走,“不能,我要睡了。”
秦叙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他艰涩开口,“那明天呢?”
“你写得挺好的,不用看。”裴弃快要把手里的折扇揉烂了。
秦叙抿唇不说话了,裴弃连见都不愿意见他,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是那一副字?
“我回去就把你昨晚写的字烧掉,你别不理我了。”秦叙不敢上前,只能低头看着脚下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月光在他和马车的缝隙里投下清辉,如银河阻止着他的脚步。
裴弃愣了下,他捂着脸不敢下去,昨晚上他喝多了,竟然对着自己的徒弟撒酒疯,就算不是他徒弟也不行,裴小郡王要脸,今日回房小憩时突然就回想起来了,太丢脸了!!
“你想留着就留着吧。”裴弃清了清嗓子。
秦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裴弃这是要给他留一个念想吗?然后就不要他了?为什么?
“裴弃。”秦叙声音颤抖,“你不要我了吗?”
裴弃一把推开马车门,“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秦叙背过身去,抬手擦去眼泪,“你已经不要我了。”
“我没有。”裴弃叹气,跳下马车时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上,感受着脚腕处传来的剧痛,裴弃捂脸,完了,更丢脸了。
松墨从另一边跳下来,想冲上去查看裴弃的伤势,结果秦叙比他更快,已经把人抱起来放在台阶上了,松墨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退回黑暗里。
秦叙借着屋檐下的灯笼仔细查看他的脚腕,那脚腕肿胀了一圈,看着像发面的馒头。秦叙吹了半夜的风,指尖有些发凉,裴弃想要收回脚,却被他握着小腿温柔地拉过去,“别动,我看看。”
裴弃望天,没关系,脸已经丢光了,再把自己脚废了那就更难过了。
“叫郎中来,青砚,我不敢乱用药,给大夫说是扭伤。”秦叙抱起裴弃往回走,裴弃索性直接闭眼装死。
“嘶!什么东西?”裴弃脚腕被冷的东西一碰,猛然就要抽回来,却被秦叙死死攥住。
“冰。”秦叙头也不抬。
裴弃躺回去不说话了,秦叙问他,“师父不要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缠着你吗?”
裴弃怒了,坐起来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我什么时候说了这种话?”
秦叙更委屈了,可手上的劲儿却一点没松,冰块贴着裴弃的脚腕慢慢转,“师父昨晚拿鬼吓我,今早要毁了送我的字,中午和晚上都不愿意跟我同桌吃饭,不是不要我了,那是什么?”
裴弃哑然,“……我没有。”
“那是为什么?”秦叙泪眼汪汪地抬头,“师父,是不是我连师父都不能叫,只能叫裴郡王?”
裴弃:“……”
秦叙泫然欲泣,“裴郡王,我做错了什么?您不能告诉我?”
裴弃勾起他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知道。”秦叙闷声说。
裴弃惊诧道,“说说看。”
秦叙:“我现在在郡王的心里肯定是丑死了,丢了裴小郡王的脸,算了,我连你的脸都丢不了。”
他那双杏眼生得极为漂亮,包着泪水时更加可怜,无声地控诉着裴弃的“恶行”。
裴弃抬手揩去他眼角欲落不落的泪珠,指腹狠狠擦着他的眼尾,直到磨出一片红才肯罢休,“你现在像是争宠的美妾。”
秦叙呆滞了一瞬,脸颊爆红,“没,没有。”
“是没有争宠,还是……不是美妾?”裴弃这张嘴,没几个人招架得住,秦叙识相地闭上嘴。
裴弃好笑地抬起没受伤的那条腿,盘在榻上,身子前倾,单手撑在膝盖上,语调幽幽,“可是你已经争宠了。”
秦叙震惊不已,“我没有!”
裴弃歪头看他,肩侧的发丝落下来,“哦?你不愿意争宠?”
秦叙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裴弃套进去了,索性就不说话了,只是埋头给裴弃的脚腕敷冰。
“不准闷着,说话。”裴弃赤脚踩在他胸膛上。
秦叙不吭声,裴弃原本还想再踹一脚,结果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他脚背上,他瞬间懵了,捞起秦叙下巴一看,哭了!
这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不要钱地往下落,跟方才那茶里茶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裴弃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你哭什么?你别哭……”
“我之前就问了,郡王不仅不理我,还一直让我走,我……”
裴弃听到“郡王”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心口轻微地疼了下,知道这次是把人吓到了,他强撑着面皮哄人,“我没有不要你,你怕什么,我不就两顿饭没有陪你吃?”
秦叙放下他的脚起身。
裴弃一看,了不得了,不说话了,事情大了!
他纠结了一下,究竟是面子重要还是徒弟重要,在秦叙一只脚踏出房门前,裴弃把眼一闭,心一横,出声道,“秦叙,回来!”
秦叙背对着他,声音哑了些,“郎中一会儿就来,郡王不必担心,我今晚就搬去客房住,不会碍着郡王的眼,郡王日后也不必躲着我了,我不会往郡王面前凑地。”
裴弃气极反笑,你听听这话!受尽委屈还这么大度地考虑他,实际上句句都在诉说他的悲苦!
他双手抱胸道,“行啊,你要走就走!爱听不听!”
秦叙侧身站在门口,月光落了他一身,他沉默了一瞬,“我听。”
裴弃傲娇地开口,“风声有点大,听不清。”
秦叙沉默地走回来蹲在床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听,你别生气了。”
裴弃脑子里又是他昨晚说,“上来,我背你回去”的场景,脸倏尔红了,不自然地说,“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哪里做错了?”秦叙蹲在他床边,活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裴弃满心绝望,这要怎么和徒弟说啊,他只是不好意思了……
秦叙等了半天都不见他回答,失望地低下头,却还是没有走,裴弃纠结了半晌,犹豫着说,“嗯……我没有躲你,我真的不是躲你。”
这话他自己都说得心虚,但是裴小郡王的面子大过天。
秦叙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假的,骗子,你就是在躲我。
裴弃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有哪些地方要改,你就直说,我害怕你不要我了,又不跟我说,我只能一个人守着一桌子菜,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我了,只有我傻乎乎地在那里等着。”秦叙情绪很低落,两指捻着薄薄的袖子搓。
裴弃抓着头发,在秦叙的眼神里丢盔卸甲,咬牙说,“我就是喝醉了撒了酒疯,不敢见人!行了吧!”
秦叙万万没想到真相是这个,诧异地抬头。
裴弃恼羞成怒,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给我滚出去!”
秦叙眉眼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这是什么可爱的理由。
但他看了眼裴弃羞愤的表情,剑眉微微往下压,敛去了笑意,给他盖上薄毯,温声说,“我出去给你拿点糖,等会儿吃药的时候用。”
裴弃闷在毯子里,半句话都不想说。
秋猎在即,顺德帝大手一挥,让别念书了,回去好好练练箭术,说今年夺得最多猎物的有双倍奖赏,还能满足一个要求,于是裴弃和秦叙就成了所有人的对手。
第38章 我和太子,你更喜欢谁?
被所有人放在需要超过名单上的裴弃却在家养肿了的脚腕,秦叙原本是想让裴弃自己消化的,结果发现裴弃是真的爱面子,让他自己消化,不亚于把他扔进满是黄金的死胡同,却让他不准拿一样。
于是秦叙决定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时无刻不粘着裴弃,终于,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九月底,顺德帝和太子的旨意同时传到定国公府,裴弃才终于能直面秦叙了。
“明日我们就跟着一起去玉华行宫秋猎,你自己带上随身的佩剑,保不齐陛下会叫你舞剑。”裴弃随意翻看着太子写给他的信。
秦叙蹙眉问,“你怎么去秋猎?”
“我为什么不去?”裴弃一身反骨,甚至还扬起下巴看秦叙。
秦叙:“……你脚。”
裴弃瞥了一眼,“我觉得已经好了。”
秦叙懒得跟他争辩,裴弃这张嘴里有太多稀奇古怪的理由了,起身就往外走,裴弃喊住他,“你做什么去?”
“进宫。”秦叙把腰上的佩剑摘下来放在门后,白皙的手腕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裴弃坐直了,“你进宫干什么?”
秦叙:“跟陛下说,你脚伤了。”
裴弃:“回来!”
秦叙乖乖走回来,“那我们明年再去不行吗?你的腿……”
裴弃抬脚,撩起袍子给他看,“诺,我已经好了。看到没?好了!”
裴弃拖着调子,懒洋洋地晃着他的脚。
秦叙捉住他的脚腕,虚虚地扣着,“别动,我看看。”
“哦。”裴弃感觉脚腕上有火在燎,烫得他想缩回来。
秦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轻轻摁了下,确实恢复得不错,但是,还不能够支撑裴弃去秋猎,他张口想反驳,但他对上裴弃的眸子,话先软了三分调子,“你真的想去秋猎吗?”
裴弃今年其实不会上场去打猎,这是他早就说好的,他今年要推着方辞礼去山里转转,也好久没有见到太子了,不趁机出去叙叙旧,谁去打猎啊。
但他没有跟秦叙说,跟徒弟交代自己的行踪,裴弃觉得很没有师父的风范,所以他点头,“想啊,今年舅舅的赏赐很丰厚。”
“我去拿来给你。”秦叙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脚放下,“好不好?”
裴弃眨眼:“唔……”好像又玩大了。
秦叙从冰里捞起来一串葡萄,随手拿绢帕吸掉水,装在蓝漆描金海棠花盘里,又取了个青瓷冰纹盖碗放他剥皮后的葡萄,再把宝蓝色掐丝珐琅果叉放到裴弃手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做得极其顺手,甚至还分心问裴弃,“难道师父不想要我赢来的吗?”
裴弃摸了下鼻尖,“想要。”
秦叙笑了,手指上沾满了葡萄汁液,“我一定给师父赢回来。”
裴弃脸有点烫,他才是师父啊,怎么一天到晚被徒弟宠着?
这么一打岔他就又忘了跟秦叙说他不上场的事情,第二日舟车劳顿,到了行宫裴弃就睡了过去,直到翌日清早,秦叙看到了他身边一左一右坐着的人,眸光轻闪。
太子李怀安和方辞礼占了裴弃身边的位置,秦叙绕到他身后站着,裴弃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秦叙,这是太子,也是我带大的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带大的孩子?”秦叙重复道。
放辞礼被他话里的醋味给呛了下,偏偏裴弃还不知死活地转头找太子确认,“是吗,怀安?”
李怀安凤眼狭长,不笑时冻得人遍体生寒,但笑起来又是春风拂面,“是,哥哥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秦叙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裴弃上次还说只有他一个徒弟,现在却说还有个一手带大的孩子。
方辞礼扑哧笑了声,见三人转头看他,赶忙摆摆手,“没事,你们聊,我吃茶,这茶清香扑鼻,舌有余甘,甚好啊。”
“这是曼亭峰的武夷茶,一年只得一斤,都在我宫里了,哥哥也尝尝,若是喜欢,我叫人送到秦府来。”李怀安倒是很贴心,给裴弃倒了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