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阿强”
墙根地下蹲着那落汤鸡可不就是阿强。
魏闲赶紧跑过去,将伞歪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快进屋去,被雨淋要生病了”
阿强是远近闻名的病秧子,从小就怪病不断,胎带的顽疾。他母亲怕他月份里就夭折了,特地取了个‘强’字,也不知有没有用,吊着一口气也活到现在了。
魏闲没见过阿强爸爸,只见过几面他的母亲,很漂亮,只是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吓人。魏闲致力于让全村的孩子一起玩,所以前几年也找过阿强,只是阿强体质太弱,跟着玩一次大病不起的好一阵。搞得魏妈魏爸又是跟人家上门赔礼,又是给魏闲好一顿揍。
揍不揍的倒无所谓,反正他也总被揍。主要害的阿强卧床,高烧好几天不醒,他心里过不去。等阿强醒了,他也不张罗着带阿强出去玩了,顶多带点新鲜玩意给他。每次看阿强是真喜欢他来带的东西,魏闲心里的愧疚能好一点。
“反正也会死的,阿闲哥”阿强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不真切。
魏闲才半大的孩子,还没开窍呢,对于死理解的并不深刻,忽略了阿强此时的执拗。
“说什么呢,快进屋去。周姨又要着急了”魏闲边劝边要把他从地上薅起来。
阿强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硬是死扣着魏闲不起来,魏闲这才从那双红的眼睛里知道,他哭了。
“我的病不会好了,我不想再吃药了,不想再......再做那些事了,我......我不能再跟阿闲哥玩了,你肯定也不喜欢跟我这样的人玩”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魏闲笑了声,“快起来,我肯定愿意跟你一起玩啊,我明天叫虎头他们一块去找你。就从窗户那,绝对不让周姨发现,快起来吧,我送你回家”
“真的?”阿强好像这才从自己的呓语中苏醒,问的小心翼翼。
“真的”魏闲终于把这瘦猴子从地上拽起来,“我先送你回家,我也赶紧回家,不然阿峥该着急了”
阿强顺着魏闲的力道站起来,后知后觉的冷,没力气。魏闲看他脸白的发青,下一秒就要晕倒的样子,赶忙把人背起来往他家里赶。
“阿闲哥......要是...我是你弟弟就好了”
魏闲听他这糊里糊涂的话,怕不是烧上了,“你本来就比我小两岁,可不是我弟吗?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回去,周姨看你这样不得打死我”
开了阿强家的门,扑面来的苦味呛人,魏闲把人放下。来回耽误好一会,他着急回家,阿峥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了。
“周姨!阿强淋雨了”
叫了几声里屋黑黑的没光影,也没人回应他的话。
“周姨呢?”
阿强靠墙站着,瘦弱的身形彻底被黑暗吞没,闻言只说,“她......不在”
“不在?”魏闲疑惑,“下雨天不在家去哪了?”
“找人”阿强说。
魏闲根本不懂下雨天要找什么人,也没心思多细究。着急回家,但又不能真把人扔这不管了,他这家里又没人。
“先擦身体,我给你烧水去”魏闲说着就要摸索着往里屋走。
“不用!”
雷声轰起。
阿强快步堵到他面前,闪电的白炽下,魏闲看见阿强已经将要扭曲的脸。那张脸更白,白到与炸现的光融合,看不清神情。
“不用,你快回去吧”阿强补充,“别让你弟弟等急了,我...妈...我妈等会就回来了,她看见你又要不高兴”
“反正都到这了,我先帮你烧壶水,你生病那架势可吓人”
“真不用,你走吧,你明天记得说话算话”
“那好吧,我走了”魏闲推拒不过他,也得作罢了,他确实挺害怕周童的。
魏闲离开时,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阿强还站在原地,身后是彻底的黑暗,身前是窗户打进来的一秒光明。光与黑之间,他站的虚弱。
魏峥死在那场雨里。
因高烧虚弱的身体,挣着最后一点力气握住魏闲的手,直到身体僵硬,死亡。
记忆开始破碎,魏闲的嘶吼,魏爸魏妈无力的哭泣,雨水不停歇的敲打。有人伸手轻轻阖上他的双眼,视线最后只剩那一抹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衣角。
黑棺沐雨,高挂的白布吸饱了冷气,湿哒哒无生气的垂着。
雨不知下了多久,庭下已经积水。
魏闲一身麻布孝衣,跪在堂前,安静无声。桌子上摆着牌位,因着空气潮湿,柱香不愿意着,点着了也只委屈的冒了一会烟,然后暗暗熄了。
这对于极度重视丧葬文化的闵庄,着实不是一个好征兆。老人言,寻香入地,引灯入魂。香点不着,就是魏峥的灵魂找不到家,只能在外面做孤魂,永远飘荡。
魏闲执拗,成日不闭眼,盯着一排的香。熬着不许香柱有熄灭的趋势。
阿峥要回家。
雨连着天,不好点灯,这场丧事耽搁好几天。架不住魏母的闹,魂不入灯,她怎么能安心。闵庄终究还是领着长队,浩浩汤汤,在后山一排排的纸灯笼中挂上了属于魏峥的灯笼。
那夜风刮的格外大,雨点更是不要命的往下砸。队伍将散不散,铜鼓敲的震天响,只有魏闲紧抱着手里的白灯笼,眼睛盯着前面那些早不知谁是谁的纸灯笼们。
灯下的雨更加凄厉,仪式有条不紊。伴着人群里谁的哭声,魏闲将手里的灯笼,小心再小心,平稳的托着,踮脚够上去。冷风中收回手,他的弟弟魏峥就此真的消失在他生命里。
连了几日的雨停了。
那是闵庄最后一场雨。
魏闲从那沉寂了一段时间,像被人抽了气,没了灵魂的躯壳。时间并不久,魏闲重新拿起纸笔,每天上学放学,丢弃了孩子王的帽子,转而经常去小象镇卫生所报道。魏妈自己正沉浸于丧子之痛,对于另一个儿子的变化,捕捉的并不及时。
闵庄对于此又是如何说的呢。
魏峥平日的天才和早慧此时都成了罪孽的缘由,那些被他钻研的泛黄卷边的书都被村长带人一把火烧了。
火光下是魏妈窒息的哭声,还有魏闲愈加冷静的眉眼。
魏闲书包里就藏着一本,上面还有他亲自拿笔给魏峥做的标注,字迹歪歪扭扭,黑蚂蚁似的。想到这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好好练字了,起码给阿峥的书上写的字该好看一点。
除了那个琥珀色的石头,这是仅剩的阿峥留给他的东西了。
转身离去,背影何其坚定,又孤单。
卫生所的姓吴的大夫告诉魏闲,阿峥是被人吸走了生命。不是怪病,不是惩罚。
手里的书一页一页被风吹起,哗啦哗啦,上面透着一圈圈的泪痕,早干了。又是一年春。魏闲脸上已经不见阴郁,眉眼又是爱笑的样子。
书被风一秒翻尽,背面尾端一行小字:天卢山无量观修道学院编。
魏母看着正收拾行李的魏闲,欲言又止。眼见着魏闲将那阿峥留的一本书和一个石头也装进包里,忍不住唤了声,“阿闲...”
魏闲顿了下,接着手里的动作。
魏闲不是一开始就坚定要去修道的心,他只是想跟着那个会巫术的吴姓大夫学一点皮毛,够他招魂就行了。电视里不都那么演,冤者魂不离去,等待着人间判官解冤。
魏峥趟在他怀里的时候,个头还不大,那几天刚刚喜欢上吃腌菜,魏闲还说要给他量身高,好像长高了。魏妈给他缝了一个书包,和魏闲一个样式的,明明再等几天,阿峥就能和他一起上学......
那时魏峥笑的多开心。
那可是他弟弟啊。
那么乖巧,可爱的,还没来得及长大的他的弟弟。
他怎么能任他枉死在闵庄那么冷的雨里,他要找到真相,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妈,我得去”魏闲说。
魏妈眼眶红了,隐忍不发,“阿闲,村长说......”
后面的话被她咽下,说不出。
“闵庄不许人外出的,我要是去外地上学会遭报应”魏闲拉上编织袋的拉锁,回过头,“妈,我认了。”
魏闲笑了,酒窝浮现的执拗。
阳光跳上摆动的窗户晃进屋里,光晕晃了她的眼,叫她分不清,站在她面前的是魏闲,还是魏峥。
魏闲背着行李包,踏上天卢山山门那道长长的石阶。
他的太师父,正是当年路过闵庄给了魏峥一堆书做指点的长者。太师父对于魏峥的遭遇像是并不意外,只是惋惜更多。将跟了自己数十年的桃木剑传给了魏闲。
而那把桃木剑,也在又几十年后传给了魏闲的大弟子谷垚。辗转机缘下又救下了他另一个徒弟郁雾。
当然,此为后话。
此时的魏闲背着桃木剑,在天卢山刻苦努力的钻研修道术,企图从那些更远古的道术里,找出能追踪他弟弟魏峥魂魄的踪迹。只是他已经晋升至散人榜七杰的位置,生离死别看得多,魂魄鬼怪也见的更多了,却迟迟找不到关于他弟弟的一丝半点消息。
那是一个叫元三里的地方,是个古城。人来这大多都是旅游的,本地的小镇居民反而少。假期旅游经济盛行,来的人更多。
魏闲和图衡挤着人的肩踵可算是进了茶馆。拣了门口的位置赶紧坐下了。
“快!小哥快给我们上壶茶,不对,不要茶,有什么凉的东西给我降降温”图衡摊到方桌上,招呼屋里也正忙乎招待客人的小跑堂,对着魏闲哀嚎:“这才初夏啊,怎么这么热?”
魏闲解了绑在腰上的长袖外套,拎着自己半袖衣领抖搂,试图降温。来元三里之前可没有这么热。
“估计是挤的,人太多”魏闲说,一边说一边用手扇了扇。
“出了事人还这么多呢”图衡不免吐槽,“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不如咱们天卢山风景好,还不热”
魏闲笑:“天卢山又不是旅游区,等那山被开发成旅游区估计人也不少”
图衡也是一乐:“那感情好,赶紧开发开发,多弄点好吃的。咱们天卢山哪都好,就是吃食太少。”
两人东扯西扯,茶水就上来了。又端来两碗冰汤水,里面泡着两个小番茄,还有几个果冻似的方块,魏闲怎么看都活像个枸杞泡茯苓。
崴一勺尝尝,口感出奇的好,当时就凉了被挤的燥乱的身体。图衡乐得又要了两碗。
魏闲不好甜,解了热就斟茶喝了。
一边喝还一边往门外的大街上打量。他们几个出了山,一路打怪升级,名号打出来接到的委托自然就多了。几日前,同时收到三个地方的委托,且缘由相同。都是面具伤人案。
地点不同,发生的伤人事件倒是一样的。估计有什么联系。青满洲将队伍分了三组,各去一个地方。
魏闲和图衡来的就是这元三里。和委托人约的也是这茶馆见面,只是他俩等了都有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影。
茶杯见底三回,魏闲倒茶的动作有些急,溅出的茶水沾湿了图衡的汤水婉。
魏闲一怔,二十好几的人了倒茶也能毛成这样。索性放了茶壶,不喝了。图衡很轻的摇了一下头,接过茶壶给魏闲又满了一杯。魏闲的变化他看在眼里。
原因无他,刚进元三里地界时,魏闲挂在脖子上那个宝贝石头亮了一下。据说是跟他弟弟有关,用来搜寻他弟灵魂的法器。魏闲这么多年在无量观差点把脑袋钻藏书阁的钻研劲儿,大家心里都有点数,他找他弟弟呢。
这么多年没进展的事情,到了这元三里突然来了点讯息。搁谁谁不激动,魏闲已经算稳定了。还在茶馆等着先把面具委托办好再去办自己的事。
默然间,人坐到了跟前。
“抱歉抱歉,两位道长,小店生意忙一时半刻抽不开身,让两位久等了”是个戴着圆帽的瘦猴子,眼睛窄眯着,恭维的表情。
想来也不是真恭维魏闲他们两个没什么钱的道士,只是这谄媚的表情做惯了。
魏闲点头,“你是委托人?这茶馆是你开的?”
魏闲一直盯着门口,这人不是从外面来的,那就是店里人了。
“是是是,正是鄙人开的小店”
图衡上下扫了一圈这茶馆,同共三层,人流量还不少,听声音三楼还是个唱曲儿解闷的地方。装修风格也很考究,单说这什么茶配什么壶,图衡就没从别的饭店见过。
“小店?你可甭谦虚了”图衡一口将碗里的汤水喝了,发出一声喟叹,“别说,你们这吃的做的真不错,茶我不懂,就不评了”
这老板被图衡的坦诚逗的一笑,顿时少了那点矫揉造作的恭敬,“还有别的呢,要说我们店里最成名那是呦鸣茶,多少远道来的都是为了尝这么一口,我这就请了二位品一品咱这上等茶!哟,等等,我还没介绍呢,鄙人姓郝,单字一个贵。二位道长,什么名号?”
图衡砸吧:......好贵?
“我姓魏”魏闲说的简单,本来也是个健谈的主儿,要不是有别个着急要做的,估计也能跟他唠个一会儿半会,“先说面具的事,就发生在茶馆吗?”
“哎呦,道长您可好眼力,就是咱这小茶馆”郝贵一脸肉疼,声音越说越小,“就是半夜,客房有人敲门,给开了门,一看,霍——”
“大白一张面具,还咧着嘴笑呢!我这儿的客人都吓倒几个了,还有我那跑堂的,吓得拉肚子拉了好几天......小本买卖可经不起折腾......”
笑脸......
魏闲和图衡交换了眼神,心下有了思索。
“有人受伤吗?”魏闲问。
“啊?受伤?那倒没有,就是这事邪啊,我一拍大腿,估摸就是招邪祟了,就请你们来帮我驱驱。人心惶惶的,我这小庙都快留不住人了”
楼上还有招呼老板的,郝贵连答应好几声,还是坐在这等魏闲给个话。
魏闲也不愿意耽误人家生意,“闹鬼的那间房给我俩住吧”
郝贵一听这话,如听仙乐耳暂明,看着魏闲跟再生父母似的,“您请您请!我一定把咱这店的呦鸣茶给二位端上去!”
魏闲示意他楼上,郝贵得赦令赶紧蹦起身,“失陪!失陪!”
看着郝贵闪电似的背影,图衡开口:“我还以为外面传的河岸恶鬼索命和咱们接的委托是一个事儿呢”
两人刚进元三里就听人叨咕这地方好几日闹鬼都出了人命了,也就是图衡感叹出事也耽误不了人旅游的心思。
“那可不一定”魏闲说,“今天晚上就知道了”随着他胜券在握的笑,一侧的酒窝也明晃晃露出来,怪招人的。
作者有话说:
副线剧情开启!可能得写两三章?(嘻嘻搓搓手)
敲门声在深夜突兀的响起,青年剑背身后,立身门口应是等待多时了。
图衡将最后一口甜糕塞进嘴里,站起身去开门。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仿古做旧风让这门的扇叶都生涩,比刚才的敲门声更扰人。
外头的黑,浓雾似的,光都照不进去。
除此之外哪还有人影。
图衡关上门,犯嘀咕,“难道这算开胃菜,等一会儿还要再来?”
魏闲无所谓道:“你且让它吓一吓你,满足它的心愿好了”
“鬼的心愿是吓人?”
魏闲瞪着眼睛点头,对此讳莫如是。
图衡还想插几句磕,敲门声又响了。
这回是来了。
门一开,数几张符纸蝶儿似的飞出,将来人环住。
一声尖叫,又像哭又像喘。
这边图衡刚抓住门外的,身后又闪现一个。
屋内的阵法霎时现身,将这一对小鬼抓了现行。
只是图衡刚要收了完事儿,就被魏闲一声喝住了,“等等!”
“又怎么啦?”图衡不耐回头。
却瞧见魏闲抓在手里的石头,正一闪一闪的亮着。图衡一惊,赶紧收了手。
屋内终于点了灯,慢悠悠亮起来。
面前这俩小鬼,都是大白脸,嘴巴咧到耳后,血淋出来。好大一张笑脸。
可不是郝贵说的面具。估计是那个恶鬼王给自己准备的吃食。
魏闲捧着这俩大白脸,左右上下的来回看,“阿峥?”,一遍遍辨认,恨不得从脑袋顶到脚后跟全认一遍,“你俩谁是阿峥?”
图衡一时组织不好语言,“你......你是说,这俩......白脸是你弟?”
这俩鬼也止不住翻白眼,这怪人对着他俩一直说什么蒸不蒸的?
“啧”魏闲拧着眉,“阿峥怎么会跑到这来?可石头明明亮了......”
魏闲重新将手里已经不亮的石头戴到脖子上,那股强烈的难过被他压下去。他不是没想过,有一天找到魏峥的魂魄,也许面目全非,也许早不认得他了。可真正面对这样的魏峥,说不失落是假的。
记忆里乖巧可爱的弟弟变成只知道呲血嘴吃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