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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和我交朋友吗(咸仁儿国王)


谷垚笑了,敏感如郁雾,早该看出来了。
纵使谷垚千不想万不想让他牵扯进来,但郁雾的执拗,他最清楚。与其放任他自己去探究,不如放在身边,是进是退他总好把握。
“观主、师父、我”谷垚顿了顿,说:“都是收到委托的人”
郁雾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凝固,他在接近一个如坠冰窟的真相。
“那我们就回去吧”谷垚叹了口气,惆怅道:“司机大哥说印沁河晚上可以放灯,晴天时还能看到河底的旷石发光,可惜看不上喽!”
“总有下次”郁雾说。心里却并不舒服。
谷垚在前面走着,伸着懒腰,悠然道:“有下次却不一定有晴天,有晴天就不一定有下次——”
“选了可不能后悔啊”
郁雾不自觉被落在后一步,谷垚穿的衣服宽松,被风鼓过来时才能看出身形。
那一瞬间,郁雾觉得他很脆弱。
像个破碎又勉勉强强随随便便粘好的名器。一个名贵工艺品上面交错粘着劣质胶带的违和,又在经年融合后,快要风干的胶带成了那个工艺品最值钱的艺术。
“消失在散人榜你的代价是什么?”
谷垚告诉他,人选了就不能后悔。可郁雾刚问出口这句话就后悔了。谷垚停顿在原地,是‘顿’。完全卡壳了的停在那了。
郁雾好像常常在后悔,他不懂那种近似于懦弱的情结到底有什么用。但那构成了他。
郁雾已经预想到谷垚会跟自己打哈哈的回头,什么代价?什么散人榜?三更怎么怎么样,闵庄怎么怎么样,讲话讲累了要吃饭,今天风大会把不爱吃饭的小孩刮跑。然后得逞的挎在自己身上,亲昵的带他去吃饭。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流程。
如预期般,谷垚咧着嘴回头,一脸的无可奈何,“什么代——”
“别骗我”郁雾赶在他前面,说:“谷垚,你别骗我,别像他们一样骗我、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谷垚忙靠近郁雾两步。
谷垚看他一副委屈的要哭了的表情,就笨的手脚不知道顺序。
“好了好了,我全都招!”谷垚在他后背轻托了一下,带着他往前走,“大小伙子怎么整天哭哭啼啼?像小姑娘”
“我哪有哭!?”
郁雾瞪他一眼,反而不合时宜的想到,如果他是姑娘会不会容易些?
“诶呦,快成河了祖宗——”
“还说没哭呢?”
......
闵庄今天的田里并没有村民,以往驮着厚厚的金灯花的长队伍也消失不见。
整个村庄安静的像没有人。
再往北,那是郁雾还没来得急去的地方。
那里,人声嘈杂。
是一节长长的绿皮火车,呜呜的冒着烟,咔嚓一声稳稳的停在山拗口。
大批量的被村民粉碎分类好的金灯花被装在各式样的袋子里,按照多少钱一斤的价格,进行着交换。
“阿氓!上次换那个擦脸的还怪好用哩!”
桂兰左边挎着俩包,右边抱三个包,后面还背着一个,终于挤了上来。
“桂兰姐!城里人都爱用这个呢,我给你拿!”
桂兰叫阿氓的,是火车上来卖东西的。
闵庄的规矩,不得离开闵庄。而闵庄人的采买就全都在这一节火车上了。
每月初七,十四,下午六点半,准时准点停在这个地方。闵庄人把收集来的金灯花和火车上来收花的人换钱。再用换来的钱去另几个窗口换零用。
窗口不多,但是卖的东西可不少。就算你叫上来一个东西他没有,下次也准保能给你弄来。人们不知道这火车从哪来,也不知道要往哪去。
只是时间冲淡了人们对于自由的渴望,也忘记了原本他们并不需要伸手乞讨,每月只来两次的火车。
“还有你魏河叔,老招呼腰疼,有没有什么见效快点的膏药?我听淑梅说在你那换的可好使呢!”
“有有有!等着啊!”
“我想要个镰刀啊,家里那个镰刀好多年了,咋磨都不趁手了,割花割不好”
“布!棉布有不?”
“阿氓啊!城里有啥时兴的款式不?给我姑娘换个......”
阿氓在车厢里左右忙活着,耐心的解决一个个问题。从没见他急过脾气,或态度不好的时候。所以闵庄人很喜欢跟他换东西。
只是人们总是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通常现在见着,回了家就忘了,手比划嘴嘎巴,就是讲不出来他的样子。神奇的是到下一次见面,一见到他,大家就又都知道了。
‘他’就是阿氓。
闹哄哄的比菜市场还热闹,东一嘴西一嘴,仿佛要把平日里没说出来的话,一口气全讲给火车上的人听。
换金灯花的队伍,排到了一个老头。这老头在门户本就不多的闵庄依旧不起眼。看到他只会想起,“啊,那个只会换口粮的抠门薄命鬼”
因为这个老头,不仅不爱换东西,还喜欢顺别人家的东西。譬如会偷偷割人家的花田,贪图小便宜。可他换了钱却存着,只拿出一小部分换一点粮食吃。因为闵庄并不产粮。要是闵庄可以自足,那他或许粮食也不用买了。
可让闵庄人真正看不起他的地方,是因为他不换东西。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谁家换的东西越多越稀奇,代表着越尊贵。
一马当先的肯定是魏河家,看他家那么多门和窗户就知道,卧室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墙壁纸也是领先了其他几家一个月。人骨子里就是竞争的生物,空间越小,发挥的余地越大,越容易人吃人。
魏河更是矛盾的人,他看不上桂兰换的那些没实用的东西,也看不上桂兰满嘴的城里人。但当那些东西给他带来满面荣光和闵庄人的嫉妒时,他默许了。
老头的钱换好了,可他一直不动,直愣愣的看着他那几十袋子分装好的花,正被火车上的人搬运上去。进了火车上就全看不见了,不知道送去了哪。
后面排队的闹哄起来,让老头换完钱赶紧腾地方。
老头不为所动,依旧在原地等着。等火车上的人下来,看他还没走,询问似的看他。
“还有什么需要换的吗?”火车人毕恭毕敬的问。
等了好一会儿,火车人差点以为这老头是站着傻掉了,老头才开口说话。说话声音异常清晰,精准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价格为什么一直不变?早过老多年了。”
安静了。
像全部按下暂停键,窗口想要接东西送东西的手都停滞在半空。
警钟敲响的时候会吓住很多人,有人会就此醒来,有人会害怕的逃的更远。
显然,闵庄属于后者。
“咋!?你老头还盼着降价?!”桂兰是最积极的维护着。她构造的价值已经和闵庄的生命融为一体。
“不降价就不错了!人家没多要咱们,你倒是上赶子!收花的时候怎没见你少偷别人家的!!?”
桂兰呵着,气势上还游刃有余,从容的接过窗口递来的包装精美的东西。
“就是!”
“你不换东西别耽误我们换东西!薄命鬼......”
“是啊是啊......你看这个和这个搭配可以吧,我觉得比魏家那个......”
只是一瞬间,场内又哄然起来。仿佛刚才就是机器卡顿一下,很快就上了新的发条,继续持续的运转起来。

“诶诶,你去看看那谁又换啥子喽?”
“诶呀呀...我去排阿氓那队不就行了,换的钱不够咋弄?”
“你先去,不够咱两家拼,我可不想看桂兰那个得意的脸内......”
排在郁雾前面的两个老妇正嘀嘀咕咕的商讨什么,郁雾觉得那阵仗好像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个谁。
明明桂兰姨在闵庄是最吃的开的,背后居然又是另一副样子。
郁雾想找刚才那老头的身影,却在回头的瞬间对上魏河的眼。
魏河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他不参与这场交换的任何一个环节,却是每一个环节的保卫者。拿着一个烟斗,俯视着全部,眼里燃烧着什么,全是得意。
郁雾却觉得他像个旧社会的地主,大烟会把他侵蚀。
总之,这里只有奴隶。细分下来有强壮的奴隶和瘦弱的奴隶。强壮的奴隶会把瘦弱的奴隶打趴,但瘦弱的奴隶会咬人。一个专注于揍人,一个专注于咬人,谁能赢呢?
应该是站着那个赢,毕竟弱的都被打趴,脑袋都混浆了。但是趴下的又会咬人,是见血的,更恐怖一点。
这点谈资又是谁来看呢——搭台子的人。
郁雾不想当台上对决正酣的奴隶,也不想当台下喝茶看戏的血腥主义者。但在和魏河对视的时,又实在不可避免的成了其中的某个环节。
是把他当成了会揍人的奴隶还是会咬人的奴隶?
还是揍人好一些,对着这么一群怎么想都下不去嘴,想着都牙酸。
郁雾嗤笑一声,收回视线。
旁边的管宋不明所以,“怎么了?”
郁雾很调皮的问:“你喜欢揍人还是咬人?”
“......”
“......”
尴尬的对看一会,郁雾意识到这个笑话可能不好笑。
“......你怎么不换东西?”
郁雾细想起来管宋之前跟他说的‘换钱’的意思了,倒是没提换东西。
“你有想要的?”
“有想要的才能换?”郁雾说完,察觉有点不对劲。
他这想法和桂兰姨倒没区别了。
看来郁雾很适合做邪教教众,桂兰肯定是他上司,魏河是上司的上司。
“噢......”郁雾慢吞吞的点了点头,终于问出一个现在看来比较重要的问题,“这火车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应该问,这里是什么时候被封的?”
郁雾挑了一个最不合适谈话的地点。
他都不确定他的话,管宋到底能听清几分。
“不记得了”管宋转身离开,声音被散的轻飘飘的。
郁雾默默跟上。
脚步陷入湿软的泥土里,弹不起尘灰。最近并没有下雨。
“那时候,我哥”管宋说着,又顿了一下,像是卡在喉咙里很难嚼出来,“我哥好像还在镇上上学,他带回来课本给我看,上面有画、有字。闵庄......不是一下子封起来的,打我有记忆开始,闵庄就不支持村民外出。男孩可以出去上学,但不能不回来。女孩得在家学习分装金灯花,不能踏出闵庄界限半步。视为不详。”
郁雾跟着她走,走的很慢。身后吵嚷的市场的声音渐行渐远,只剩管宋的声音安静又痛苦。
他们没有走远,只是顺着火车头的方向,沿着上锈的铁轨,一点一点踩到上面的石头子上。
“那时候人还是可以去外面采买的,后来有一年,闵庄死了很多人。好像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绫,满街飘的纸钱,扫都扫不过来。说是神降下了惩罚。从那一年开始吧,谁都不能出闵庄了。我哥也不能去上学了。”
郁雾想,原来管宋还有个哥哥,魏河没提起过啊。
死了很多人,是苦井吗?
管宋始终没回头,只自顾自说着,好像不是说给郁雾听的。
郁雾没插话,只听着。
“我哥可喜欢上学了,那年他也才八九岁吧,我忘了。他特别勇敢的站出来,反对村长和几个长老要彻底封村的决定。说那是封建迷信,要讲科学,要叫医生来看病,不应该自己关自己。”
管宋笑了,笑声清脆,又无奈。
“后果就是被打的半死,扔回我家门口。他说外面的世界好,外面都讲道理,老师告诉他要讲真话,真话才是对的。谁也不能阻止闵庄的关闭,他一个刚上小学的屁大孩子更不行。”
“闵庄关了,他也不爱说话了。总是跑过金灯花地,找到那棵老树,坐在上面,往远处的路看。没人知道他想什么,那么小的孩子,脑袋里装了什么,会有人在意吗?那一年闵庄走了太多人,包括我阿爸。他被我妈逮回来,臭骂了一顿,说是外面的妖风带坏了他。也奇怪,骂完那一次之后,他就好了。不讲科学了,不说真话,也不吵嚷着要出去了。每天都勤恳的收拾着金灯花,平静的长成了一个大人。”
管宋停了下来,回过头,微风带到她干涩的脸上,笑的苦涩。
“我以为他好了呢”
“发生了什么?”郁雾问。却发现管宋的眼睛没有聚焦,像在看自己身后的远处。
郁雾不自觉的跟着回头。
是已经接近交换尾声的火车和人们。
已经离他们有些距离了,早看不清人脸,是在笑还是在哭。
郁雾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两个站的位置是火车的下一个站点。
“他跟着火车走了,再没回来。”管宋说。
“后来被发现吊死在那棵树上。我和妈妈得去把人领回来。人群围在那,却没人帮他下来。穿的还是那天走的时候穿的白衬衫,挂在上面荡,风还想抢他的衣服。那么瘦,干瘪瘪的一个......我以为他是大人了呢,原来也才十六岁......”
在郁雾回神的时候,管宋已经被眼泪洗了脸,泪水还没等被过往的风吹干,又一颗滴了下来。面上依然没有表情,郁雾看不明白了。
“管宋......”
“管宋是他的名字。”她说,声音没有起伏。
郁雾心里一紧,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的感觉。沉闷的笼罩在他俩的上方,憋闷又无力。
“我是女孩,没有名字的。他死了,名字就顺到我身上了。”
“我......”
郁雾刚要出口的话,被唰地一下过去的火车声音淹没。一阵极风盘旋过来,耳朵全被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塞满,似乎可以短暂的不用思考了。
现在再来个第三个人看到郁雾和管宋一定奇怪于他俩的相像。出奇一致的表情,呆愣愣的站在铁轨旁边,头发乱糟糟的,还一动不动。
管宋是陷入自己思绪没来得及动,郁雾是看管宋没动自己也不敢动。好像怕自己这边动一下,那边就能因为蝴蝶效应掀起狂风骤雨。
“我想要的......”管宋喃喃出,眼神逐渐清明,“我想走!离开!哪都行。但我不想死。”
管宋说的急,好像探视时抓住最后的倒计时要再嘱托点什么话。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但我得抓住点啥,我妈已经疯了!说不定过几年我也会疯!那太可怕了......”
管宋紧盯着郁雾,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紧紧的抓住什么。
“我想上学,我想识字。我想看看外面,我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但我们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绝对不一样。”
管宋执拗的说着,手掌因为一直用力攥拳,在微微颤抖。脸上的泪早干了,只留几缕头发还黏在上面。
“最起码我得知道外面的世界才死。那样我才甘心。不!我不甘心!我得活,我不想跟我哥样的糊里糊涂,人被挂在树上。没有一个人去调查,直说是惩罚。我们想出去,哪来的惩罚?为什么是我们?”
“小学课本上画的井底的青蛙,就是这儿!这鬼地方连飞机都没从上面飞过过。我每天都往天上看,除了冬天会飞走的鸟,什么都没有。我没见过飞机,没见过海,没见过湖。闵庄外面是什么,下一个闵庄吗?我不知道。我走过最远的地方是挂我哥的那颗树,听他们说这几年树旁边修了路,我不敢去看......上面还挂着管宋呢......”
“海是蓝的吗?这地方就没有蓝的东西,天都是灰的。全是红色!我讨厌红色!每天都割红的像血的花。我总觉得那是我阿爸的血...或许还有管宋的也说不一定。海的后面是什么?山?还是云?糖葫芦......我在管宋课本上见过,图画上小人手里拿着的红珠珠的串,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也像红色的花一样讨人厌吗?”
管宋一口气说下来,又因为平时不怎么说话,一时说多了喘气都粗重了。有时又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很着急的要告诉郁雾什么,但又不得要领。总是说的绕过了最想说的,但她又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但郁雾却好像明白了。
我说这么多,你能可怜我吗?
......
能救我吗?
......
在郁雾听来,通篇都是在讲这两句话。
好像从那些话里,细细的冒出来的,不依不饶。
“糖葫芦是山楂,沾上糖稀,遇了风就变硬。”郁雾说,“吃起来又酸又甜”
当然郁雾是不愿意吃,他不喜欢吃甜的,尤其是糖葫芦外层硬邦邦的糖壳。不如干吃山楂。
爱吃的是谷垚。那家伙可以一次吃四串不带歇气的。
其次是福三更,不过他吃的就比较墨迹了,一天吃一串,嚼一口累了能睡一觉起来接着嚼的长跑型选手。
在安静了数十秒后,郁雾又意识到一个问题:管宋应该不是想听糖葫芦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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