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悠悠道:“有些事需要防范于未然,但有些事,任由其发展,未必不是件好事。”
荀盛在书中没出场过几次,这回,就是戏份最重的一段了。
宇文越偏头看向他,眉宇微微蹙起。
但谢让没有再说下去,他继续往屋里走,语调漫不经心:“该用膳了陛下,有功夫操心这些,倒不如想想下午的骑射课该如何应对。”
宇文越脸色一变,恼道:“朕今日一定行,你少看不起人!”
谢让给宇文越安排的课程很满。
每日卯时起床,先和飞鸢对练一个时辰,用过早膳后,再去御书房听殿阁学士讲学。
至于下午,则要去草场练习骑射。
本朝对骑射极为看重,只因百余年前,大梁先祖曾受匈奴入侵,丢失的城池至今也没能收复。那匈奴乃北方游牧民族,最善骑射,而大梁军队皆是中原人,不善此道。
自那之后,大梁朝的每一任皇帝都极重视骑射,甚至以身作则,各个都是骑射高手。
宇文越在射艺上的天赋不差,学骑马时却遇到了点困难。
这只能怨他自己。
那日谢让带他去挑马,数十匹精心训练的汗血宝马,小祖宗硬是看不上眼,偏偏喜欢上了一匹刚被送进宫里,还没驯好的西域烈马。
这马进宫半个月,谁也不让骑,谁骑就摔谁。御马司愁得没办法,险些就要将这马送出宫去。
反倒激起了少年的兴趣。
几日下来,正经功夫没怎么练,时间都花在了驯马上。
草场边临时搭了个营帐,谢让靠在铺了兽皮的软椅上看书。常德忠放下厚重的门帘,小步走到他身边:“谢大人,圣上这样下去……不太成吧?”
谢让偏了偏头,抬眼看他:“怎么不成?”
常德忠欲言又止。
这会儿雪这么大,天这么冷,圣上还在外头驯马,半个时辰里摔了好几回。
哪里能成?
“我刚才可问过他,是他自己坚持要来。”
谢让注视着脚边火盆里跳动的火光,却是笑了下:“你们啊……都太小看他了。”
那可是书里的男主,这点困难算什么?
谢让继续看书,剩下小半本读完,他合上书页,帐外忽然传来欢呼声。
他与常德忠对视一眼,起身走出去。
天上仍下雪,已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数十名侍卫、宫人围在跑马场边,气氛热烈而雀跃。
跑马场上尘土飞扬,少年一身暗红劲装,手握缰绳,正在策马奔腾。狂风掀起他的发丝,少年英姿飒飒,已不难看出日后会是何等器宇轩昂的模样。
这就对了。
谢让在心里想。
这才是书里描述的,未来指挥千军万马,战无不胜,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少年天子。
宇文越策马绕场数圈,最终停在了营帐前。
“如何?”
少年脸颊微微发红,眉梢洋溢着得意,周身都带着往日不常有的风采。
刚被驯服的马儿显然还没跑得畅快,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谢让仰头望向他。
这片草场所属御马司,除了负责饲养、训练马匹之外,皇城禁卫军三营十二卫,有半数驻扎在此。
宇文越这几日是如何驯服烈马,他们都看在眼里。
禁卫军兵权如今在谢让手上,但统御兵马,重要的从来不是那块小小兵符。
而是人心。
宇文越注视着谢让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果真,青年掀起宽大的衣袖,郑重地朝宇文越躬身行礼:“恭喜陛下,驯得名驹。”
众人随即俯身跪拜,齐声喝道:“恭喜陛下,驯得名驹!”
呼声阵阵,自营帐这头响起,很快响彻了整个草场。
雪势渐大,谢让和宇文越回营帐暂时避雪。
几日驯马下来,宇文越身上没少受伤,今日摔得更是严重。
那张俊脸上也挂了彩,眉骨上方一大块青紫格外碍眼。
少年天子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模样又惨又好笑,谢让都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宇文越不悦:“有什么好笑的。”
“没笑,谁敢笑我们陛下?”谢让轻咳一声,浸湿布巾,要帮他擦脸。
少年偏头躲了下:“我自己来。”
谢让把布巾递过去。
他刚在外面淋了点雪,进到室内才意识到浑身都冻僵了,连忙回到软椅旁烤火。
宇文越洗了把脸,回过头来,动作却是一顿。
青年裹着裘服,带毛边的衣领完全盖住了脖颈,在椅子上缩成了一个毛团。他将手伸在火盆旁烤着,火光映出那张异常俊美的容颜,修长的指尖仿佛美玉雕琢,纤细而苍白。
“发什么呆。”谢让招呼他,“快过来烤火。”
宇文越低低应了声,在他身旁坐下。
帐内一时只剩柴火爆裂的声响,半晌,宇文越忽然道:“刚才……谢谢。”
谢让只是道:“我什么都没做,陛下谢我做什么?”
“马是你自己挑的,也是你自己要驯的,他们服你,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谢让声音温和,眼底有火光跳动,“是你应得的。”
宇文越注视着他,低声问:“你这样做,也是为了取得朕的信任吗?”
谢让:“唔,也许吧。”
其实他没有想那么多。
人与人之间相处,要是处处算计着得失、目的,那也太累了。
而且,大概是因为小皇帝与他以前那群学生年纪相仿,他又正好成为了帝师,总是不自觉代入老师的身份。
身为老师,对学生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让收敛心神,笑起来:“所以,陛下现在愿意信我了吗?”
宇文越被那笑容晃了眼,稍愣一下,才仓皇收回目光:“还、还要看你表现。”
翌日,翰林学士照常进宫给宇文越讲学。午后,荀盛带了酒水,邀谢让去御花园对饮。
凉亭四周挂上避风的幕帘,谢让还特意让人搬了三个炉子放在脚边,炉中柴火烧得正旺,竟将这凉亭烘得与室内无异。
荀盛静静看他做这准备,奇道:“你以前可没这么畏冷。”
谢让怀里还抱了个汤婆子,平静回答:“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
荀盛只是笑:“你若都能算年纪大,我们不是该告老还乡?”
“你想吗?”谢让忽然问。
荀盛愣了下。
他没有回答,谢让又道:“听说你家中母亲这两年身子不大好,就没想过辞官回家,多陪陪她?”
荀盛脸色微变,眸光暗下来:“江山动荡,社稷难安,吾辈怎能在这时候退缩。”
“是么?”谢让道,“但我怎么觉得,现在的江山太平得很。”
宇文越刚即位时,朝堂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的朝堂内外可以说是乱作一团。
内有宦官专权,外有奸臣当道,甚至就连匈奴也在虎视眈眈。
帝师谢让,在那种时候接下这个烂摊子,许多人都觉得,他不过是先帝为了保全他这唯一的继承人,而特意挑选出的牺牲品。
谁也没有想过,那个年仅二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当真有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
时至今日,宦官之乱已平,大贪官奚无琰被扳倒,边疆亦数年未起战事,看上去,的确是一派太平盛世。
可是……
荀盛望向面前的青年。
帝师匡扶社稷,稳定朝政,这些所有人都知道。
如果仅仅是这样,没有人会对他有意见。
可是,他在稳定局势后自封为丞相,将整个朝廷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甚至以残忍的手段谋害忠良……这做法,与当年的奚无琰有何区别?
当今天下的确太平,可这份太平,是建立在此人的雷霆手段之上。
不该这样。
他期待的天下,不是这样。
内侍将菜肴摆好便退了出去,凉亭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荀盛笑了下:“今天是故友相聚,咱们不谈国事。”
“这些菜是我特意让醉仙楼备的,全是你以前爱吃的。还有这酒……”他主动起身,给二人杯中斟满了酒,“醉仙酿,许久没尝过了吧?”
那酒水刚在炉上煨过,仍冒着热气。
谢让扫了眼酒杯,没碰,只是偏了偏头:“故友相聚,你想与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荀盛脸上笑意稍凝,勉强弯了弯嘴角:“怀谦,你这是什么意思?我……”
“宏兴啊,以前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做人太耿直,在官场会吃亏。”谢让这么说着,视线望向对方手边那玲珑酒壶,“子母壶……这么老套的伎俩用在我身上,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荀盛的神情僵住了。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握住酒杯的手也颤抖起来,酒水微微晃荡,顺着杯壁滴落。
荀盛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这些算计。
在书里,他同样尝试过刺杀原主。不过,书中原主没有召他进宫,他是直接去了丞相府登门拜访,并在席间抽出匕首,试图刺杀。
两种刺杀办法,很难说哪种更蠢。
谢让正这么想着,眼前忽然寒光一闪。荀盛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朝他刺来——
可对方没有碰到他。
一枚石子带着强劲内力击打在荀盛手臂上,匕首滑落,荀盛身形一晃,摔到了地上。
下一刻,一道黑影闪过。
“飞鸢。”谢让恰在此时开口,墨衣侍卫手中的利刃生生顿住,剑锋距离对方颈侧只余咫尺。
凉亭内一时静默,荀盛捂着受伤的手臂,冷汗涔涔:“……你杀了我吧。”
谢让不答。
他垂眸看向倒在脚边的男人,继续着刚才没说完的话:“你们之中对我有意见的人不少,他们为什么派你来,你没有想过吗?”
荀盛眸光微动,谢让直接给了他答案:“因为你我是故友,亦是同门。”
他们六年前科举入仕,拜入了同一位大学士门下,本是关系最亲近的存在。
有这层关系在,荀盛的刺杀,就不再是单纯的党派之争。
“你还有脸提起此事!”荀盛挣扎起来,尖锐的剑锋划破了他的侧颈,“宋阁老当年多么喜欢你,他将你视为己出,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怎么敢——”
宋阁老,便是当初将原主与荀盛收于门下的殿阁大学士。
三年前,原主自封为丞相,宋阁老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他给自己最疼爱的门生写了一封长长的劝诫书,希望他放弃权势,做一个忠君之臣。
可劝诫书呈上去没多久,宋阁老却在家中自缢而亡。
所有人都怀疑,是原主动的手。
谢让心头没来由地一哽,他别开视线,无声地换了口气。
让荀盛来刺杀,要是成了,他便是替恩师报仇。要是没成,他反被谢让所杀,正好能告诉世人,谢让就是个连同门恩师都不放过的忘恩负义之徒。
那群迂腐文人最擅长以文墨引导局势,在书中,他们就是这样使原主失了民心,助力了宇文越的夺权。
他们的目的,从来不仅仅是想杀他。
至于荀盛,不过是达成这个目的的一颗棋子。
“你以为我不知?”荀盛抬眼看他,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恨意,“谢怀谦,只要能让你付出代价,舍我一人性命又有何妨!”
男人的声音极近嘶吼,谢让闭上眼,久久没有答话。
片刻后,他才轻声开口:“宋阁老的死,我也很痛心,可那不是我做的。”
荀盛一怔。
“这些年,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
谢让的语气又变回最初那般镇定,他挥退侍卫,弯腰将人扶起来:“宏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
青年眉宇温润,带着几分不难察觉的悲伤和无奈。
荀盛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
他原以为,自己这条命今天就要交待在这儿。帝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面对刺客,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为何会是这种态度?
他……不想杀了他吗?
荀盛还没从命悬一线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脑子都有点发懵,迟疑着开口:“可、可你为何要自封为相,还有这些年你对圣上……”
“三年前,圣上才十四岁啊。”谢让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且不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担此重任,再说,封我做丞相,本就是先帝的谕旨……”
荀盛彻底愣住了。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谢让轻浅的话音被幕帘和风雪阻隔,无声地消散开来。
半个时辰后,荀盛掀开幕帘,朝里头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远处的花丛后方,绕出一个少年身影。
他在雪中待的时间不短,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少年走进凉亭,只见谢让垂眸注视着脚边的火炉。
炉中,一封圣旨被慢慢烧去。
“你昨晚拿出玉玺,就是为了这个?”宇文越沉着脸,神情不辨喜怒,“伪造先帝圣旨,你好大的胆子。”
“只是用来骗骗傻子,我这不是已经烧了吗?”青年不以为意,“又没闹出大乱子,别这么小气。”
这恐怕是普天之下第一位,当着当今圣上的面伪造圣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虽然,玉玺本来就在他手里。
宇文越默然不答,又问:“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谢让道:“他回去之后,就会递上奏折,辞官还乡。”
宇文越眸光微动。
自古,殿阁与丞相就不相容。
想当初前朝覆灭,就是因为丞相专权,压制了皇权。为了避免类似的事再发生,本朝开国之初便废除了丞相之职,换做殿阁学士辅政。
殿阁学士们并无实权,只能协助圣上处理政务,向圣上提出建议。
直到三年以前都是如此。
可三年前,谢让自封为相,将殿阁的存在彻底沦为虚名。当今圣上都不再有涉政的权利,何况是直属于圣上的殿阁学士。
这群殿阁学士与谢让积怨颇深,宇文越知道,他们迟早会坐不住。
这次的事,宇文越事先也听到过风声。但他先前并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是昨天撞见荀盛与谢让搭话后,才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猜到之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换做几天前,有人想对付谢让,无论成功与否,哪怕只是把这京城的水搅得更浑,对他都是有利的。
但现在……
他没有相信谢让那灵魂穿越、顶替身份的说法,可对方这些天,又的的确确变得不太一样。
宇文越心中烦闷,思索了一整天都没拿定主意,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到了御花园。
正好见到了谢让忽悠人的这一幕。
“幸好来的是荀盛那个傻子,要是换了别人,还没那么好骗。”谢让笑了笑。
荀盛出身世家,性情耿直,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古文人相轻,只有他,明明在科举时处处被原主压了一头,却对他没有半分怨怼。
他和原主,曾经还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就连时至今日,他仍然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谢让编出来那番“先帝授意”、“另有苦衷”的说辞。
想到这里,谢让神情稍敛。
宇文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问:“宋阁老,当真不是死于你手?”
“都说了,那不是我。”
谢让轻笑一下,顿了顿,又道:“但……应该是他做的吧。”
宋阁老的死书中没有细说,但除了原主,没人有动手的理由。
忘恩负义,荀盛的指责一点错都没有。
许是凉亭内炉子烧得太旺,谢让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他飞快眨了下眼,抱着汤婆子站起身:“不说了,吃饭去。荀盛带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毒……”
他越过宇文越朝前走去,忽然被人擒住手腕,用力拽了一把。
谢让踉跄一下,肩背抵上凉亭的石柱。
少年倾身上来,将他紧紧按住。
宇文越身量比谢让高一些,这般靠近时,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低头对谢让对视,冷冷问:“你真的不是他吗?”
“当然不是。”谢让道,“都说过很多遍了,我——”
宇文越眯起眼睛:“那为何朕提起宋阁老时,你这么难过。”
谢让怔然。
他难过了吗?
他那是……难过的表现吗?
他不是那个谢让,他没有亲眼见过那位殿阁大学士,甚至就连这段故事,在书中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提及。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
青年面容苍白,睫羽微微颤动。
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那清雅浅淡的梅香,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苦涩。
信香能够反映出主人的情绪,无论是兴奋,喜悦,还是悲伤。宇文越曾经标记过谢让,对对方信香的变化更是极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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