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的原因吗?
宇文越垂眸看他,眼底满满都是怀疑:“你真能看懂这些东西?”
“怎么看不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大多都是这样的故事。”谢让瞥他一眼,“少看不起人,在我先前生活那个世界,我可是从十岁起就收过别人的情书。”
说到这里,谢让顿了下,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起来,第一个给我递情书的,好像也是个男孩子。”
“……”宇文越眸光暗下,咬牙,“后来呢。”
“什么后来?”谢让眨了眨眼,继续回想,“哦,那会儿我以为他想和我交朋友,就答应了啊。再后来嘛……他好像觉得我周围朋友太多,忽然生气不理我了。”
说着,还摇头叹息:“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宇文越:“…………”
宇文越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从齿缝狠狠挤出一句:“原来你从小就这么混蛋。”
“小兔崽子骂谁呢。”谢让倚在榻上,悠悠道,“我承认,我以前确实不太懂,不过,对方也不一定有多懂吧。”
“小孩子哪懂什么情爱,只是觉得谁好看,或是与谁相处得融洽,就认为非他不可了……傻里傻气的。”
相处这么久,宇文越自然看得出,谢让这话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宇文越心中莫名憋闷,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冷哼一声:“你还是多看点话本子吧!”
他说完便想离开,刚转身,谢让却又叫住他:“这就走了?”
宇文越不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事?”
“没事,只是时辰差不多,问你要不要留下用个午膳。”谢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关系,你若还有事忙就先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吃就行。”
宇文越:“………………”
片刻后,午膳传到帝师如今居住的昭仁殿。
当今圣上挥退要上来伺候的小太监,冷着脸,亲手给帝师呈了碗汤。
几天后, 西域使臣到达了京城。
当今圣上在宫中设宴,为使臣接风洗尘,许久不曾现于人前的帝师谢让,也在晚宴中现身。
关于谢让, 宇文越对外的说法, 是帝师前些年呕心沥血, 为政事操劳,落下了病根, 需要在宫中修养。至于先前为人诟病的自封丞相、独揽朝政,则全以先帝谕旨为由, 推给了他那死去的父皇。
这本是谢让当初用来忽悠荀盛的说辞,全被对方拿去现学现用。
不过由于宇文越近来在群臣面前逐渐树立威严, 以及谢让确实安安分分退居了幕后, 这说辞并未引起怀疑。
阔别数月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官服, 谢让被盛安扶着下了御辇, 许多官员上前与他问安。
一眼望去, 有许多生面孔。
宇文越要重新掌权, 注定了这一年当中,朝堂上下人员流动极快。
原先那批朝中毒瘤,大多都已被问罪或是调离了京城。而新来的,不仅有年初那次科举选录的进士, 更多则是宇文越从地方调来的官员。
不久后, 今年的恩科也要开始,到那时, 朝中又会添上一批新人。
短短不到一年, 原本权倾朝野的帝师谢让,已经确确实实不剩多少实权了。
当然, 这其中也免不了谢让自己的推波助澜。
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谢让与人一一寒暄,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左都御史,段景尧。
若说现在谢让还残存有什么势力,除了几乎已经与宇文越共享的京城情报网,就只有这位被帝师亲手提上来的左都御史了。
可今日,此人一反以往在人群中自来熟的态度,非但不与人交谈,整个人还显得没精打采,就连有人与他打招呼都心不在焉。
谢让主动走过去:“段大人。”
段景尧恍惚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在脸上堆起笑意:“哎哟,是谢大人啊,您何时来的?”
“……”他都在这门口站好半天了。
谢让随口道了声“刚到”,与他一道往殿内走去。两人简单闲聊几句,段景尧勉强打起精神,但眉宇间依旧难掩忧愁。
谢让问:“段大人,你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也谈不上是难事。”段景尧重重叹了口气,“微臣的长子,这两日也分化了。”
段景尧共育有一儿一女,闺女是半年前分化为了坤君,那时他还兴高采烈,想让宇文越收入后宫。
不过后来没成,那女子没多久便嫁人了。
谢让还收到了婚宴的请帖。
长子去年已经及冠,一直没有分化,所有人都觉得此子多半不会再分化了。
段景尧原本也这么觉得,因此他事先联络了京都府尹,打算等他那儿子从太学毕业,便在京中谋个差事。
可这遭忽然分化,非但差事没了,课业能不能进行下去都难说。
谢让道:“不是还能去科举吗?”
这半年,谢让也没有完全闲着。由他推动的科举改革顺利进行,这次恩科将接纳坤君考试,贡院会单独划出一个院子,以确保考生的安全。
若此次实行无误,下次正科也会允许坤君参加。
段景尧却苦着脸:“那臭小子要是有参加科举的能耐,下官至于这么发愁吗?”
“谢大人,您说陛下既然喜欢男子,能看上我家臭小子吗?”
谢让:“……”
这人还真是坚持不懈地想当宇文越的老丈人啊。
谢让哭笑不得。
自从宇文越状态稳定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体质之事。就连宇文越,现在也不会再拿自己的体质来做文章。
谢让偶尔甚至都会忘记,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体质差异。
与几乎每月都有雨露期的坤君相比,寻常乾君在完全标记坤君之前,是几乎不会有易感期的。
因而坤君分化之后,很快就要寻一户好人家出嫁。
乾君则不必。
宇文越如今信香得以控制,若他一直没有意愿,说不准真能按照书中那样,终生不娶。
不过……
谢让垂下眼。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那小兔崽子如今的状态,可不能算是没有意愿。
他只是对其他人没什么意愿罢了。
谢让一时没有答话,段景尧还当他是在考虑,又热切道:“小子样貌不差的,人是皮了点,但微臣定会严加管束,不会给陛下抹黑。谢大人,要不改明儿臣带着小子去府上拜访您?”
谢让有些走神,压根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下意识附和:“拜访啊……”
“哎!”段景尧还当有戏,顿时眉开眼笑,“带小子给谢大人见见,后续也好——”
“后续要怎么?”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谢让寻声转过去,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谢让:“……”
宇文越面色阴沉,缓步走上前来,眸光沉沉望向段景尧:“段大人拉着朕的太傅,在说什么呢?”
“陛、陛下!”当初因为劝婚被惩处的官员不在少数,段景尧就受过一遭,哪里还敢当面触这逆鳞。他连忙躬下身,含糊道:“只是闲聊,闲聊几句罢了。”
宇文越没与他废话,轻笑着道:“还不快滚。”
“哎!”段景尧忙不迭行礼,滚了。
今日是招待使臣的大宴,朝堂上下都要参加,太和殿外聚满了人,皆看着这一幕。宇文越也不在意,走到近前,扶起谢让:“太傅,走吧。”
话音温柔,面带微笑,落在胳膊上那只手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
谢让:“……”
谢让只能让他扶着往殿内走,众官员朝他们行礼问安,宇文越并不理会,只是用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不会又在打那些主意吧?”
“……”谢让正色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绝罢了。”
“那就好。”宇文越重新露出了微笑,轻声道,“你知道的,我谁都不要。除了……”
他没将话说完,继续扶着谢让到了前方给他准备的席位。宇文越松开手,手掌从谢让小臂划下,指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划过腕间、掌心,触碰到的地方尽是一片酥痒。
谢让睫羽微颤,宇文越继续抬步往前走去,在龙椅上落了座。
这点微小的细节没有任何人看见,百官依次入席,宴席即将开始。
谢让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养了半年,越养越疯。
这男主真是没救了。
西域使臣是为两国贸易而来,本质就是做生意。
这事谢让其实不大擅长,好在宇文越早安排了专人负责,谢让出面,要做的也不过是坐镇会场,撑个场子罢了。
商谈一连持续了小半个月,谢让全程安安静静做他的吉祥物,时不时配合外交官员附和几句。
但进展始终不快。
谢让抿了口茶,视线越过面前的长桌,以及争论不休的众官员,看向了对面主位上的另一位“吉祥物”。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大而肤色略深,瞳孔带了点浅浅的绿,高鼻深目,英气非常。那双特别的眼睛也正望着谢让,两道视线相对,男子微微一笑,朝谢让抬了下茶杯。
谢让颔首作为回应,很快收回了视线。
西域环境恶劣,诸国之间为了仅存的资源争夺不休,早些年始终战事不断。是直到前些年,忽然出现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部族,名为月氏。
这支部族以强大的武力平息了战事,与各国缔结了契约。
西域诸国的联盟至此诞生。
此番代表西域千里迢迢来京城的,便是月氏王次子,穆多尔。
也就是坐在对面主位上的那名男子。
这几日商谈下来,好几回双方都几乎要达成协定,就连谢让都觉得,双方的条件已经十分妥当。
可每回,总要被穆多尔提出点异议。
领队的不点头,局势便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如此态度,都不禁让人怀疑,此人压根没有要合作的意图,只是想给他们找不痛快。
“今日就到这里吧。”谢让忽然道。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无数目光落到他身上。
谢让若无其事,淡声道:“我大梁以诚相待,欢迎所有有利于两国百姓的合作,但我们也有底线,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试探的。还请贵国考虑清楚,是否要继续合作,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说完,谢让站起身来,自顾自便往外走。
“谢大人,谢大人等等我们啊!”外交官员们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
走出会场,跟着谢让进了偏殿的议事阁后,才纷纷变了脸色。
“果真是蛮夷之地,目光短浅,贪得无厌!”
“就是,那月氏王子是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我泱泱大国要看他脸色不成?!”
“听说他自幼不受月氏王的喜爱,以前还险些被废,不然怎么会被派来千里迢迢赶赴京城。”
“都少说两句吧。”谢让悠悠打断。
众人这才禁声。
一名官员凑上前来,低声问:“谢大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谢让道。
“可……”官员犹豫一下,道,“我方已没有多少回还余地,若对方坚持不肯退让,只怕……”
他顿了下:“听闻陛下对此次贸易期望很高,若最后没成……”
谢让听出他想说什么,平静道:“出了事有我替你们顶着,怕什么。”
对方这才眉开眼笑:“有谢大人这句话,我等就放心了。”
谢让挥了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众人相继退出议事阁,谢让却没急着走。他在暖阁里等了一会儿,待一盏茶饮完,才慢悠悠出了门。
刚走出院子,就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等在墙边。
穆多尔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朝他行了个中原礼:“见过谢大人。”
与别的西域人不同,他说着一口相当地道的官话,听不出半分乡音。唯有那奇特的样貌,才能显出他并非中原人。
谢让颔首:“殿下怎么还不回去,有事?”
“没什么,只是今日之事……”穆多尔停顿片刻,道,“在下绝非有意惹谢大人不快,还请谢大人海涵。”
谢让神色淡淡:“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您是我大梁贵客,我怎么会与您置气。”
“那便当我误会了吧。”穆多尔只是笑笑,“这样吧,在下明日在城中设宴,亲自向谢大人赔个不是。”
谢让上下打量他一眼,眉宇微微皱起,没有答话。
“实不相瞒,在下是头一回来中原,对中原风土人情极为感兴趣,正想寻人与我同游京城。”
穆多尔又往前了半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向谢让,眸中带着期待,又十分温和:“不知谢大人可否赏光?”
夜色已深, 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宇文越坐在桌前,身旁的老太监垂眸颔首:“千真万确,只言不差。”
“太傅答应了?”
常德忠:“应了,明儿巳时五刻, 从东华门出。”
宇文越低哼一声, 手里的奏折“啪”地砸在桌面上, 引得一旁的烛火剧烈闪动几下。
常德忠连忙上前给他护着烛火,又道:“要不, 陛下就寻个由头,将谢大人留下?”
老太监面上带笑:“谢大人往日最疼陛下, 定然不会拒绝。”
宇文越却是摇摇头:“其他事能拦,这个拦不了。”
“陛下的意思是……”
“一个小小的商谈, 谈了半个月都没谈妥, 恐怕就是在这儿等着呢。”宇文越眸光晦暗, “这群西域人究竟想做什么, 想查出来, 只有现在了。”
“可是谢大人那边……”
“他身边有暗卫保护, 又在城中,那西域人应当不敢做什么。”宇文越似乎是想竭力维持话音平静,但阴沉的脸色仍然暴露了他的不悦,“让他去就是。”
常德忠:“……”
常德忠张了张口, 什么也没说, 只是欲言又止地望向宇文越。
宇文越抬眼:“怎么?”
常德忠连忙收回目光:“奴才只是觉得,陛下与过去不太一样了。”
“过去的我什么样?”
“要是过去……”常德忠想了想, 正色道, “多半已经赶去谢大人住处,使尽浑身解数, 不让他明日赴约。就算要赴约,也要求着谢大人带上陛下。”
宇文越轻轻笑了下:“你倒是了解朕。”
他支着下巴,悠悠问:“那你猜猜,朕为何不去求太傅带上朕?”
“这……”
多半是因为此次事件特殊,谢大人不会答应。
而且,那月氏王子只约了谢让一人,若有圣上在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说真话。
那么……
常德忠与宇文越对视片刻,明白过来:“奴才这就去为陛下准备明日出宫事宜,定不会让旁人发现。”
宇文越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常德忠退出御书房,宇文越低头继续处理政务。
不多时,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又敲响了门扉:“陛下,冯太医求见。”
宇文越连忙搁下笔:“让他进来。”
冯太医缓步走进御书房,小太监在他身后合上了房门。
“冯太医免礼。”冯太医腿脚不好,宇文越赶在他颤巍巍跪下行礼之前开了口,直接问,“药做好了?”
冯太医:“……是。”
“拿上来。”
冯太医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玉质药瓶,呈了上来。宇文越正要伸手去接,后者动作却是一顿:“陛下,这药……”
宇文越没理会他,直接将那药瓶接过来,倒出几粒,就这么服了下去。
而后才道:“你刚想说什么,接着说。”
冯太医:“……”
老太医唉声叹气:“陛下啊,老臣半年前就与您说过,这药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长期服用,否则药效必然减弱,于己不利啊。”
半年前,只需每三日吃一粒,到现在,每日都得服用不说,药量还在逐渐增加。
这么吃下去,可怎么是好。
宇文越不以为意:“不是已经让太医院改进药方了吗,谁让你们一直没成效,不就是个抑息丹,真有这么难?”
“这……”
“冯太医是为了朕好,朕都知道。”宇文越打断他,“朕心中有数,不必担心,去吧。”
冯太医又重重叹了口气,朝宇文越躬身行了一礼。
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叮嘱道:“陛下切记要将药带在身边,每日定时服用,不可自行增减,也不可情绪过于激动,大喜大悲,否则……”
翌日巳时,谢让如约在东华门与穆多尔见了面。
对方没带侍从,还特意入乡随俗,换了身中原服侍。一身猎猎红衣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违和,配上那格外深邃立体的五官,叫他周身气质更多了几分张扬狂野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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