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脑袋靠在谢让肩头:“我好想你。”
“老师也是想见我,所以今日才会进宫吗?”少年小小声问。
“……”谢让别开视线,平静道,“我只是觉得,要是再不进宫当面向你解释,你恐怕放心不下。”
宇文越眸光微动,但没有反驳。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谢让说得没有错。
他的确怀疑了。
宇文越从没有像现在那样憎恨自己那多疑的性子,可昨天上午接到消息时,知道都察院越过自己,肆意抓捕朝廷命官时,他的的确确对谢让产生了怀疑。
帝师谢让留下的阴霾似乎从未真正消散,那一封封弹劾谢让的奏折送到他面前,不断提醒着他,那人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
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骗他吗?
那一切的示好,对他的亲近,全是伪装吗?
萧长风离开了京城,能够制衡他的力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所以他才暴露本性?
宇文越不愿这么想,但又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少年手臂不自觉施力,被反复拉扯了一天一夜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将人紧紧箍进怀里。
“老师,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带上了些许哭腔,“你若是还没消气,对我做什么都好,别再用这种事吓唬我了。”
少年用力揽住他,力道大得谢让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他猜到宇文越可能会有所担忧,但直到现在谢让才明白,原主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段景尧此番行事,如此雷霆手段,和原主以往的行事风格太像了。
而这过分相似的行事,不可避免地让宇文越想起了过去。
如果是几个月前,谢让或许会非常笃定的安抚少年,说他不是原主,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现在……
会因为掌握权势而感到畅快,会因为看到别人的畏惧,而心生愉悦的他,真的能毫无芥蒂地说出,他不可能变成那副模样吗?
“如果……”谢让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落在他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过了许久,宇文越才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我不知道。”
谢让闭上眼,忽然想起除夕宴那天,与萧长风第一回密谈时,对方说过的话。
“你说,如果假以时日,我发现你忘记了为官初心,变得阴狠毒辣,不折手段,就要我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想尽办法也要回到京城……”
“然后,一刀宰了你。”
原主当初说出这话时,也是抱着与他相同的心情吗?
他是不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野心终会难以控制,终将……走入歧途?
谢让抬起手,抓着宇文越的手臂略微施力,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注视着少年微红的双眼,认真道:“阿越,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你要杀了我。”
“你……说什么?”
宇文越直直与谢让对视, 那双略微发红的眸中带着尚未褪去的委屈与悲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谢让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但紧接着,他眼底骤然闪过一丝阴鸷。
谢让张了张口,忽然被人重重推到椅背上,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你、敢!”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谢让, 双手用力攥紧他官服的衣领, 力道大得指尖不断颤抖,“谢让, 你怎么敢——”
冰冷的话音从他齿缝中挤出,少年的双眼红得惊人, 饱含着深深的戾气。
谢让呼吸稍滞,没想过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怀有依恋, 但那份依恋, 显然是由于先前的临时标记, 以及这人这些年一直无依无靠, 从没有人好好待他所致。
随着近来他不再需要谢让的信香安抚, 以及逐渐成长, 那份依恋就该慢慢淡去才是。
可为什么……
“阿越,你听我说……”
“你闭嘴!”宇文越厉声打断他,“谢让,你若是想说这些话来试探朕, 朕劝你尽早绝了这心思。”
“你若是敢……你若是敢这么做……”
他嘴唇轻颤, 似是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冷声道:“朕不会让你一死了之的, 你想都别想!”
少年几乎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没能对谢让说出什么重话。
谢让别开视线, 不敢再看那双通红的眼。
“……你别这样。”钳制在他领口的手忽然松了几分,少年的话音也跟着放缓。他抓着谢让的衣服,近乎哀求般开口:“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这样……”
谢让一怔。
什么叫……再丢下他一次?
“我想起来了,谢让,我全都想起来了。”宇文越注视着他,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答应过的,你答应会永远辅佐我,你答应永远不会丢下我。”
“你答应过……会回来的。”
少年恐怕此生都从没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低哑的控诉,一声又一声,仿佛直接敲打在谢让心头。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还想开口询问,脑中却传来些许刺痛。那痛感与先前那回极为相似,谢让呼吸骤然一乱,本能抓住了宇文越的手。
“……你怎么了?”
与先前那回相差无几,少年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疼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谢让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他用力抓着宇文越的手腕,呼吸沉重而急促:“我答应过你……”
痛苦随着他的话愈渐加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宇文越当即就要起身:“我去让人召太医。”
“不……”谢让更加用力抓住他,像是与本能抗争一般,强行抵御着脑中那阵阵痛楚,“你说,我答应过你……是什么时候?”
宇文越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六年前。”
宇文越今年刚满十八,六年前,是他刚被先帝接出冷宫,当上太子的时候。
也是他刚拜谢让为师的时候。
宇文越也不明白,为何他会将六年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前些天,常德忠为他找来了帝师这些年的行事轨迹,他才终于想起来。
六年前的年初,谢让曾经离开过京城。
这些年,帝师谢让将自己所有言行记录都抹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或许是那时的事太过久远,反倒留下了不少痕迹。
他是头一年的十二月升任为太子太傅,而就在一个月之后,六年前的元宵节那天,他远在家乡的亲人、故友,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
那是个威慑。
是他自愿揽下太傅一职,决心辅佐年幼储君的代价。
“呜——!”谢让身体紧紧蜷缩起来,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痛苦产生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师……老师……”宇文越手忙脚乱把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背心,“我错了,我不提这些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怀中的躯体不断颤抖着,落在宇文越衣袖上的手指尖紧绷发白。
门外传来老太监关切的声音:“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不许进来!”宇文越快速应了句,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进了一旁的内室。
宇文越将谢让放在内室的小榻上,刚要直起身,又被人拉住了。谢让眼眸紧闭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
宇文越替他拭去泪痕:“我去让人请太医,你这样不行。”
谢让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抓着他的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好,我不走。”宇文越弯下腰,重新将人搂进怀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没事的。”
怀中人一点一点松懈下来,更像是精疲力尽,唯有呼吸依旧急促,带着不难察觉的颤抖。
谢让当初离京的原因,宇文越那时也并不知晓。
在养心殿仓促的敬茶拜师之后,他就被带去了东宫,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位太傅。
再次见面,就是离别的那天。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过后,万物都将迎来复苏。唯有庭院内那株寒梅显得惨败不堪,仿佛预知了自己末路。
谢让在院子里与宇文越见了一面。
年轻的状元郎眼中满是疲惫,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对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问了宇文越这些天的功课,还赠了他几本适合他这个年纪阅读的蒙学书籍。最后,谢让温和地告诉他,他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将会离京一段时间。
现在的宇文越终于明白,他是要回乡料理家人的丧事。但当初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局促地抱着书本,犹豫许久,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圣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京城的局势也愈发混乱,就连宫中都出现了卷着细软私逃出宫的太监宫女。
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对他笑了下:“两三个月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他望向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仿佛喃喃自语开口:“谢让此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也永远不会逃走。”
“你呢?”谢让忽然问他,“会害怕吗?”
宇文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摇了摇头:“不怕。”
“不愧是我的学生。”对方又笑起来,他走近过来森*晚*整*理,摸了摸宇文越的脑袋,“小殿下,你很快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但你会发现,那条路比你想象得还要难走。”
“那张龙椅旁群狼环伺,他们等着食你的肉,吸你的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但你不必担忧,因为你现在有我。”
“阿越,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让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坚定,“我会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会让那些蔑视你、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年幼的太子没有听出那温和话语中潜藏的恨意与不甘,他就那样送别了自己的老师,并期待着,几个月后的重逢。
三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登基大典那天,宇文越等来了他的太傅。
然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变得冷酷绝情,变得不择手段,渐渐地,宇文越也逐渐觉得,他一开始见到的谢让就是这样。
他忘记了两人的初遇,忘记了那个临别的午后,忘记了对方曾温柔唤他“阿越”。
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誓言。
谢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他再醒来时,一眼先看到了从窗户透入室内的一缕夕阳。
室内的布置格外熟悉,谢让重新闭上眼,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清幽檀香。
这里是乾清宫。
宇文越又把他带回来了吗?
谢让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却又因四肢的虚软重新倒了回去。
“别乱动。”有人快步走到床边,“头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干涩,竟没能说得出话来。
宇文越将他扶起来,取过靠枕垫在他腰后,又给他倒了杯水。温热适口的清水入喉,总算让咽喉舒服了点。
谢让就着宇文越的手喝完一杯水,摇了摇头,后者将杯子放下。
“我……我睡了多久?”他嗓音依旧低哑,周身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比上回病了小半个月还要糟糕。
宇文越垂下眼,将他的手握紧掌心:“第三天了。”
“……”
谢让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上回出现这样的事,他还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是因为他触碰了尘封在脑中的记忆。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力量,在阻拦他碰触那些记忆,在阻拦他……想起过去的事。
“唔……”
回想起先前的事,脑中的刺痛感再一次袭来。谢让眉宇紧蹙,空闲的手按了按眉心。
“又疼了吗?”宇文越顿时紧张起来,“太医就在偏殿候着,我让人去叫……”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宇文越与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对不起。”
谢让:“什么?”
“我不该提起那些事。”宇文越道。
他知道谢让记忆有损,多半已经记不起那些过往。因此,在想起了过去的事之后,他也没打算在谢让面前提起。
他是想要在他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
谁知那时候情绪忽然失控,竟将一切都脱口而出。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都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
谢让却是轻声笑了笑:“傻子。”
“这件事,怎么想都不该让你来道歉吧?”
“分明是我该道歉才是。”
宇文越一怔:“你……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谢让摇摇头,“还是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些许零星的片段,难以串联。
少年神情有些低落,但依旧安抚道:“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太医说,你或许是在丧失记忆时脑内产生了损伤,强行回忆会更难受的。”
谢让又摇了摇头:“不对。”
不是这样。
太医说的那种情形,在许多记忆有损的人身上很常见,但他的情况,却比那些都更为复杂一些。
谢让靠在床头,注视着宇文越,话音放得很轻:“阿越,我没有骗过你,在你临时标记我的那天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夜里,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足这个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
“我现在仍然记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谢让眼眸垂下,思绪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在那里有亲人,有朋友,有从小到大的记忆。
那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代,飞速发展的社会,他真真切切在那里生活过,也留下过或许寻常,但依旧难以磨灭的回忆与羁绊。
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甚至,比他如今想起来的这些片段回忆都更为清晰。
那绝不可能是幻想。
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他却已经记不清了。
在这个时代出生的谢让,是如何度过幼年时期,如何学习、成长,又如何在年少时出人头地,这一切他都不记得。
“你还要说你不是他吗?”宇文越问道,就连话音都低沉下来。
谢让抬眼望向他,对方的模样,竟与回忆中那小小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会表露出不安与惊慌,却对他毫无怀疑,全身心信任他、依赖他的小小少年。
谢让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脸。
“我也希望我不是他。”谢让轻声开口,在对方露出难过的神情之前,笑着道,“那样,我就不需要向你道歉了,不是吗?”
宇文越怔愣一下,没能立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
谢让微笑着,又像是无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记忆还很模糊,也搞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六年前那些话,好像的确是我说的。”
是他受了宇文越的拜师礼,是他与宇文越约定,一定会回来。
那些并非他从书中读到的故事,而是他真实经历过、体会过的往昔。
“虽然好像晚了很多年,但……”谢让顿了顿,认真道,“抱歉。”
“让你久等了,阿越。”
当初许下的承诺,跨越上千个日夜,在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迟来六年之久,少年等到了他期盼的重逢。
“哎哟谢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您现在不能出门啊!”
谢让一只脚刚迈出寝殿,耳畔那尖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常德忠候在殿外, 如临大敌般迎上来。
“……”谢让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诚恳道, “我就是去院子里透透气。”
常德忠眼神一亮:“谢大人是觉得屋子里闷?这简单啊!”
片刻后,寝殿的每一扇窗户都被打开, 七八个宫女太监站在窗前扇风,确保进入寝殿里每一丝空气都是新鲜的。
谢让靠在榻上看他们忙活, 满脸无奈。
他瞥了眼守在边上的老太监,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想关我多久?”
“怎么能叫关呢。”常德忠脸上堆着笑, 做出一副贴心的模样, “陛下这是担忧谢大人的身体呀。”
谢让:“……”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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